【追想】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幕,都城中到处都弥漫着浓烟和火光,人们惊惶失措地奔逃,但却看不清何处才是安全之所。

  嘈杂之中传来了整齐的步履声,沿着大路逃散的人潮纷纷向路的两侧退去,为中间的队列让出通道。那是都城派出的军#队,正急速朝着城外行进。队伍最前列赫然可见穿着文官制服的几十人,在清一色的士兵和武将们中间显得尤其扎眼。久居城内的人们都很清楚,那是直属于天#皇的术师机构“阴阳寮”(注)的成员们。既然他们也已出动,那么这次的浩劫必然不单单是人祸而已。

  遍体鳞伤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跪倒,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拜伏,他们祈求神明庇佑,期盼灾厄早日结束。他们此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些肩负着神职并且法力非凡的术师身上,唯有他们才能降服来自黄泉国的魑魅魍魉,将世界从这恍如人间地狱般的劫难中拯救出来。

  浓烟与尘幕渐渐遮蔽了视野,嘶喊与恸哭声也逐渐消隐。我知道这只是我自身的意识远去,而并非灾难已然终止。随着灵力流朝远离都城的方向飘去,虚空中翻涌的洪流形成强大的漩涡,翻涌着朝着城北聚集,那方的天空已经被浓重的乌云遮蔽,犹如截断天空的悚人高墙。即使是以普通人的眼睛来看,也能体会到那令人战栗的末世景象。

  那是比城北更远的天空,越过汪洋、直到海峡对面,在那个被诅咒的流放之岛上空,已经凝聚起前所未有的灾厄之气,与黄泉比良坂中涌动的暗流、业火发出强烈的共鸣,一个新的灵道即将形成。而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封印于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魅将会蜂拥而出,将现世彻底化为地狱。

  在恍惚中我听得到地狱中的豪鬼们大声嘶吼咆哮,也能听到那个人发出的笑声。狰狞狂暴,却又愤怒决然……

  他在那里等待着,亲手将一切终结。他已经不再会为这个世界留一滴泪,那颗心里只有憎恨和愤怒依然活着,不断燃烧着,吞噬着一切。面对越过重重火海抵达面前、挥舞着兵器朝自己包夹而来的对手们,他冷笑着念动真言,祭起最终也是最强劲的术,红炎盛放,冲天的火海将周围的一切吞没。

  热浪瞬时向四面扩散,我还未及作出防御动作就已经被它卷入。炽热从外向内蔓延,但脑海深处却也似灌注了岩浆般地灼热,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却无法抑制那几乎夺走全部意识的痛楚。

  我的头……好热……犹如要炸开一般……

  已经无法再思考……

  

  从漫长的沉眠中醒来时,我听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虽然眼睛依然沉重得无法睁开,但我马上确定这里并不是黄泉,也不是常世。

  我…为什么还活着?

  身体没办法移动,头依然火烧般地灼痛,尤其是左眼附近,从深处传来不断撕扯着神经的感觉几乎占据了全部意识,让我无法思考。

  旁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但都是使用着敬称,我希望听到的声音一个也没有出现。那之后也有人帮我换药。冰凉的药膏接触到肌肤时确实减轻了疼痛和灼烧感,但那却无法维持很久,更无法扫清盘踞在我心头的厄念。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的周围依旧嘈杂,而且总有令人心烦的莫名噪音回荡于脑海深处,令我焦躁而又疲惫不堪。比起这种并无明显作用的治疗,我更希望他们全部都离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那样的话,或许我就会明白所发生的这一切。然而现在的我,就连开口表达意愿也做不到。

  之后,我最不想见到的那些人来了。大神官们试图和我交谈,但我并不想看到他们的脸。在以为我依然无法会客的情况下,他们只是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仪式以及那之后的情况,然后就起身告辞。

