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

  那之后的发展大致如我所料。虽会让正祭受到重大影响,但我早已有所觉悟,于是反而释然。

  失去意识的叶在两天后被人在禁林中发现,在那之前,我自然已经消去了那个偏殿中曾发生之事的一切痕迹。即使其余四家依旧对麻仓家抱有极大怀疑,但苦无证据,也无法多说什么,于是以“保护”为由派驻重重守卫驻扎于叶所在的偏殿周围。

  “在医院中奇迹般地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西九条真澄被家人接回,并在医生的安排下转院到东京,继续治疗休养。这一切也幸亏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修改记忆之术是早在行动之前就施予的,只要出发条件就会自然发动,这样一来,即使我无法从此处脱身也不会有妨碍。

  事实上确如我预料般的,傀儡术施行的逆风反应非同一般的强烈。虽并未对身体造成过多伤害,但在结束的瞬间就立即爆发出效果。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了一个无法控制的结界,迅速扩散开去,而我则正处在它的中间。那个时候我立即就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再也无法踏出月读神社一步,就连神社外围的禁林也成为禁区。

  用来交换叶的灵魂的代价只有这么一点而已,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上天。

  施加在叶灵魂上的封印之术有两重。首先是封锁住与“麻仓叶”有关的所有记忆,让他再也不会受到过去的束缚,他会以新的身份过完自己的人生。这个术甚至可以影响到一切和他有关系之人,一旦触及于叶相关的部分术自身的防御体制就会发动,封锁一切与我所创造的“事实”相悖的记忆。另一重封印位于更深处,那是为了以防遭遇到意外令西九条死去。如果身为灵魂容器的媒介死亡,灵魂就会回归本体,这么一来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虽然不知道这会在何时发生,但我一定要考虑应对措施,让叶不至于自己坦白一切而遭受到极刑,毕竟他就是那样一个固执又全然无视自己安危的人。这一重封印会在真澄“死亡”的时候发动,效果是封印叶记忆中关于我和他一起施行傀儡术的部分,即使我死亡也不会解除。万一那一天到来时,月见依旧如现在一般尚未改变,叶就必须保护自己。

  我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不然就会被怀疑操纵过他的记忆,但仅是这么一点的话,也可以用“禁术的影响”来蒙混过去。

  就算我无法再离开这里,需要做的事也已经结束,接下来只需要迎接那注定会到来的终焉便可。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叶那时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即使力量有限,我也会全力一搏。用这双手去切断束缚月见近千年的诅咒,尽管理智提醒我那只是无谋之举,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尝试,这也是叶教给我的。

  爷爷,母亲,父亲,还有众多同僚与月见的子民们,或许我并没有像叶那样在意他们所有人,那其中也有让我厌恶之人存在,但保护所有这一切依然是我们不变的使命。将叶所肩负的那部分使命也一起继承并尽力完成它,这就是我作为主祭神官的唯一目标。

  

  暌违七年的嗣月祭正祭于数月后举行。

  绯月满盈的周期较之前缩短了近一倍,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大神官们心中都明了。然而主流的意见依旧是“举行一次圆满的正祭就一定能够让封印再度稳定下来,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旦接受了能让人安心的教条洗礼,人就不再愿意面对厄运和灾难。

  叶在仪式之前倒下,令祭典蒙上了更为不祥的阴影。惊慌失措的大神官们不得已再次询问天意,但他们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提示。人们所信仰的神明再次漠视了信众们的期待,或许“他”早已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看着持续千年的剧目散场。临时换人也为时已晚,最后的决定是由我继续担任主祭,按照以往的方式来完成正祭。

  不过,我不会再服从他们的安排了,我已经没有退路。叶用自己的方式为斩断诅咒努力过了,现在就由我来继续。要做的不是将自己献祭,而是找出彻底封印月见的灵道、解除诅咒之法。

