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刻】

  漆黑的夜空中高悬着巨大的发光体。

  那和印象中名为“月”的形体有着极为相似的形态,却又绝无法让人把它们当做同一事物。

  洒落下黯淡绯红辉泽的光轮压着远山的轮廓,庞大得令人畏惧,浓密深邃的树影亦无法将它遮蔽。红玉般的圆轮中,黝黯的影子比月的斑驳更加清晰,似血玉慑人魂魄的心髓,又似丝丝晕开于水中的暗红墨迹,在缓慢浮动的绯影中,攫获住直视者的目光,甚至灵魂。

  仿若要坠落的天幕,在这美得令人心悸的光景中摇曳。

  绯红的月,以仿若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凝视着我,我也如此,凝视着它。

  

  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移开剪刀让我可以看清楚镜中自己的模样,耳边传来了粗犷又不失温和的男声:

  “这样就可以了么?真的不需要稍微吹开一点么?眼睛被挡住会很不便吧?”

  我稍微撩起了一缕额发,注视着镜子里的少年脸庞,口中“嗯“了一声。

  “像你这年纪的男孩不该剪这种发型嘛,看起来太阴郁了,露出额头来会显得有朝气点。现在流行的发型似乎是…”

  大约四十来岁的寸头大叔一边继续削短我脑后的头发,一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大概是因为客人少吧,他似乎一直都很闲,所以积累了不少话。我倒也不会觉得讨厌,因为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我现在的发型不止阴郁,且有点过于中性,若被当成短发的女生也不会奇怪,这对中学男生来说可不是好事。

  “这样就好,我不太想露出眼睛。”我微笑着回答他。

  “哦,倒也是。弄不好因为那个还会被人另眼相看吧。”大叔的口气很随意,没有继续对我的发型提出异议。

  “还好吧,大家应该也看习惯了,哈。”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因为色素很浅的原因,我的发色看起来会很扎眼,这极容易给人留下坏印象,尤其是这种偏僻的小镇里,染发的年轻人非常少见。而且不知为何,来到月见市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似乎颜色又褪了少许,原本浅灰色的瞳孔中竟然呈现出微微的绯红色来,就连我自己都对此有点不能适应。将刘海一直蓄长到能够挡住眼睛,也就是为此。

  修剪完的发型从前面看并没有太多区别,层层浅棕色碎发遮住了我的半个脸庞,只是脑后原本快要到肩膀的头发削短到耳根。然而,镜中的那张脸忽然让我有一种陌生感。

  那个有着异色眸子的少年,会是我自己么?

  或者说,正望着镜子的那个人,会是我自己么?

  

  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的时候,我正伫立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愕然并没有持续太久,眼前的情况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所以我并没有白费力气去打量自己周围的人群,而是直接俯身下来收拾残局。

  课桌和座位下面布满了残破不堪的书籍和作业本的残骸,断裂的装订边处拉扯折痕清晰可见,显示出它们曾经遭受的暴行。短短的课间休息时间里,能如此迅速地完成这种行为的犯人必定是和自己身处于同一个教室的人。课间时不是所有的人都外出休息,目击者也应该不是零,但此时我周围并没有人打算说出真相。他们只是看着我,没人帮忙,也没人议论,这让我稍微舒服了一点。

  这种程度的恶作剧我在之前的学校就曾经遇到过,并不会太放在心上。起码我可以拿这些残骸向老师解释,并不是我没有上交作业,不是么?这么一来也就不会再被罚留校检查了。不过前提是,让他相信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从身边找人作证的话,似乎难度会有一点高…

  一地的残片还未及收拾完毕,上课铃就响起了。随着老师进入课堂内的脚步声,没多久就响起了起立的声音,我也忙转身行礼。大家都陆续坐下,我也只能先上课,等合适的时候再继续…

  我习惯性地朝后伸手想拉住自己的椅子,同时坐了下去,但是我并没有被座位稳稳地接住,而是径直穿过了全然没有预料的高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紧接着周围也爆发出了喧闹的嘘声,直到老师敲击着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座位空间没有宽敞到足以让我自由落体,我的额头撞在了课桌边缘 ,红肿的地方逐渐从火辣变成牵扯般的痛。刚才指尖触到椅背的瞬间,我确实感觉到一股力量将椅子迅速地从我身后抽离了。我一边缓慢地起身,一边朝我背后的座位看去。

  坐在后排的是个头发根根直立犹如板钉的男生,他的发色是浅蓝,也算是相当少见的颜色。既然一直没被校规追究,那就应该也是天生的。他泰然自若的眼神接触到我的目光后,并没有丝毫停顿地径直越过我的头顶移向黑板。

  好吧,时间还多的是,我们可以下课再理论,对吧?

