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乘着电梯下行到停车场。

  他视力和嗅觉好极了,很容易就锁定到靠在一辆黑色悍马边上的一目连。而一目连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也抬起头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悍马当作掩体。

  在进入地下停车场时,他出于职业本能已经观察好了一个进口与出口、两个电梯间还有两侧的紧急逃生通道。如果那辆悍马属于一目连的话,荒不得不赞叹他选择的泊车位置正是能完全看清全部入口的地方。

  ——相当谨慎。恐怕在看见一个陌生人向他走去时,他已经掏出了一把手枪暗地里瞄准着自己了吧。

  虽然荒有自信能够躲过一个失感向导对他发起的任何攻击,然而用于自卫的武器肯定不可能安装消音器,如果一目连开枪的话,恐怕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听力完全打开的优秀哨兵可以从繁杂的日常噪音中分辨出相当范围里的枪声,追杀一目连的人或许也能察觉到某些情况。

  于是他无奈地举起手示意自己并不打算进攻,同时又觉得十分好笑。当年他在西线战场出生入死大大小小百余次战役,从未被俘,更不要提投降,如今居然要向一个“普通人”低头。

  ——还是见鬼的为了救他的命。

  荒极少会接这样的任务,以至于他举起手后对着一目连大眼瞪小眼,斟酌了半天才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是荒。你现在有生命危险。”

  那粉色的脑袋偏了偏,示意荒走到空车位的这边来,大概是为了避免阻碍他对电梯口的监视。等荒踏上空地、两人面对面站着时,一目连毫不避讳地把枪拿了出来,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是一把警用格洛克手枪。

  “警官证。”他说。

  “我不是警察。”

  “那报上你的哨兵编号,军阶,官职。”一目连停顿了下,那只单独的绿眼自上而下打量着荒,“你别告诉我你不是哨兵。”

  “我是哨兵。但是我不在编,我的编号已经注销了,像你的一样。现在我是雇佣兵。”

  “你的雇主是谁?”

  荒不知道自己剩余的耐心还够不够向他解释清楚,但他还是按捺住了上前打昏他扛进车里直接开去安全屋的冲动,沉声说道:“我的服务范围从个人到团体不定,当然,还可以是国家。和军火交易是一个道理,我以为你应该懂。”

  他着重强调了句尾。不出所料的,一目连冷下面孔提防地注视着自己,拧着细秀的眉,姿势更显得提防。

  “联邦要保护我?我不过是个退役的残疾向导,还失感了。”

  荒一眨不眨地瞪眼回去。“你和联邦之间的故事我现在没空听。不管怎样,你的名字在‘证人保护计划’中。当初负责安排你去处的那个女人今天中午被枪杀了,她经手的证人不多,你是最有价值的那一个。我受命跨越联系人直接找到了你,任务是将你护送到安全屋,然后等待转移。”

  一目连端枪的手没有打颤,荒却捕捉到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情绪松懈的信号。他舔了舔上唇,继续耐心地劝说道:

  “你从新闻上看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你恐怕立刻紧张起来、躲到这里了吧。她经手你的案子后不久便离职,做了议员助理,但是你的资料、包括真正掌握你确切住处的联系人的身份,能且仅能够用她的编号和密码查询到。一目连,你刚才不就在试图和你的联系人取得联络吗?”

  这位青年向导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左手握着的手机。大概是没有回复的。所以他抬起眼睛正视着荒,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荒忽然觉察到了——

  有人。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五个哨兵,一个向导。向导和其中一个哨兵自八点钟方向的逃生通道而来,两个哨兵则是取道另一侧,剩下的分别在入口处和电梯井。

  一目连身上的向导素味道极淡,这应当是资料记载的“WM行动”导致的后果。他虽然已经失感,但是腺体仍然完好,依旧可以独立地散发出微弱的向导气息。在偌大的停车场中被哨兵包围,不啻新鲜羊排落入虎口,而他本人则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好在他足够聪明,荒发出指令后他马上心领神会缄口不言,警觉地环视周围。电梯指示灯停留在一层。

