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数天以来,内心中不断积累的不安到达了顶点,令我辗转反侧。

  这次能够幸运地避过一劫,并不代表一切会就此结束。今后会怎样,我真的一点底也没有。纵然安慰自己“总会有办法的”,但人类对于无法掌控的未知总是有着天生的畏惧,这一点我也不例外。

  锥冰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中,让本已经混乱的思绪更生枝节,纠结纷乱成一团理不开的结。

  “别想着去告诉老师,这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事。”

  如果发展为伤害事件,学校就不可能无视。锥冰为何会这么说呢?如果那些人是老师也不能碰的人物,那就代表他们很可能是属于一个有着令学校颇为头疼的组织,或许还有着不得了的靠山,比如议员的孩子之类的背景…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这里不是东京,只是个远离都市的小镇;这是现实世界,不是漫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生活,来到这里也只有数周。我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会令那些人物不满。

  “他们不是针对你的,所以你也不要继续深究了。”

  不是针对我么?这倒让人宽慰不少。不是因为得到了平衡,而是为自己并没有遭人讨厌或怨恨而欣然。但这却并不会让事态好转。

  会是这里对待转校生的惯例么?以我的经验来看似乎又不像。通常这类欺负事件都很单纯,不管是圈定势力范围也好或单纯的讹诈财物也好,都会伴随着明显的目的,并且最终要达到一定的效果。可是这次我遇到的却不太一样。

  数次毁坏我的物品,到这次的刀片事件,都没有人提出过明确的要求。今天被我看到脸,应该是意外,但他们依然没有表明意愿。若是硬要找出动机,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受不了的话就回去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就是这个吧?锥冰的话里我最在意的也是这一点。如果是想让我离开,他们采取行动似乎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了。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我在这里的话,会妨碍他们么?

  …….

  那个“他们”是谁?

  月见会排斥所有的外来人么?如果不做调查的话我无法确定这一点,姑且先记下来吧。

  “随便找个地方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

  他的话中最让我心悸的也是这几句。他不会明白我势必要留下的决心,所以才这样劝我。但我无法无视他语气中的那种恳切和迟疑。

  锥冰没有骗我,他的性格也不像是会故弄玄虚的那类。那么这语意不明的句子究竟有何意义呢?不告诉对方缘由,又怎么可能让人听从建议?但是他确实说了“不能再说”这样的字眼。而且从他的话听起来,似乎透出一种“不要留在月见市,这里很不好”的意思。

  很不好?那是什么意思……关于月见,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么?

  实在无法理解了。这一切已经超出了我能推测的范围,越是想下去,越发觉得诡异怪诞,顺延得出的结论就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那一夜我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脑海里满是光怪陆离的影子缠绕盘踞,撞到的额角处传来的钝痛一阵阵地敲击着意识,不知何时我终于在朦胧的状态中进入了梦乡。

  然后,我再度见到了红色的满月,高悬在漆黑天幕中,巨大得慑人心魂,洒落灼眼的血色光辉。

  一直以来,绯月以外的事物都隐没在浓重黝黯的夜幕中,但这次我终于得以稍微接近那月下的世界,依稀能望见一处能够辨认形状的建筑物,位在绯月的正下方,一处有些空旷的林间空地上。

  庞大的巨石静卧在月光中,被绯红勾勒而出的凹凸轮廓与中天的光轮映衬生辉。巨石拦腰维系着一圈颜色略浅的物体。从大致形状上判断,应该是注连绳(注)。巨石的四方都矗立着鸟居(注),成“口”字型把石包围起来,看起来像是一处祭祀的场所。

  仿若时间停滞的空间中忽然起了阴冷的风。鸟居中间系着的注连绳随风摇荡起来。环环绳结交错,惨白中夹杂着绯红的光影飞舞,如穿越遥远时空地径直贯入了我的脑海,针刺般尖锐的痛楚令我陡然惊起。

  睁眼时四下依旧一片漆黑。寂静得抑郁的室内只回响着单调的滴答声。转头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时针刚走过四刻。心跳还未平复,睡衣被汗水浸透,寒意从四面包夹而来,我努力回忆梦中所见,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骤然而生。

  那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么?

  

  此后的几天我都过得小心翼翼,于是,就这样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时光。除了偶尔丢失一些东西,没有发生过更严重的事件。

  和班里同学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我依然是清水中的一颗油滴,无法融入其中。锥冰也依旧不和我说话,那个傍晚发生的一切就如梦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急躁无用,还是顺其自然。我将心中阴影搁置,开始进行自己的计划。

  利用放学和周末的时间,我跑遍了自己能去的地方,四处调查镇上的古迹,顺便了解这里的风土习俗。

  这样做的话,也许可以弄清自己被人孤立的原因,或者还能回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梦中出现的神社始终让我挂心,那个场景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我确定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去过那个地方。虽然心里对那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还是想再去那里看上一眼。没来由地觉得,那样做的话,似乎能让自己空洞的内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给亲戚们的联络中我没有提到那些不愉快,毕竟是自己决定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的。不想再给锥冰添麻烦,所以也没问过他。考虑一阵以后我给万太打了电话,他非常关心我的近况,寒暄一番后听到我说明了情况,便热心地接下了调查的任务,并在一天后就将结果传给了我。这期间,我在镇上各处转悠也有了不少的收获,我把它们一一记录在一个笔记本上。仔细研究之后,总结出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

