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斯巴达小祖宗>第一百二十九章

  奥林匹斯诸神中,哈迪斯算是难得没啥故事的男神。

  最广为人知的就两个,一个是他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强行掳走春神为妻;另一个就是他身边的大侍女明塔因为倾慕于他,跑到本来就郁郁寡欢的春神面前挑衅,被发怒的春神变成一株薄荷草。

  “……”雅辛托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盆里颤颤巍巍的小绿草,默然片刻,从单手提花盆变成双手,谨慎地将这株多半是明塔的薄荷草放到旁边的小台子上。

  珀耳塞福涅轻飘飘地走过来,又开始用血浇灌这位旧日情敌。

  雅辛托斯都要怀疑珀耳塞福涅的血是不是有毒了:“问错不怪行吗?你这……用血浇花,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珀耳塞福涅倒是出奇的好说话,有问必答,除了声音飘飘忽忽渗人了点,态度比刚刚带雅辛托斯进门的侍女都好:“薄荷草不会死,残魂会消散。”

  那株孱弱的薄荷草像有意志似的无风自动,上下小幅度地摆动,活像有魂魄附着在其中,正点头应和。

  雅辛托斯:“……”

  讲实话,有点诡异,但考虑到自己目前已经是个死鬼,貌似没有这个竖起寒毛的立场,雅辛托斯还保持着微笑,硬把激灵给压了下去。

  是明塔实锤了。那么,浇血其实是为了护住里面的残魂?

  这是笔什么冤枉债,下完重手又后悔,把人家的残魂护下来不让消散。

  雅辛托斯也讲不好到这一步,究竟是让明塔继续保持残魂的现状好,还是让明塔彻底解脱更加人道。

  他并不是自大到认为什么事自己都能解决的性格,所以后续只是保持了沉默,一直到春神打理完整个花园,才被侍女带着离开。

  侍女还挺满意:“今天冥后大人开门比以往都早,你还是很厉害的嘛!准备准备,明天我再去请你来。”

  “我进去就光发呆了,你确定冥后大人心情真的有变好?”雅辛托斯无语又好笑地睨了这小姑娘一眼。

  “那当然,发呆也是分人的嘛!”侍女振振有词,“就好比你放一只三头犬在冥后大人身边,跟你站在冥后身边,氛围是不是大大的不一样?”

  “……”雅辛托斯还真没法反驳,“那里面这位冥后大人心情不好大概会持续多长时间?不会一年到头都这么……郁郁寡欢吧。”

  “那倒不会,”侍女挠挠脸,“也就每年的冬日这会儿——就是冥后大人刚被神使赫尔墨斯大人从母亲那里接回冥界时,会这么……过度悲伤个十来天,很快她就不会这么极端啦。”

  侍女扭过脸,又嘀嘀咕咕:“说真的,我有点不明白。我也是跟着珀耳塞福涅殿下一道从奥林匹斯山来的,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再不甘,也该习惯了吧。倒不是说哈迪斯陛下好不好的问题——”

  而是时间跨度长达上万年,再锋利的石头也被水流磨平棱角了。

  “但是珀耳塞福涅殿下每年从奥林匹斯山回来,都要这么自残好几天,每天早晨我去给珀耳塞福涅殿下送餐,看到她站在窗前,都感觉像是看到一抹影子,虚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一样。”

  小姑娘显然对此格外苦恼,又没那个能力替珀耳塞福涅改变现状,只能唉声叹气:“跟你讲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不懂我们殿下啦!有时候我看珀耳塞福涅殿下瞧着哈迪斯陛下的眼神,好像是有感情的样子,甚至去奥林匹斯山的前一天,还会冲哈迪斯陛下笑。在奥林匹斯山上时,也会编点花冠说要带回冥界,但从奥林匹斯山一回来……”

  就像时间突然逆转了一样,珀耳塞福涅的状态又倒回到刚被抓进冥界的那一天。

  “花冠明明就保存得好好的放在床头,珀耳塞福涅殿下的情绪却突然急转直下。严禁哈迪斯陛下进爱丽舍行宫,每天就跟个游魂一样在花园自虐,很长时间才好转。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雅辛托斯哑然。

  他怎么知道为什么,只能确定这里面多半有点文章。

  毕竟照侍女所说,珀耳塞福涅在奥林匹斯山上时也挺惦记着哈迪斯的,重点是还编了花冠。

  这个行为基本可以证明,珀耳塞福涅其实对于回到冥界并没有那么抗拒,甚至还为哈迪斯准备了小礼物,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在回到冥界后突然情绪大变?