  最先现身的是在距离最远的车辆入口处的那个哨兵。他居高临下,位置极好,何况他的任务就是吸引火力方便两边的队友包抄到近处。

  那哨兵抽出了枪,荒几乎同时也从夹克里拔出了他的MK23,但是他们两都不及已经端着枪的一目连快。只在一瞬间他就冲着对方连开三枪——格洛克不需要解开外部保险,可以直接拔枪速射,而且弹匣容量也很大,非常适合应对这种情况。

  只有一点美中不足。一目连的三发子弹几乎都偏到了分隔进出口的立柱上,这枪法真是奇烂无比。荒只来得及在他闪避到立柱后侧之前对他的脚补上一枪。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那一枪精准地击穿了对方的脚踝。一目连面无表情地绷着脸,镇定得仿佛刚才是故意放了空枪似的。

  下一秒钟,那向导忽然向荒的精神图景发动了进攻,像是黑天里张裂开无数的眼睛,层云泼墨,雨如点漆,劲风吹起黄沙铺天盖地威压而来,每一粒沙中都包含着暗示。这名向导的胃口很大,他甚至没有试探攻击,直接意图将自己的精神暗示植入荒的脑海里,从而取代他的中枢神经控制一切肌肉动作。

  ——对于孤身一人落单的哨兵来说,这无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目连已经失感,不再有办法为哨兵提供精神梳理和保护屏障,这时候和向导在意识层面的一对一好比是裸男对阵铁血战士。

  本该是这样的。

  只是万分不巧,他的对手偏偏是荒。荒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所有入侵而来的暗示,仿佛形成自我空间一般封锁住自己的精神图景。同时这次失败的进攻亦暴露了向导所在的位置,荒没有犹豫,第一枪打碎了那辆兰博基尼Aventador的车窗,第二枪打碎了藏在后头的向导的脑袋。

  一个哨兵突然狂化了。

  他哀吼一声,毫不在意地单手撑着可怜的兰博基尼越过了他向导的尸体。冒失的行动仿佛是一记号令,另侧逃生通道过来的两个也哨兵一齐冲了上来。一目连犹豫了半秒钟,对着这名因痛失向导而发狂的哨兵开了四枪——有一发击中了,却打在他的防弹衣上。子弹钻过防弹衣打在肉体上足以造成相当大的一片淤青,然而远远比不上失去伴侣带来的伤痛。

  荒钳住一目连的手腕,把他甩到了电梯前吼道:“你负责这一个,小心轿厢顶上!”

  最远的哨兵因为踝骨碎裂行动不便,自觉地打起了掩护。一目连又浪费了几发子弹,荒背向着他矮身躲过射来的流弹,将视觉扩大地更加敏锐后,瞄准了稍远的那两个哨兵。

  有又子弹撕裂空气射来,似乎是对准背后的一目连,荒不得不分心推了他一把,恰好在这时电梯传来“叮”的一声,昭告着最后一名敌人最终也加入了战局。

  荒的A03精锐师当时驻扎于金伯利大桥附近,说是一个师,实际上不过一个营的兵力。困守十三天,背后就是国土腹地,他靠着断壁残垣和坦克周旋,扛住了十余次突袭。而这次他身后不再是国家——一个枪法烂极的、握着格洛克的失感向导,还有一个来者不善、杀气腾腾的哨兵,谁的赢面大一点?