  首先是关于月见市和隐岐岛,它们的历史久远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并不怎么爱好人文,所以之前都没有在意过。查阅了资料之后才发现,这里的背景竟然可以追溯到比奈良时代(注)更早的时期,再往前则无详细史料。

  隐岐岛是由附近一百八十多个岛屿组成的群岛的总称,靠近海岸处都有着数百米高的悬崖绝壁和嶙峋怪石暗礁。因其天然隔绝的地势而成为流放罪人之所,正式作为权力者的管辖区大约是在镰仓时代。有人居住的四个大岛中,西面的三个被称为“岛前”,东侧最大的这个则被称为“岛后”。而现在的月见市,就是位于“岛后”的大峯山里。岛上的居民过着稍显闭塞的生活,比起海峡对面的松江、出云,这里的日常起码落后了五年。

  不知是不是基于这一层原因,岛上的原住民都非常排外,这是我在探询过程中强烈感觉到的。当我这个陌生人向他们打听起月见市的旧事时,几乎所有人都以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抵触的眼光望着我,根本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后来当我提起自己以前住过这里时,他们才稍微放松了戒备。

  “西九条家的孩子么?已经长这么高了啊?都认不出来了…”杂货店的老伯眯着眼打量我,“以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得么?”

  我尴尬地笑笑,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好他并不很介意。

  “你…真是真澄?”老人的目光停在我的头发和面孔上,“长得一点都不象你父母呢。”

  “如果是指我的头发和眼睛的话,这是几年前生病之后开始的。”

  “哦…”他若有所思,过了好一阵才喃喃道:“不容易啊……那你现在还住在旧街的房子里么?”

  “对。”

  “上学不习惯吧?”

  “诶?”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把你当做外人的话,大概会不太好过。这里和以前一样,不欢迎外人。”

  “呃…为什么…”

  “别问。”他忽然收起了祥和的目光,和蔼的声音也变作生硬:“在月见,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该听的东西不要听,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这是自古流传的戒律。真澄,你们家过去在月见待了近十年,也应该很清楚这里的规矩….当然了,那时你还小…”他的声音逐渐减弱,变得犹如自语。我试探性地接了一句:

  “离开的时候我只有九岁…什么都不记得了,抱歉……”

  “没事…没事…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就好了…”他缓缓转身,准备继续收拾他的店铺,末了又加上一句:“嗣月祭就要开始了,所以现在镇子里的人都很忙。祭典结束后,请御五家的人帮你开出曾在这里居住的证明吧。”

  “…哦,谢谢您。”

  和这位老伯交流的结果让我稍微明白了自己所遇到的那些事的缘由,但同时也让迷惑更加深了。出现的新问题就是总结出的第二点:关于月见市的风土。

  在二十世纪末的这个时期,依然还有偏僻山村保持着旧有的民俗,这我是听说过的,但亲身体会到的时候,感觉依然极不真实。

  千年前就被作为流放之所,当地人认为隐岐积累了不少不吉的因子,所以修建神社举行祭典之类是少不了的,此外更有一些比较奇怪的习俗。比如晚上午夜过后不可以外出,貌似是为了避过夜间外出游荡的各种恶念灾厄;小镇西郊的山里是不可以进去的,那里有古时祭祀的场所,因此被列为禁地,据说擅自闯入者一定会被神灵降罪而“神隐”(注);每年的某个时候,依镇上的神官们占卜的结果而举行的“嗣月祭”,既有祈求平安的意味,也可以驱除各种不吉怨气。诸如此类都显示出这是一个被神道(注)思想主导的很传统的小镇,不愿接受外来影响多半也是这原因。

  他们提到的“御五家”,听说是镰仓之前就居住在隐岐的贵族后人,长久以来都统治着这片土地。即使在现代日本,政府也基本是把这里的管理权交给岛上住民令其自制,故此,虽然岛上也有政府机构,但很多事务都要与御五家的代表商议然后再做决定,说得简单一点,他们就是月见的裁决者。

  五家的本家分别位于月见市的五个角落,从地图上看,刚好构成一个巨大的五星。从最北侧起依次是黑泽、辻堂、祝部、桐生、麻仓。各自的府邸都有一定的规模,而且处在山中,交通不便,所以我还没能全部探访。目前去过的只有离我居住的旧街最近的祝部家,森然肃穆的庄严宅院掩映在墨色山林中,气势非凡。从建筑外观上看,确实已经是拥有数百年历史,沧桑斑驳历历在目。

  想不出拜访的理由,我只能先点到为止,继续其他调查。最后想要了解的就是关于我梦到的那个神社。

  记事之后父母工作就很繁忙,没有举家外出旅游过,我的童年应该只待过两个地方。除了东京,就只剩下月见。要寻找的地方,还是要在小镇上打听。

  现在,镇上以五家为首的大部分人都在忙于筹备“嗣月祭”,包括民风展览馆在内的很多公共设施都暂时关闭了。按照地图标示所能到达的最近的神社,是位于市内的“国分神社”。这里是举行祭典的场所,正在做着准备工作,所以没有关门。

  

  “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啊?”立在面前的男人口气非常不善,居高临下地瞪视着摔倒在地的我。

  “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前面…”我已经不停地对他道歉,但他似乎并不满意。

  “你说句没注意到就完了么?我的外套被你弄皱了啊?嗯?你看要怎么办啊?”