  仪式之日,镇民会依照神官的指示在家中躲避。黄泉之门打开时引起的灵厄即使在现世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长年以来民众们都已经掌握了最基本的防范方法,在万分凶险的“蚀之刻”不可外出更是流传已久的古训。

  然后终于到了那个时候。

  常夜世界中几乎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而此刻正是现世的午夜零时,月之阴力最盛、灵道最为活跃的时刻。虽然一般人并不会有太多异样感觉,但这比平日间暴涨数倍的灵压让整个月见都沉浸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稍有灵感之人都能明白“即将有不祥的东西降临于世”。御五家的神官们除一小部分留在市镇守护结界,其余都聚集到了月读神社外围。他们的任务只是按照仪式需要驻守在各自岗位,被允许进入仪式举行的御园的只有大神官以及少数高阶神官长。

  我随着队列走向御园,身后是同样穿着正装的大神官们。石灯笼引导着的那条石道是我走过无数次的通往千引石的路,此刻正被无比绚烂繁华的月光照耀着,令人不安的赤红色充满了视野,就如同我一出生时所见的那个梦境一般:绯红色的火光冲天,映满整个都城,那是死亡的颜色。

  进入内院后在道路两边就已看不到平伏着身体的驻守神官,这里设有被许可人员以外者无法通过的结界。

  视野开阔的御园展现在面前,耳边萦绕着场地周围数十名神官长低吟祈祷词的声音,以及巫女们手中神乐玲的清脆回响,除此以外就是无边的死寂。连周围禁林中的枝叶都停止了摆拂,风也不再鼓动,月世界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等待审判的时刻。

  绯红满月正辉映着场地正中的千引石和鸟居,月光是我前所未见的耀眼、妖冶、不祥。

  就在我将目光与它相接的瞬间,几道莫名的光影闪电般地从我的意识中穿过。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月光依旧,但它离我竟然是如此的近,近得炫目,近得月中的斑驳也一清二楚,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象是如此熟悉——

  终于来了,我已经等得太久。

  被忽然响起的声音震到,我竟然有那么几秒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都像冰冻一般地僵住。这是…我中了某人的术?反射性地提升灵力搜寻周围的气息,但却毫无所获,然而那个诡异的存在感却依旧徘徊不去,不…这个感觉…他并不是从周围或是黄泉中与我对话,这声音是…来自我自己的脑海深处……

  你是谁!

  我在心中大声质问,朝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半晌后黑暗中传来令人发怵的轻笑,夹着细语,再听又觉似风声,飘渺起落,完全无法辨析语义。声音渐渐隐没,我急急踏出一步想要寻找它的去向,却被身后传来的轻喝声打断:

  “你怎么了?主祭大人?”

  恍然回神,才发现我已经站在鸟居旁边,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见我恍然失神,身后的爷爷才小声提醒我。

  “没事…不用担心。”只能庆幸自己所站的位置刚好是逆光,大概没人看得出我面上此刻异样的神色。只是一瞬陷入混乱就让我觉得有些虚脱,现在腿也依然有些颤抖,我竟然是如此的不济么…可恶。

  爷爷在仪式前就已经说过,这一次正祭会非常艰难。对于已经偏离轨道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它的走向,但所有一切的牺牲都不会是没有意义的。我低头不语。

  他毕竟是一直都看着我和叶长大的人,不但身为麻仓家的家主,又是著名的占卜师。我不知道他察觉到了什么,但不管他料到了多少都无力阻拦。即使明知是会失败的仪式,依然必须按照天启进行。或许,他也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这是数年一度的重大祭典,加上麻仓家主祭,所以家族中高阶的神官几乎全数到齐。父亲和母亲也在场,我发现自己在刻意避开他们的视线。