  我收回目光,扶正了椅子准备坐下。余光撇过椅面的瞬间,一道并不明显的闪光划过黯淡的空气,锐利锋芒撕裂了浑浊凝滞的气氛。

  

  “好吧,如果你实在没有头绪的话也只能先这样了。时间不早了,西九条君,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们会继续调查,一定会有个结果。在这之前请你务必要加强和大家的交流,不要因此就丧失信心。都是同龄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解决对吧?如果和谁有误会就要多找对方沟通,实在无法解决的话,就来找老师谈谈…”

  “谢谢您,我明白了。”我向班主任浅野老师鞠躬之后退出了教员室。昏黄中带着些绛紫的光已经穿过了走廊的侧窗,将整个过道浸透。

  放学时间再度推迟了不少,幸好今天的作业并不会太费时,而且被撕毁的作业也得到同意暂缓上交,这么一来…

  发觉到自己停下脚步时已经发呆了好一会。

  果然还是没办法呢,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完全轻松起来啊。

  今天的事件已经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已了。

  我的椅子边缘被人用胶带固定上了两枚很锋利的刀片,刃口突出大约有五毫米。如果当时我坐了下去,后果绝对不止是校服被划破而已。浅野老师反复询问我是否和谁有了过节,但是我一点相关的印象都没有,来到这里的两周多时间里我甚至还没有和谁有过私下的交流。

  走出人影稀落的校园时近六点半,深秋的黄昏很短,此刻天色已几乎全暗了下来。将领口的拉链上提了少许,以抵御寒意侵人的夜风,我朝左拐进略窄的一条巷子。没走几步,就注意到嘈杂的声音从前方一处角落传出,让我停下脚步的是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嗓门很大,而且夹杂着一点北方的口音。没有记错的话,声音的主人应该是坐在我后排的那男生。

  这里要说明一点的是,月见市人口并不多,大约就是三、四千人,因此这所唯一的公立学校的学生人数也不很多,从小学到中学的每个年级不过一~二个班级,人数都在三十上下。就算是我这样的新生,也对班里的同学多少有一些印象。

  我稍微犹豫了几秒,决定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过去看看。正好我有事找他,却因为之后的事件到教员室和老师们交谈而耽误了。

  还没走出两步,原本压低的人声忽然变高,还传出了推搡扭打的声音。从断续不清的句子中我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禁神经一紧。

  “谁叫你小子要多管闲事?自以为是在做英雄,感觉很爽么?”咒骂声之后又是一阵低沉的撞击声。

  “怎么说你也只是个外人,要想继续待在这里就别多事!”

  这次重物着地的声音后终于又听到板钉头的闷哼声。不用说,他是被人堵了,好像事情的原因还是我。我不假思索地冲进了传出声音的街角。

  堆满杂物的昏暗街角当中站着几个人,都穿着和我同样的校服,中间有两人看上起还是高中部的学长。他们脚下地面上杂乱地散落着扭打中翻倒的垃圾,中间躺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虽然脸被挡住,但肯定就是板钉头,还有人不时地朝他背上踢去。当注意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后,几人都楞了一下。

  “你们在做什么!”我大喊了一声之后朝他们走去,对方似乎被我这毫不退缩的架势给震慑了一瞬,但下一刻就交换了眼神,朝我奔了过来。

  我轻轻弯腰避过了冲到面前的高个子呼啸生风的一拳,朝左边侧身退开并在他腿上一搁,他重心不稳直接朝前栽倒下去。后面几人继续朝我扑来,他们气势汹汹,力道速度也都十足,可惜杂乱无章,我只是闪身躲避然后打乱他们的攻击节奏,贴住凶猛劲力的来向顺势朝旁边一带,令攻势瞬间溃散,狭窄的空间使他们被各自的动作绊得摔倒在地。他们显然还没能弄明白这刹那间发生了什么,咒骂着爬了起来,堵住了我的退路,看来并不打算收手,有人从墙边抽起了断裂的废钢管。

  “你们不走没关系么?刚才我拐过来之前看到训导主任正在校门站着,这会他大概快经过这边了吧?”我微笑着问他们,看着那张张在阴影中黯淡不清的面孔逐渐扭曲。

  我以为他们会像漫画中一样丢下“小子,走着瞧“之类的狠话之后再轰然离去,但他们只是狠狠一跺脚,默然转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寂静的小巷子中只留下我和我身后刚爬起来的板钉头。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没有对着我说话,但是无疑是在问我。

  “不,瞎编的。”

  “……”他顿了很久终于又问:“要是他们不信,你打算怎办?”