  梳着长度非常夸张的飞机头的男子咧着嘴,一手牵起休闲西服的一角,另一手摇晃着搭在肩头的木刀。他身后的几个青年也都穿着古惑,此刻正发出嬉笑和嘘声,不怀好意地将我围在中间。

  我环视周围,这里是神社后门外僻静的山道,短时间内大概都不会有人经过。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数十分钟前,我走进了被参天巨木包围的国分神社。隐岐岛后的神社有好几处,据说这里是规模最大的,月见市的重要祭典都在此处举行。算起来,这座神社的历史也有几百年了,经过数次休整的神社始终保持着历久如新的姿态,清净而肃穆。参拜的人并不多,忙于布置祭典的人们没人分心来注意我,于是沿着道路缓慢前进,留意着周围景物,一边回忆着映在脑海中反复呈现过的场景,越发觉得不符。

  不知不觉来到了神社的深处,依旧是苍翠环绕,道路也变得有些狭窄。在确定了这里并不是梦中所见场所后原本打算返回,却看到了让我心悸的东西。

  里院的一个偏房中陈列着古旧的祭祀器具。铺着薄尘的深褐色木架上是各种礼器祭具,器物仗结依次排开,目光顺着展架随意扫过,猛然在尽头定住了。

  那里放置着一排造型华丽的人偶。

  那不是女孩子们当做玩具的日本娃娃,而是被作为“咒具”的雏人偶。或许是没能派上用场而被遗置在这仓库中,原本光鲜的和服因时间流逝而显得陈旧,和其他器具一样,表面积满了尘埃。长短不同的发丝似水似缎柔柔垂落,半掩着的面孔被倾斜射入室内的光线映得分外苍白。人偶们面上都没有表情,长睫轻覆的空洞眼眸视线低垂,犹如另一扇洞开的窗户,望进去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却有着摄魂般致命的吸引力,一时间让我骤然失神。

  望到它们的刹那间,不可名状的光景飞速掠过脑海,莫名的不安沿着脊背上行,如坠冰海般彻骨的寒意让我全身颤抖起来。那瞬间周围的一切明媚光线嘈杂人声都好似忽然被人熄灭了,我孤身站在漆黑的空间中,唯有泛着微光的数双眼瞳注视着我。

  定定的黯淡瞳孔忽然放大,瞳仁咕噜一转朝向了我,无机质的身体忽然猛烈上下颤动起来——

  【你回来了...】

  我惊叫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木质墙壁上。

  揪住前襟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抬眼望向面前那一排人偶,却半点异样都没有。过午的光线无力地洒落室内,它们依旧静寂无声地立在祭具架上,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世界。

  一定是这些天压力太大让我产生了幻觉吧…还真是不济呢,我苦笑着自嘲。摇摇头努力赶走眩晕的感觉,退出了祭具殿,再往前行就能看到神社后面的侧门。

  没有更多收获,我决定就此返回。无奈神智一直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前方,在拐出侧门后不久迎面撞上了那一队人中的老大。

  他们围住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我,面露凶光。我不由再度叹气。看来最近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呢,是不是该认真地去参拜一次呢…

  “那么…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问出这句话时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极力不去理会,只是定定地望着中间的飞机头。

  “哼,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就问问我的这把木刀,看它肯不肯原谅你把!”

  话音刚落他已经挥舞起手中的木刀,从我头顶猛然劈下——

  注1:注连绳,神社中常见的绳索型的祭祀器具。下端常有“之”字型结,两边系在柱子或其他建筑器物上,有着祈祷平安、划定边界的含义。

  注2:鸟居,神社中必然会有的建筑物。一般为“门”型牌坊,由柱、梁枋、顶组成,一般漆成橙红色。它是用来界定人界和神灵居所的结界。

  注3:奈良时代,公元710年~公元890年左右,日本定都平安京的时代,一度迎来了国家的繁荣,但在末期,各种社会问题和矛盾激化。之后就是“平安时代”,从8世纪一直持续到12世纪,迈进逐渐步向不安与动荡的年代。再往后是“镰仓时代”。

  注4:神隐,“被神灵隐藏”,就是指失踪。

  注5:神道,神道教是日本的本土宗教,主要信奉自然神明,在国民心目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信徒也非常多。神社就是一种神道教的祭祀建筑,动漫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巫女、阴阳师、日系神话等等都是神道教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