  而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个瞬间,各种本已拥挤在脑海中的、被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同时又有更多充满憎恶、愤怒、惊惧的念头涌入脑海。无可抑制地嘶喊出声,更尖锐的噪音随即贯入脑海,以我无法抵御的姿态侵袭而来,头痛得仿佛要裂开般,不论我如何挣扎、叫喊都无济于事。

  恍惚中有人按住了我,往我的嘴里灌入药水,似乎还有人施术,但令脑海几乎要炸裂的噪音却始终没有停止。它们不断地盘旋往复,在我的意识中穿行,而我竟然对此毫无办法。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恐惧和无助的感觉。

  之后我到底是如何再度陷入昏迷沉沉睡去,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自那以后,回荡于脑海的噪音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只有疲倦到极点几乎陷入昏睡时才得以稍微摆脱它们的纠缠。声音此起彼伏,而且愈发清晰,后来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飘忽的“音节”,然后终于明白为何它们令我如此痛苦。

  “…他为何还能活下来?”

  “…为什么?又是麻仓…他们兄弟两个果然是给月见带来灾厄的不祥之人…”

  “这一定是阴谋!”

  “受到这种伤的其他神官都先后去世了,为何唯独他……?”

  “麻仓好他真的…还能算是人类么?”

  “经过仪式还能存活下来的,不可能是人类…”

  “是带给月见终结的鬼之子…他不可能还是人类…”

  无论我怎样捂上耳朵,怨毒的猜忌和诅咒也不停止地进入意识中;无论他们对我露出崇敬、谦卑亦或是怜悯、赞同的表情,无论他们对我说着怎样的话,恶意和憎恶也不间断地滋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麻仓家那对兄弟害的…双生子果然是不吉啊…麻仓家也完了。”

  “麻仓叶该不会也是被他…”

  “连自己的弟弟都能下手,他大概早就已经被恶鬼附身了吧?”

  “月见已经没希望了……”

  是么?这就是你们此刻的心声吧。

  持续让我痛苦的杂音中交错的情感,就如同刚出生时就看到的那个梦境一般,充满凄苦、绝望、愤怒、憎恨,由各种负面情绪交织而成,酝酿着更深重的黑暗。

  当明白到这一点时,我反而终于控制住了狂乱的情绪,渐渐找回自我。

  即使众人怀着恶意揣测,但至少有一点他们并没有弄错。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月见可能会因为我的选择而步上终结。

  在我违背天命擅自采取封印之术的那个瞬间,就注定我要永远面对这被诅咒的命运,直到结束的那一刻为止。那时,应该是在我身后的爷爷还有母亲他们及时张开了临时封印吧,月见得以存在下来。而那过程太过短暂,我的意图也并未被其余大神官发现,这从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上也能够看出,当然,仅限于表面而已。对我依旧保持敬意,只是因为我是“履行神职献祭自身“的主祭神官。

  历经失败的正祭,失去了所有家人独自存活下来,身上留下令人恐惧的黄泉的刻蚀痕迹,我确实已经无法以人类自居。

  ——没错,您现在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类”。

  “谁?” 被这幽幽的声音一惊,我猛然撑起身体,朝昏暗的周遭望去。但就在同时,我也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于人类,那只是直接传至脑海中的灵波而已。

  现在正值真夜,寝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盏点在接近入口屏风处的长明灯,昏黄无力的光芒穿过浓重黑暗投射至我的被褥周围。侍仆和值守神官们都已经退至殿外,没有我的召唤或异状不会进到这个房间中来。那个穿越了御五家神官长们设置的结界来到这室内的不速之客就在离我不远的黑暗中,隐匿着身形窥视我,而我竟然也无法看清它的本形,这真是让人不快。

  ——您已经能察觉到我的存在了么?只是短短的两天而已,真不愧是那位大人的…

  在感觉到那个波动的同时,眼前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仿佛划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微风,空间确实有了些微的动荡。尽管还无法看到,但毫无疑问那里正聚集起一个陌生的灵体,而那种感觉,是我从未感觉到过的…这,不是人类的灵?也不像是自然灵或是使役魔…

  好吧,既然能有那种自称是我祖先的家伙存在,再遇到点匪夷所思的东西也都算正常吧?