  “到时候再说了啊,总会有办法嘛。”

  “……….”看来我的回答让他呛到了。

  “你没事吧?”我朝他走过去,他还在拍打满身的尘土,对我的询问只轻描淡写的带过一句“没事”,然后拖着蹒跚的步伐从我身边走过。

  “哎?…那个…你真的没事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

  “…这和你没关系吧?不要管闲事的好。”他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我都听到了,是因为你帮了我的原因吧?”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停下步子,转身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难以置信。半晌,终于开口道:“别自以为是了,我不是打算帮你才做的,只是有点看不下去而已,你不用觉得欠了我的,就这样。”

  我在听到那些人的话时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因。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椅子上被人动过的手脚,才采取了那种行动。我应该感谢他,不过我也从心底希望他能找个更温和一些的方式来提醒我…

  不多时,前面的少年停下了脚步,语气也有点压抑不住的懊恼:“喂,你还跟着我作什么?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了吧?”

  “诶?你不用介意我,刚好顺路而已啊。”看到他还在瞪我,我忙笑着摇头。

  “什么顺路!你是住在旧街那边的吧?那刚才就该左拐了!”他指着我大吼起来,人如其发:根根都怒意冲天,一看就知道是性格很直爽那型,很适合做朋友的类型。

  “我今天有事要走这边。”

  “胡说!”他直接揭穿我的谎言,难道我的笑容看起来很假么…我很认真的考虑了几秒这个问题。这种表情似乎让他更加火大,干脆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赶路。如果不是腿上有伤,估计他一定会飞跑着甩开我把?

  “那个…你是叫…破烂(注1)…么?”我很犹豫地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是霍洛霍洛!不是破烂啊!”这句话很有效果,他非常愤怒地转回来,提起了我的领口朝我大吼,我只好一直道歉说我听错了:“咳…那…那我可以叫你霍洛么?很..很奇怪的名字…”

  他几乎把鼻子都抵到我的额头上:“这不是名字!是绰号!绰号啊!!!!”

  “那…那我可以请教你…”眼前的景物都在晃,他抓住我领口摇撼时造成的后遗症让我头晕了很久都没缓过来。

  “锥冰啊!我姓锥冰!别再乱叫了…”虽然语言依旧不客气,但他的态度却已经明显缓和了不少。之后的几百米距离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也任由我尾随,直到下一个路口处,他终于停步,转向我说道:

  “不用再跟着了,我已经到了。”

  我点点头,刚打算转身离开,就听到他又补道:“西九条,别想着去告诉老师。这事老师们管不了。不要问原因。你要是想继续留在月见,就不要去招惹他们。受不了的话就回去吧。”

  我一愣:“回去?”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这里其实……”他忽然打住不再说了,用手挠了一下头发,脸上显出一种和他一点都不相称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这是忠告。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才说的,信不信由你吧。”

  我忍不住笑了,压抑很久的心情似乎一瞬得到了解脱,轻松了不少。

  “谢谢,我相信你。不过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随便找个地方都好,只要不留在这里…”他没有迟疑地说出这句话,原本爽朗的面孔因为蹙起的眉心而显得阴沉,这让我心里闪过一丝凉意。

  “我……”我相信自己有绝对的理由必须留在月见市,但是看到他那种表情后忽然有点无从反驳的感觉。

  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暗夜中,锥冰一直沉默地注视我,末了终于叹了口气:“我说的太多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对你这种人没辙…那些人并不是针对你的,所以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深究了,能离开月见最好。更多的你也不用问我了,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再说了。”

  我没有说话,看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虽然内容有些诡异,但却让我有点想笑。锥冰这个人,大概是一点也藏不住内心的类型,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真的继续站在这里不知他还会说出些什么来呢……

  道别之前他忽然叫住我,眼中还坦率地闪着有点激动的光:“刚才真帅啊,你。那个…你学过功夫?”

  “哈?不,我只是练过一点剑道…”我苦笑的同时想到,他会不会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问出最后这句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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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破烂的日语发音和霍洛只差一个字母,看过动画的朋友可能会比较清楚他的名字念起来的那种感觉》《。

  注2:关于真澄的设定。如果是原创小说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好叶文的话,估计大多人都会下意识的把文中的这个少年当做叶,即使名字不同。目前还没有给文配过插图,所以这里对这个原创角色的人设做一下说明。

  西九条真澄:

  年龄:13,中一

  性别:男

  身高:156cm

  发色:浅棕色

  瞳色:灰色,带一点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