  他没有功夫再多思考了。对着右手边的哨兵先开一枪,看他闪身躲过,借此间隙他迅速避于一辆白色的路虎揽胜侧面,一把拆下后视镜调整角度,不探出头就对着人多的那边开枪了。

  哨兵用枪大多都是装了消音器的,MK23也不例外,因此哨兵们枪战反而像是橡皮弹弓的游戏,这不仅是为了隐蔽,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过于灵敏的听力。停车场里唯一会响起的枪声只属于一目连。荒想着,最好还是让他听见枪响,至少说明人还没死。

  他大约击中了一个人,在十点钟方向听出一声摔倒的钝响,然后是血腥气。

  狂化的哨兵突然攀过了另一侧的福特冲向了荒,他的速度快极了,复仇的热情在他的血管里膨胀,肾上腺素激增,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科学上来说,在21英寸的近身范围内,匕首比手枪的效率要更高。荒对着剩下的那个哨兵盲射一枪,没有打中,旋即把MK23塞回夹克中,半弓身子摆出拳击手迎战的动作。

  ——才怪。对方并不打算赤手空拳,他的武器是泰瑟X3电击枪,甫一翻过福特车他就对着荒开了一枪,只不过被躲开了。电镖打进了路虎揽胜的车门里,电光凶险一闪便失去了效力,随着电击弹的发射,X3的枪管里并没有喷出雪花般散落的纸片,想必是经过了改装,避免透露出枪械信息。可见对方也是专业的雇佣哨兵。

  在他飞身扑来的时候,荒临时改换了重心,险险避开后,快速给了他一记肘击。一旁传来了走火的声音,荒急忙寻声望去,从电梯里赶来的第五名哨兵经过一番格斗,此时已经完全压制住了一目连,一只胳膊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咙,另外一只压着他的手腕抢夺那把格洛克。哪怕是曾经的王牌向导,在体术搏斗上也没有办法和哨兵同日而语。

  荒拔枪将他爆头。

  但就是这两秒钟的分神足以致命,泰瑟X3射出的电镖勾在他的右腿上、隔着衣服开始输送电荷。荒无法判断这把枪的改装程度是否已经使它变成了致命的武器——那又有什么区别?电击枪的作用就是使中枪者失去抵抗能力,而他眼前还有两位凶猛的哨兵。

  他根本无需权衡利弊,当机立断舍弃了右腿的感觉。不同于一般的哨兵,荒有着极为出色的调控本领,可以无需仰赖向导而灵活调整自己的五感,必要时甚至可以降至最低。

  当然,风险是显而易见存在的。强行降感无异于自残,可此时不容他多想,荒僵着一条腿,回身格挡住一记侧踢,又抓住另一人的直拳顺势带到身后,反手一扭,似乎可以感受到筋骨错位的脆响。

  泰瑟枪还剩有一发子弹。荒单手撑着路虎的车头、抬腿踢飞了这把武器,第二个哨兵趁他滞空时杀将上来直袭腹部,他挨了这一拳,却一声不吭,狠狠地将力道全数还击揍了回去。

  哨兵奔向了泰瑟掉落的地方,荒摸出MK23打坏了它,于是他转头冲回来,用膝盖猛地击向那条伤腿。荒踉跄一下,有又一道拳风擦至耳侧,他偏头闪躲,以一敌二。只不过与这二人不同,他仍不能完全投入肉搏的酣战中,听觉系统从这一团扭打中接收到了外界的别的声音。

  ——是汽车发动声。

  荒用半秒钟确认了坐在悍马的驾驶座上的正是一目连。刘海遮住了他的半张面孔,难以描述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态。他似乎是按下了某个按钮。

  ——要撇下自己独自逃亡吗?

  只有不到半秒的时间做决定。

  电流击穿空气。

  转瞬间,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场中骤然亮起了极强的灯光,仿佛有人丢出了闪光弹一般。而这样极端的光线切换对于视线锐利的哨兵来说尤其可怕,不仅会损伤到晶状体与玻璃体,甚至可以破坏到他们的视网膜——有哪个哨兵在作战时会用屏障降低自己的视力?