  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也会拿出足够的觉悟来执行只有我一人知晓的行动。但就在刚才,在听到了那个莫名的声音之后,我竟然胆怯了起来。从未有过的压力如咒缚般地将我的身心都禁锢起来,仿佛渐渐沉入无底的深渊…这种感觉,我非常熟悉,但已经很久都未体验了…那是从出生起就伴随我的梦魇,反复出现在黑暗中的影子;让我成为神官之中的异类,被世界割离开来的那个噩梦,改变了我一生的幻境。如今,它就要以真实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心底涌起如此确凿的感觉,让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我一直凝视着黑暗,黑暗也凝视着我。

  而如今,它正沿着硫磺火湖中腾起的烈焰,借着地狱的劲风,缓慢但却实在地接近这个现世。我已经能感觉到,隔着千引石,黄泉之中传来剧烈翻涌的波动,充满了人类无法想象的恶意,正朝着门的方向袭来——

  嗡……

  耳边骤然响起的鸣动将我混乱的思绪拉回,那是仪式中响起的法钟。略将视线后瞥,众人都已经朝着御园中心的四方鸟居拜倒,口中不断念诵祈祷咒文。身边的巫女已经快要跳完祭舞,她们正朝我的方向聚拢过来,然后停止舞步,以最虔诚的姿态朝千引石跪拜下去,回荡在虚空中的神乐玲戛然而止,只余下神官们低微的咒语声。

  时刻已到。

  我踏过面对绯月的鸟居,中间的注连绳已经被去除。封印于绯月满盈时失效,要重新结起封印,必须要由我来完成仪式。来到距离千引石咫尺之遥的距离,强烈的灵压扑面而来,来自冥府的风已经卷着刺鼻的气息从下方吹拂上来,宽大的衣袖摩擦着发出猎猎声响。不消几分钟,门就会彻底打开。

  鸟居以外已经由大神官们筑起一道牢固的结界,届时我将一个人迎接这来自深渊的呼唤。抛弃自身就此献祭于异界的神明就是正祭一直以来的内容。在身体被黄泉的瘴气撕碎以后,神子的血会成为新的封印。但是,这一次无法再这样做了。

  我已经打破这运行逾千年的命运之轮,我的目的是令它彻底改变,摧毁那在不知何时加诸于月见的束缚!就在此时——

  面对高涨而起的灵力流,我飞速结起咒印,以我所能想到的最强封魔咒术、用尽所有灵力孤注一掷!这是即使由我来发动也需要数十秒钟的高级咒文,超占事略决中记载的最强劲的封印之法,是的,我也只能做到此而已……

  结束吧!这荒谬无理的命运!

  随着我释放出的咒文击中千引石的正面,白亮中夹杂着黑暗的闪光模糊了我的视线,随之而来就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被光海吞没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所有的感觉在顷刻间丧失,我知道眼前化为一片白色苍茫并非是我的视野,而是意识。我无法思考,更无法回头去再看一眼身后众人的情况,周围的景物模糊了,恍惚中最后浮现的是叶柔和的微笑,逐渐在白灼中消散。

  

  我在一片没有层次的黑暗中苏醒,然后立即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然后立刻察觉到这里并非是月读神社也非现世,而此刻的这个“我”也只是接近灵魂的存在而已。

  我猛然打量四周,但这里果然是一片虚无的空间,没有任何存在,自然也没有光,这是完全黑暗的次元,由阴影聚集而成的世界的一隅,换句话说,这是黄泉之中?

  我已经…死了么?

  结果我还是失败了么……但是既然我的灵魂来到这个地方,仪式也有可能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你觉得那可能么?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我几乎原地跃起,可此时我也是没有形体的存在,仅是意识中停留着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你是谁?!”

  我朝着虚无中大吼。

  围绕在身边的声音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了阴测测的笑声,虽满含恶意,但那声音却是非常悦耳的中年男声,不算非常清澈但却高雅,而且并没有一般成年人的那种沙哑,声音抬高时又有种少年的感觉。这个声音…虽然陌生但却是我听过多次的……

  依然还是那么无理呢。哼,不过算了,毕竟是你,会有这种反应我也早就料到。

  “……你到底是谁!一直在我脑海里说话的就是你吧!”