  “你是谁?不是一般的灵吧?”

  ——我的存在微不足道,而且我在这里已经很久,只是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我而已。

  御五家数代祖先都没有发现过的地缚灵?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那种灵真的存在么?如果是等级高到没有哪位神官能发现,就不算灵体了吧?难道是精灵之类的存在?能够以人类语言进行沟通的灵多半都是已经化为精灵或是上级妖魔的家伙,但是它又和月见有什么关系呢?

  将灵力凝聚到灵之眼上,我努力分辨那团稀薄而又扭曲的存在。既然对方是灵体,我自然也无需开口,目前的对话只是在意识层面的沟通,也可以防止被守在门外的监视者们听到。

  它口中的“那位大人”令我不得不在意……该不会是…

  ——正确。

  还未等我将那个名字从意识中明确地呈现出来,它便已经回答了我。果然,这个灵也是可以直接察觉到我的心声的吧?

  ——您的推断相当准确,省去了小生解释的麻烦。

  “不必废话了,与人交谈应先自报姓名。这点礼数都不懂的家伙,我现在没心情理会。”那个灵使用的语法非常古老,果然是和那个人有关系的么?没有感觉到气中带有杀意,所以我也不打算摆出攻击姿态。而且,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它,如果能得到回答当然再好不过。

  ——您真会说笑。小生的主人并不是您,所以不会报上名字。以您现在的能力,应该很容易获知您想要了解的一切,只要您集中精神……

  妖魔、精灵之类的存在不会轻易向人类报上名字,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承认对方作为使役自己的主人。它是个聪明且饶舌的灵,并没有直接拒绝我,反而像是加以引导,让我认识到运用那个能力的方法——

  朦胧摇曳的灵体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虽依然看不清细节,但那显然并不是人形,从大小上看更接近某种小兽。它以四足着地,有着比犬神更小的身躯,尾部的灵火摇曳不定,似乎分成两束。与此同时,脑海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轻声念了出来:

  “全…宗…”

  ——是的。小生是猫又(注)全宗,好大人。看来,您已经掌握了那个不能为人类触及的鬼神之力,和我等沟通也就不再困难。

  “你…莫非是依靠他的法力来维持身形的?”

  ——是的。小生本来就只是普通的野猫,叶王大人收养了将要病死于街头的小生,并赐予灵力,让小生的灵魂不灭,经过数百年后已经成为御灵(注)的存在。叶王大人特意将小生的存在消隐,而此刻您拥有了他的力量,所以您才得以感知到小生的存在。

  “消隐?你说的力量是…?”内心中邹然浮现起无数疑问,但那些问题的根源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麻仓叶王,这个自称是麻仓家先祖的男人,我几乎可以确定令月见陷入持续千年的诅咒和他有关。但不论他拥有多么强大的灵力,一个人类要如何才能令自己的灵魂在根之国保有意识千年不散?他所拥有的人类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之力是…

  灵视。

  能够如同“视物”一般轻易感知到他人内心的能力。自古以来,读心术就被认为是禁术。即便是法力深厚的术师,仅仅是那一瞬的窥视人心,都有可能被拖入意识所创造的黑暗空间中去,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的内心更加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而充满恶意的心更是险恶犹胜地狱。不论人世的文明进化至何种程度,人心中的黑暗却始终不曾消失,这一点,我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而拥有那种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人内心之力的人,无论自己是否愿意,他人的意识也不断流入心中,各种深刻的怨念和仇恨不断累积起来,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被侵蚀。他究竟要怎样才能从这种煎熬中维持住自我?