  大概只有荒了。或许是他迅速判断出悍马那微微发亮的灯头意味着什么,又或许是他无来由地决定相信一目连。在氙气大灯把周围照得透亮如白昼前,他迅速屏蔽了自己的视觉。耳畔响起了哨兵们凄厉的惨叫,一目连鸣笛示意灯光已经关闭,荒这才睁开了眼睛。

  电击的作用慢慢消退下去,他不理睬倒在两旁哀嚎的敌人,缓缓地挪向悍马。如果在早些年里,他约摸还能恢复得更快。荒今年32岁,已经不再处于未结合哨兵的鼎盛时期了。这次的任务报酬丰厚,足够他在某个心仪的海岛上拥有一套别墅,平静地度过余生。年轻时打完了一生的仗,肉体上沾了太多的血,晚年倒想要避世安稳,在无人的地方做个“独自凋零的老兵”。

  荒用指节敲击两下车窗,冷淡地暗示一目连换到副驾驶的位置去。他完全不想感谢这个刚才帮他脱困的保护对象——自己和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家伙有同样巨大的概率被氙气灯灼伤眼睛,只剩他好好地站着,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更强。

  悍马应该是安装了两层以上的防弹玻璃,这让樱色头发的面孔有些失真。荒突然觉得这件事十分滑稽:拜托,对方是WM行动中的唯一幸存者,脑袋里进过一颗子弹和半块弹片,虽然失感了也依旧不是普通人,下手果断老练,要怎么相信自己?

  ——让佣兵和被保护者之间谈信任,实在是很困难。

  不过一目连居然迈开腿,顺从地直接从车里挪去了副驾驶上。他个子不高,开悍马本来就像是某种恶质玩笑一样显得他更小了。荒这才记起自己血液中的本能就是会对向导产生亲切感和占有欲,都怪一目连表现太过强硬,简直像个野蛮倔强又弱小的哨兵。

  他拉开了车门,正准备把尚在迟钝中的右腿搁进车里,突然就栽倒了下去。

  荒漏算了那个被打穿了脚踝的哨兵。他不知何时潜行到了悍马的车底,神乎其技地躲过了灯光杀,耐心等待着两人放松警惕,伺机冲上前去。哨兵成功了。他把塑料外壳包裹着的玻璃针管扎进荒的小腿,注射的是阿曲库铵还是维库溴铵?总之,是让肌肉松弛的药物。

  荒的意识很清晰,只有身体不能动弹而已。倒下去之前他努力关上了车门——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为任务,单纯归结于复苏的哨兵本能吧。

  眼前的敌人似乎判定荒带来的威胁更大,于是翻身滚出车底,决定先勒死他。这个哨兵肯定已经打空了弹匣才会出此下策。普通人也许会感到惊奇,哨兵体能强大,比起寻找工具,有时他们更愿意用肢体亲手解决对方。

  况且只需要用11磅的力量坚持一分钟,再强悍的哨兵也会窒息死亡。这一分钟里,向导逃不到哪里去,而格洛克在走火时也已经用光了全部的子弹,一目连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这个年轻的哨兵足够强壮,面色红润,咬牙绷紧肌肉勒住了他的喉咙。在西线荒有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机会,他潜意识里期望着自己英勇捐躯,而不是这样全身麻痹地在斗殴中死去。

  ——真讽刺啊。

  荒只能用眼睛瞪着这名哨兵,看到他的身形容貌变得模糊重影,感受着自己的精神图景因为缺氧而慢慢风化剥离。海潮枯竭,山崖磨平,死亡是个快进的过程。

  忽然间,呼吸道的压迫松开了,一大口空气灌进了肺里,荒用力睁大双眼聚焦视力,发现那哨兵猛烈地向后仰身,双手绝望地抠挖着颈部。

  一目连就站在哨兵背后。荒花了一小点时间理解他在做什么:他用膝盖顶住哨兵的背部,双手握着一根铁棍,棍子穿过哨兵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金项链形成了杠杆,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轻易转动它,连带着绞紧项链,施加出超乎体格的力量。

  “《守则》第七十六条,如非必须,禁止佩戴任何繁杂饰品,避免为敌人创造可趁之机。哨兵,你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