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

  神话时代,大地漂浮于汪洋之中,非常不稳定。众天神昭示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去修固国土。

  他们站在天之浮桥上,将众神赐予的天沼矛探入海中搅动海水,再将矛提起。这时从矛尖滴落的海水凝聚成岛,这就是最初的国土淤能基吕岛。

  岛形成之后,二神降临到岛上,树立起天之御柱,建起八寻殿。然后,伊邪那岐命对他的妹妹说:我们就围绕着这根御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创造人类和国土吧。

  如《古事记》中所云,这就是神话史中记载的日本由来。作为天神使者降临到人世的创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命即是夫妻也是兄妹。两人一起创造了众多生命、神明(注)以及其他万物。

  我抱着从书库一角翻出来的古书发呆。

  在很多神话中,创世神们都有着血缘关系。他们诞生之时,这世界乃是非常孤单的死寂之地。所以,神最初创造出的同伴都是和自己最为接近最为完美的伴侣,大概只是因为寂寞。只可惜但凡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都不会完全按照别人的期待来行动,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故事,那些结尾往往都令人叹息。

  一不小心就想远了。那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像这样放任自己的思绪胡乱飘荡不符合我的风格,要是叶的话,倒大有可能。虽然身心都已成长,但是散漫的性格依旧,随时都能陷入空想状态更是他的特长。

  他似乎从来都不会陷入苦闷的情绪,也不会去怨恨任何人。看着他那张恬淡得过分的脸偶尔我会有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

  这样就可以了么?就连我们的事也丝毫没有想过么?

  神道世家除了保有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法力和职责外,还有其他独特传统。比如,为了能让灵力和使命在家族中世代相传,当主除了履行神职,还要留下具有强大力量的继承者。在日本,神道家族已经非常稀少,要保持血统的话选择的余地就相当狭小了,所以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即使是近亲也被允许结婚。现在桐生家家主的妻子就是小他近十岁的堂妹,我也曾听过其他地方的神官中有兄妹结为夫妇的情况。

  但是…叶是我的弟弟。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想,我们都不可能得到族人的认可。

  那之后我们并没有进展。叶被婚约者的女生拒绝,家里也没有做出其他安排,一切都暂停在微妙的地方。在短暂的平静中,我的思绪却从未停止过激烈的翻涌,但是叶,依旧保持着他特有的步调,安然不动。

  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依旧专注地握着雕刀在那块已经初具形状的木头上雕琢,不厌其烦。

  不久前,桐生家的人偶师去世了。叶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秘术,成为新的人偶师。

  现在的他减少了去道场练习剑道的时间,天天都窝在房间里与木头和瓷土打交道。

  作为咒具的雏人偶不同于民间艺人的手工作品,在术师制作它们的时候,就已经将灵力缓缓灌注在其中,每一个人形会在术师手中成长为为独一无二的“器”,然后就能够发挥巨大的咒力。虽然占事略决中确实记载着以“器”来代替活祭的禁术,但这法术过于艰深,在月见数百年有记录的历史中,成功运用了傀儡术的人偶师只有寥寥数位而已。看着他天天都和木头为伍我真的替他觉得无聊,这种只有老头子才会自得其乐的事情他却孜孜不倦,我强烈怀疑他的内心早已提前衰老。

  人偶的制作要耗费很长时间,那数道工序繁琐得让我一回想起来都会头痛,不得不感慨他真的是静得下心来,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到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披着华丽和服的人偶们整齐地陈列在祭具架上,长发如水眼眸似冰,虽是冷硬的无机质所构成,表情却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人偶们拥有各自的名字,按照叶的说法,它们甚至有自己的“性格”,这是在创造的过程中慢慢显现并依附于这个“空壳”上的,所以在将来的祭典中它们能够代替活人作为献祭者为神明所接纳。

  叶本来修习的是使用灵剑的破魔之术,现在转而钻研傀儡术这种极为生僻的术,家里却无人反对,一方面是他已经被术选中,另一方面他是次子,在继承家业方面的压力本来就比我小的多,爷爷也就由着他自由发展了。

  “嘛,你就慢慢玩娃娃吧,我的笨弟弟。”被占用了不少相处时间的我对他的决定抱怨过很多次,不过叶总是笑笑就算,一点也没有反驳我的意思。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相信叶一定会成功,因为渴望使用雏人偶来代替活祭的决心他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这份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意志一定能化为力量传达到那小小的人形中去。

  

  十三岁那年的暗祭中,叶终于得到许可在暗祭中使用雏人偶作为“贽”。神事获得了成功,封印的状态没有任何不妥,这让原本反对呼声很高的神官们也不得不承认叶的能力。

  原以为叶会非常激动地欢呼,但他的表情倒是一贯的平淡。

  从上一次使用“贽”成功地举行暗祭到如今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能给叶实质性帮助的人在月见是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能获得成功,我也非常吃惊,但他却那样定然,我真的小看他了。

  回到住所时已过凌晨三刻,爷爷简单地勉励了几句就叫我们早些休息。躺下没多久,轻叩声透过中间的隔扇传了过来,我翻身起来,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叶果然从门后探出半个头来:

  “可以过来么?”