  眼前的猫灵凝视我半晌,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身处于那个犹如人间地狱的平安京(注),叶王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心里究竟有着怎样深重的痛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十里大道,枯槁荻草,黑雾笼罩,腥风热尘扑打在朱色城楼上,沙沙作响。袅袅熏香、桧扇轻摇,贵族们极尽所能行风雅之道。但红梅挂衣、光鲜织锦却掩不住森森枯骨的悲叹。平安时代数百年治#世迎来的那个最黑暗的时期,战#乱连连,时#局动荡。即使是在首都平安京,贵族们尽享奢靡生活的宫墙之外,随处都有人死于饥荒疫病。无人认领的尸骸被抛掷于鸭川中,浓重的腐臭气息从河上一直弥漫扩散至京城上空,混杂在本已污浊的空气之中。

  浮游于世的怨灵鬼魅们,找到了他们得以生存的恐惧与憎恶,便不再蛰伏于黑暗中,而是欣喜地屏息与人共居于现世。平安京被妖异蚕食着,成为魑魅魍魉的巢穴,也成为阴阳师活跃的舞台。而麻仓叶王,正是阴阳寮中法力最为卓越者,被赐予大阴阳师的称号。

  而就是这样一位曾经担负着降服妖魔、守卫都城平安之使命的术师,究竟为何会掀起腥风血雨、妄图开启黄泉之门,站到毁灭人世的立场上去?只是因为他拥有的力量让他窥见人世间最黑暗的一面么?

  “因为无法容忍人心中的阴影而放任自己的心被鬼所吞噬,这只不过是软弱而已。”

  不论是人,或是世间万物,皆有生死轮回、繁华颓败,世界绝不完美。虽然我并不像叶那样对人世有着过多的执念,但也不会就此否认它。

  猫灵全宗停顿了半晌,然后才所有所思地答道:

  ——您和他果然还是不同的。但,叶王大人的灵视之力与生俱来,并非是在他成为大阴阳师之后才获得。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原因么?”

  ——这一层就要由您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小生是麻仓叶王大人的御灵,直到这灵魂湮灭之前,都会追随叶王大人左右,请恕小生无法再回答更多……今后将要发生的一切,也都要看您的选择……

  “…月见的命运已经走到岌岌可危的分歧点。只要下一次的正祭失败,他就能达成心愿。为何要特意在我面前现身?为何我又忽然获得他的力量?”

  ——在门开启的时候,和叶王大人的接触让那个力量觉醒,如今的您已经是半身融入根之国的非人存在。

  “…所以,我还能活着只是因为他的安排么?”

  ——可以这么说。您自身已经成为连接根之国的灵道的一部分…

  “等等!”

  我朝着虚空中逐渐消隐的灵体探出身体,急切间几乎呐喊出声: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还不明白么?您是……

  注:阴阳寮,飞鸟时代(约6世纪后期~7世纪初)起设立的官方机构,其下官员们专门从事占星、卜卦、天文历法以及神道研究与相关法律制定,阴阳师即是隶属其中的一种文官。阴阳道自此成为律法制度的一部分,谁控制了“阴阳寮”就等于握有诠释一切的能力。阴阳道成了天#皇的御用之学。阴阳师们参与政#务,逐渐占据重要地位。这是历史上关于阴阳寮的记载,而在绯月的设定中,阴阳寮的术师们还要担负起趋吉避祸、主持神事、保护都城免受妖魔侵袭的职责。

  注:猫又,两尾的猫妖。

  注:御灵,依靠术师的灵力来净化并在非常悠长的岁月中进化成为精灵等级的灵。即使术师死去,他们的存在也不会消失。全宗是由叶王赐予灵力而成为御灵的猫灵。

  注:平安京,平安时代日本的首都,今京都。平安时代末期,时#局动#荡,民不聊#生。适逢乱#世,必有妖魔。那是一个人鬼共生的黑暗时代,故此留下了“百鬼夜行”的地狱绘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