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也不见凉爽。荒慵懒地靠在副驾驶座位上吹着风,担负起人肉导航仪的职能。假设可以的话,他当然更愿意正襟危坐,只是药物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搁着一条胳膊在车窗上,荒的这幅模样像极了广告牌里吊儿郎当的跑车少爷。

  区别在于,他的座驾可不是阿斯顿马丁,而是一辆黑色悍马。

  短夹克被扔在后座上,棉质背心修身地贴合着他的肌肉,风吹拂过带走汗液的热量,给他过热的躯体降下点温度。手掌里也是汗,但他不准备摘掉手套。

  “……一小时前发生在本市恰尼歌剧院前的枪击案中的四名被害者身份已调查清楚,分别是……”

  “……联邦绝对不向恐怖主义投降,安全局已施压白塔……”

  无论调到哪个频率,车载电台都在播送新一起狙击案的相关报道。案件发生在荒去往地下车库寻找一目连之前不久。

  “那四个人里,有你的联系人对吧。”

  荒突然开口问道。见一目连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分析了下去。

  “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群哨兵怎么会知道你去了停车场?想要杀你的主谋从联系人手中套到了你的地址,计划着兵分两路、双管齐下干掉他和你。怎料哨兵们没有完成任务。”

  一目连依然无动于衷。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荒只能看见他的刘海。

  “你被背叛了,一目连。”荒轻声说道。

  “他是个好人。”一目连依然平视前方专注开车,沙哑着嗓子做出了文不对题的回应。

  “秘书出卖了联系人,联系人出卖了你。我不太懂你们联邦对‘好人’的定义。”

  “我出事以后,他很照顾我,这就够了。如果不是用更重要的事情逼迫他的话,他一定不会出此下策的。”

  荒皱起眉头,车里没有任何清新剂或者香水的味道,只是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向导素。

  ——湿湿的。

  “……你在哭吗?”

  一目连没有回答他,但是报复似的让右轮压上路肩颠簸了一下。

  “你和我置气做什么,被背叛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只不过和你不同,我不认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称得上是‘好’。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

  “我没想要人理解我。”

  “你很固执。走左边,变道。”

  荒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健谈的人。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因为之前所有承接任务里的主角都经由他手变成了尸体的缘故。一目连很有趣,他们遭遇类似,心境却截然不同,而且还是个活人,让荒第一次产生了交流下去的想法。

  “讲讲WM行动吧。作为报答,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接着却像是约好了一样,荒收回了胳膊、一目连升起了电动车窗。

  “如果你拿到的资料足够完善,应该清楚那次行动本来不叫这个名字。”

  荒撇了撇嘴。“Widowmaker,寡妇制造者。”

  “十二个哨兵,一个向导。我们在九月进入圣佩德罗,接到的任务是销毁反政府武装分子持有的一份军事部署文件。当年的情况不比现在安全,我们牺牲了五个人,最后潜入了他们所谓的‘总统府’。负责开密码箱的是我。”

  说到这里,一目连停顿了一下。

  “因为你可以使用‘念子’,是吗。”

  他点了点头,然后咬住了下唇。

  ——普通人分化成向导的概率大约有千分之一。而这千里挑一的向导中,又有极为罕见的少数人可以拥有“念子”。在精神感知的范围内,他们可以使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微小地影响到现实中的无机物。比方说,把指着自己心脏的枪偷偷关上保险;又比如说,把安装了防窃听红外装置的密码锁从内部推到正确的位置。如果黑暗哨兵是哨兵中的王者的话,念子向导就代表了向导的最高水准。

  “我拿到了那份资料。不过,并不是军事部署文件,而是联邦几年内向圣佩德罗反政府分子提供武器的证据。‘总统府’想借此要挟联邦倾销军火,但联邦决定抽身了,因此要毁掉把柄。只有正副队长知道全盘事情,余下的人包括我都被蒙在鼓里。”

  “文件被当场销毁了吧。”

  “没错。从这个层面上说,WM行动是完全成功的。然而我们撤退时,遇上了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对孩子下手,她尖叫了一声,后续你的资料里应该都写了。”

  “‘哨兵全部阵亡,向导右眼嵌入弹片,前额中枪,丢入海中漂浮三小时被渔民救起。’我很好奇你怎么活下来的。是‘念子’的缘故?”

  “嗯。我修正了子弹进入的轨迹,从大脑正中通过的话,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真顽强啊。

  荒没有再发问,只是静静地在脑中描摹勾勒余下的画面:一目连数度徘徊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挺过来,继而因失感而退役;他在便利店里工作,结交了可亲又热情的朋友,联系人也很照顾他;他被国家欺骗,还不得不面对联系人的背叛,遭到跨国追杀。一目连不相信自己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他也是被祖国遗忘的人。

  窗外的车流渐密,悍马即将开至城区。荒稍稍坐正了些,十指交叉搭在腹上,偶尔发出一两句指示。车里开着内循环,温度不高也不低,一目连的向导素在封闭空间里随着行车而积累,空调送风把这种宁静柔和的气息拂到他的脸上,撩起额发。四年前,这股温柔坚韧的风也同样吹过圣佩德罗的十二哨兵吧。

  车速虽快,却很平稳。不知是哪里传来了快速有序的“咔哒”噪声。起先还以为是空调扇叶出了毛病,一分钟后,荒意识到了:这辆改造的悍马由于加装了几层防弹玻璃的缘故,隔音效果大为提高,从车内听到的噪声实际上应该更响。

  ——是直升机。

  荒隔着车窗玻璃扫了一眼城市的夜空。

  “保险起见问你一句,你没参加什么真人秀节目吧?”

  “什么?”

  一目连估计也没想到话锋陡转,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

  “我想也对,电视台跟拍不会在夜里。那这场狩猎还是交接棒了。”

  话音还未落下,荒一把抓住方向盘、猛地向左打了半圈,同时亦按住了一目连的右腿,悍马吃足马力,横冲直撞地越过黄线冲入逆向的车流中,一辆卡车急打方向盘避开,后续的车辆纷纷躲闪,刹车声、鸣笛声响作一片。悍马不管不顾,宛如在电视游戏中一般狂野地追躲蛇行,呼啸穿梭。

  “小心对面的车!”一目连僵直身体、握住车边的扶手大声喊道。他显得惊慌失措,眼看着一辆同样高速的跑车凶险地从车前急转向开走,“你看见了狙击手?”

  “我还认出了他的L115A3。”荒几乎打死了方向拐上匝道,冷冷地呛回声去——怀疑什么不好,怀疑哨兵的视力?

  一目连终于忍不住惊声问出口:“你真的有驾照吗?”

  荒板着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不好意思啊,早就被吊销了。”

  悍马狂奔向了高楼林立的城区绝尘而去,狙击手被迫手动操纵直升机拉高,偏转方向,似是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