  我点点头,他立刻穿过隔扇来到我的被褥边,没给他犹豫的机会我果断把他拽了进来。

  “睡不着么?”

  “有点。”

  他的身体有些凉,应该不止是刚才吹了夜风的原因。使用力量会消耗体力,对精神的冲击也很大,他现在一定非常疲倦了。我握住他的手小声的问他:“你不会是现在才觉得害怕吧?”

  “倒不是…”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紧张啊。”

  “胡说!”怎么也看不出来吧…即使是我,也经常摸不透叶在想什么,他真的很擅长掩饰内心的波动。到侍仆们行礼并退出房间时为止都显得非常安静的叶这个时候才露出些许不安的摸样,仔细想来,一点也不紧张那果然是不可能的吧。

  暗祭是使用活祭来安抚门之鸣动的仪式,如果失败就要在短期内重新进行,那就意味着增加牺牲者的数量。如果不能在正祭之前将门中的灵力流控制在预定范围中,正祭就极可能失败,这是御五家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大灾厄。用“贽”来作为祭品的替代物,一旦失手后果是很严重的,不是几句道歉或责罚几个人就能补偿。要在十几年都无人成功的情况下使用那禁术,叶不可能有万全把握。

  “所以说…你根本不需要冒那么大的险…万一失败的话…”我轻抚他的头发,他却忽然抬眼望着我:

  “我已经想过了,如果失败的话,结果就由我来承担。将我作为补偿献祭应该可以安抚神明的愤怒。”

  “你!”听到那话的瞬间我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无法压抑的怒火高涨起来,手上的力道也不受控地加重:

  “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赞赏你这种无私无畏的做法么?早知道你是抱着这种念头去做的我一定会让爷爷禁止你参加暗祭!”

  肩头的痛楚令他眉心轻蹙,但却没有挣扎,只是定然地迎着我的目光回答道:“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一定要试!暗祭多举行一次牺牲者就会增加一人,我不想等!”

  “为什么不能等?你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神官长而已!乱来的话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所以我会负责的!我…”

  啪!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出手了。

  叶捂着脸,直直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不再看我。

  手心中发麻的感觉还在,脑海却一片空白。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打了他,但却一点都不后悔。我的愤怒是对他同时也是对我自己的,如果有力量…如果拥有能够斩断命运枷锁的力量,就不用再重复这种悲剧了。

  静止的黑暗中,灼热的乱流逐渐冷却,留下的是淡漠的平静。

  “你要负责?所以就献上你自己的命?”我轻声问他。

  他点了点头,依然不说话。

  “不希望别人死去,所以自己去死?”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那剩下来的人怎么办?你想过么他们的心情么?”

  “要使用禁术的话那点觉悟是必须的吧!”他终于再次反驳我。

  “没错!没有觉悟的话就没有力量,这是我告诉你的,可是你这不叫觉悟!不过是鲁莽的赌博而已!”

  “但一定要有人去做不是么?”

  “我不许!”我大吼,他再度愣住。

  “我绝对不许你再做这种事!我绝不许你去死!答应我啊!”

  “…哥…!”

  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无视那些微的抵抗,我只是不能再放开他而已。如果不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告诉他,如果此刻的情感无法传递到他心中,我觉得就将永远失去他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轻柔的触感环绕过脊背,然后逐渐加重,回应着我。

  “抱歉…我不是想让你担心的…”

  “那就答应我,再也不要做无谋的事…你这次真的太过勉强自己了…”揪紧的指尖隔着单薄的浴衣几乎要陷入肌肤,如果叶真的能听到我的心声就好了,那么他就会明白,深刻的恐惧现在才开始侵蚀我的内心,并扩散到神经的每一丝末梢。

  “…恩。”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我耳边呢喃着:“确实…太早了一点。人偶的完成度并没有达到最好,原本我是做过坏的打算的…这次真的是运气好罢了。”

  “你是麻仓家的神官长,不论怎样都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并不是拯救一两个活祭者,而是要背负起整个月见的命运。”

  “恩…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这些,你并没有错,

  心中稍微有些释然,我摸摸他的头顶,放松了禁锢。叶抬头望着我,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叶的顽固我是领教过多次的,但今次他竟然肯松口,我应该庆幸吧。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因为我深信他能够感觉得到。