  我环视四周,依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强烈的威压感却依旧存在。这恼人的声音依然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回荡,准确来说就好像是我自己发出来的一般。不……这到底是……

  短暂的寂静过后,虚无的黑暗中没有预兆地涌起了激烈气浪,狂暴的风几乎将我的存在吹散,竭力集中精神才终于从宛如暴风的浩劫中支撑过来。在风尚未完全平息之前,我听到了那个被气浪翻卷得变调的声音,如教堂中的管风琴般地奏起,洪亮、威严、震慑,来回萦绕在这黑暗之中……

  吾之后辈啊,吾之名为麻仓叶王,为麻仓家始祖。

  汝既闻得吾之真名,还不速速献上崇敬之意———!

  “麻仓……叶…王?”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么?我…从未听过麻仓家先祖的事…不,即使是爷爷,也应该是不知道的,因为月见的历史早已不可考。那现在这究竟是怎样一种……

  麻仓好,你在怀疑什么?

  那声音稍微收拢了声势恢复成原本的腔调,语法也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现代文。但他的问话,却恰如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和刚才一样……

  “…你…是死灵?”

  “这里是什么地方?黄泉么?仪式怎么样了?”

  他又发出了令人不爽的冷笑,就在我要对这种笑声予以鄙夷时,却猛然惊觉这种笑声也是我所熟悉的……

  那些怎样都不重要。如何?注意到了么?你就是和我一样的存在。

  ……

  我无法理解他的话,只是一直都觉得他的存在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对!就是那个梦境!从我出生以来一直都梦到的那个人!那会是他么?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连这些都记起了么?真让我吃惊。

  “…你!…你能知道我的内心?……”

  他的笑声肯定了我的疑问。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这个自称是我“祖先”的死灵绝对不简单。他能够在未被术师召唤的情况下和我对话,就说明他保持着自己的灵格超过数百年,既没有变成怨灵也没有转世……

  怨灵什么的太失礼了吧,竟然把我和那种低级的东西混为一谈。你看看四周,真的还不明白你究竟在哪里么?我的存在是否是现实,用你自己的头脑判断一下不就可以了么。

  他又再度顺着我的心声接话了,而此刻我却无暇去介意他肆无忌惮的偷窥行为,不由得顺着他所说的向四周张望,但这一片死寂的空间并没有任何线索,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到。什么都不存在的世界……这里不是冥界……,更不是无忧之国的常世,这是…假造的空间…类似夹层世界的存在…我只是陷入他的术之中么?

  非常正确。

  月读神社是我很早以前造出的世界,至于原因,我想你应该能够自己找到。

  “造出?不可能…创造出虚空间…那是必须要有近乎于神的力量才能够办到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就如同你现在不能否认我的存在一样。

  “……你到底想要什么?”

  问得好,我想要的东西……你能给我么?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给你?”

  对。

  不过呢…现在还不是时候……

  声音忽然停顿,但灵压却又再度高涨,我能感觉到“他”正再度愤怒起来……

  还不是时候!

  我已经等了上千年了!不在乎再多等四年!

  可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意外?我的术明明是没有任何瑕疵的!麻仓好!你不是已经在我面前了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我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渺小的人类…我要将你们全部…全部……让我把你们……全……

  他的声音逐渐被拉长成尖锐的嘶吼,最后几乎无法辨别,只余下狂风般的呼啸,几乎将我并不存在的形体撕碎。我艰难地封闭听觉,但那狂暴的噪音却始终回荡在耳边,径直贯入脑海,让我头痛欲裂。意识已经无法维持,我感到自己逐渐湮没在那一片混沌的风暴之中。

  麻仓…叶王…

  不止是死灵而已,他已经是超越了一般人类怨灵的存在,经历千年,成为拥有近乎于神明之力的鬼魅魔神…

  这就是…束缚月见千年的“初始之结”么…我终于找到了…

  可是…代价却太过沉重…

  我注定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付出代价,因为这是我所犯下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