  “叶,你很不安吧?我也一样。”用手肘支起下巴,我半侧着身体望他,他的眼神果然又黯然了几分。今天来找我,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不,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这样的预感,而现在已经无法再将它压抑在心中了。

  “或许我们该更早一点谈的,现在想来,万一仪式出了差错,我或许就没法和你说了呢。”他挤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来,我想瞪他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没能实行。

  我们成为神官长已经有一段时间,中间经历的波折也不算少,但真正参与主持有危险的神事却是最近才开始。而“危险”这种事也不是总能预料或是估计得清楚。我还记得我的导师中的某一位,在某次除灵仪式之前对我说过“这是一次简单的法事,别担心。”,但那竟然成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你还记得么,答应过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记得。”躺着一直没有动静的少年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离他较近的那只手腕:“我不会再做的,无谋之事。”

  “可是我们大概…没办法一直在一起。”说完这句话时果然见他一惊:“为什么?”

  “甄选日快到了,叶。”

  甄选,就是为了选出正祭的主祭神官而进行的占卜仪式。根据绯月满盈之周期,在每一次的正祭到来前一年举行。御五家所有神官长级别以上者皆在候选人名单之中,然后就听由天命来选出神子。迄今为止的记载中,还没有过未成年人被选为神子的,因为主祭神官所需要的修行和素养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达成。但是既然我和叶都已经是神官长,就表示我们至少已经达到了最基本的要求。

  甄选仪式我并没有亲眼见过,而且那也属于和正祭一样,非参与者不能接触其核心,所以无从得知选择的具体方法和标准。但从资料中看来,年龄似乎并没有作为主祭的限制条件,那么,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也都是有可能的。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的预感。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中的黑暗化为模糊的影子呈现在梦境中、意识中,无形的不安笼罩着我。我无法形容它的样子,只是最近每每想到它时,逼近的甄选日就会浮现在脑海中,犹如不祥的共鸣般,屡屡浮现。

  叶只怔住了短短一瞬,立刻明白我所指。

  “不一定会选中你,或许是我呢?”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淡然地笑。

  “一点都不好笑,我可是长子呢。”

  “主祭神官没有规定必须是长子,虽然我灵力没有你强,但也不算很差啦。”他打趣地说完一串,却发现我并没有心情接话,于是也沉默了。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为何现在却如此难以接受呢?

  我们难道不是从一出生起就以此为目标奋斗至今的么?为何现在却如此的…心痛。

  “会在一起的哦。”叶忽然冒出幽幽的一句来。

  “…恩,如果我们都没有被选为主祭神官的话…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即使我们中有一个逝去,灵魂也可以永远陪在对方身边。死亡并不能将我们分开。但若是成为神子……

  “没关系的。即使我们中的一位被选中也没有关系。”

  我不由得蹙起眉头,叶那毫无根据的乐天派想法又泛滥了,他明明知道神子的灵魂会被门吞噬,再也无法回到现世或是常世中去。

  “神子的灵魂被神明收留下来了吧?在门的另一边。”叶的眼中放出坚定的光,淡然微笑:“那只要一直守在黄泉之门的一侧,就是和对方在最近的地方了呢。”

  我不禁哑然。

  这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文字游戏而已,又怎么能够算是“在一起”呢?但我不想去反驳那样微笑着的他。

  我俯身下去,在他唇上落下轻吻。

  “好啊,约定吧,一直都在一起。”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感到了如同蝴蝶振翅般细微又轻盈的颤动,然后化为温暖甘甜的润泽渗入心扉。

  虚空中的浮花无声绽放,幽深晦暗也无法掩饰的晶莹折射出异彩,从深睫下方溢出,贴着苍白微凉的脸庞滑落,坠入无尽的迷惘和不安交织的黑暗,在不知名处跌碎成无数芒尘。

  这是一个约定。

  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

  我们将它深深刻入身体,烙印于灵魂上。

  窗外,初冬的冷月悬于天空。

  在另一个世界的绯月,此刻也正洒下魅惑的血色辉泽,孤独地悬于夜空。它在等待着漫长岁月中的下一次满盈的时刻,那个日子已经近了。

  并不算完善的暗祭会获得成功,真的是如叶所说的“好运”么?

  我从来都不相信偶然,一切都是绝对的必然而已。

  那么这一次的事件,也是冥冥之中经某人手所操控的结果么?而这一切又会将命运导向何方,那时的我们一无所知。

  注:这里的神明指的是地上界的神,而非高天原的原神(其实我觉得这故事很混乱,后来又说天照是住在高天原的…总之大家就不要深究了哈哈)。比如日本神话里的海神、火神、风神、日神(天照)、月神(月读)等等都是他们的孩子,和其他地方的神话一样,主神都是高产达人【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