  看侍女嘟着嘴满脸不开心,雅辛托斯还是多问了一句:“从奥林匹斯山回到冥界,中间还会发生什么事?”他强调,“是那种每年都一定会在这段时期内发生的。”

  侍女挠头:“没啊,这能有什么事?每年都是我陪着殿下一块回奥林匹斯山,一块跟着神使回冥界。来回路上都没什么特别的,赫尔墨斯大人有双速度特别快的靴子,带着我们回冥界可快了,就算有人想找麻烦,也得追得上我们呀!”

  那就奇怪了。雅辛托斯看了侍女一眼,觉得在这种事上侍女又没有骗他的必要。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事情可能非常微小,或者说,发生的时候非常自然,每次进出冥界都一定会发生,所以侍女才不曾注意。

  他被侍女送回酒馆,就连照常打探、搜罗情报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琢磨这个问题,直到不经意间听到角落的游吟诗人拨着琴弦瞎几把哼唱:

  “美丽的金发少女,

  德墨忒尔的女儿。

  她有一双翠绿的眼睛,

  泪水能让冥王心动……”

  金发的少女?雅辛托斯忍不住扭过头,隐晦地举起酒杯,打量靠在墙角的游吟诗人。

  这人其实在酒馆里唱歌不止一两天,只是在此之前,雅辛托斯从没注意过他。

  毕竟他唱得实在太不专业了,也没啥故事性,酒馆里的客人宁可大声嚷嚷着下赌注,也懒得听他拽嗓子。

  他倒是也不在乎的样子,每天日常倚在这里唱歌,不知道是不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原因,这人还穿着死前的衣服,雇佣兵混搭的盔甲满是划痕,低而宽的领口露出一道青紫的勒痕。

  “?”雅辛托斯顿时兴起兴趣,问酒馆老板讨来了另一杯酒,走到这位游吟诗人身边,“很少看见有雇佣兵隐退后做吟游诗人的。”

  这位游吟诗人的脾气也暴躁得很少见,从凌乱的头发下斜来不耐烦的目光,张嘴就是爆粗:“你他妈……咳,你,干什么?”

  雅辛托斯都给对方突然放缓的态度给弄愣了一下,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带着几分好笑地想:难道我长得真有这么好看?前有冥后主动召见,后有雇佣兵口下留情。

  游吟诗人不仅是口下留情,他还不怎么自在似的撑着地坐正了:“干嘛?想请我喝酒?”

  他瞅了一眼雅辛托斯的酒杯,梗着脖子,像驱赶人似的粗声道:“想问什么麻溜的问,别搞这些虚的。是想问我一个雇佣兵凭什么能出现在爱丽舍灵地?还是我为什么上吊自杀?”

  看得出来,这些问题是常有人问,他提起来隐隐有些暴躁,几度想骂脏话,但一看雅辛托斯又硬忍了回去。

  这反应让雅辛托斯挑起眉:“我想问的不是这些。不过你要是不介意,不如跟我坐一桌,我请你喝酒,你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回答?”

  “……”草!怎么有人这么不懂看人脸色?游吟诗人满脸震惊。

  但震惊归震惊,他居然当真老实跟在雅辛托斯身后走到桌边坐下,郁郁地灌了一口酒:“你想问什么?其他人问消息,我都得狮子大开口,看在你……有话快问!”

  大约是死都死了,游吟诗人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把我有问题搁在明面上。

  这反应就很有意思,结合之前的行为来看,基本可以得出这位游吟诗人大约是觉得有愧于雅辛托斯,死都死了不想再遮掩。

  唯一的问题是,雅辛托斯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雇佣兵?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这位应该是这几年才来酒馆的吧?在此之前,雅辛托斯从来没在爱丽舍灵地见过这位游吟诗人。

  仔细算起来,从自己死于铁饼至今,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这位才死没几年的游吟诗人是怎么认识几百年前的自己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雅辛托斯一向目的明确,放下酒杯后,他将最初搭讪的目的问出来:“你刚刚唱的‘金发姑娘’,是不是冥后?她不是黑发黑眼吗?”

  “你傻?”游吟诗人这次不怎么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珀耳塞福涅是宙斯和德墨忒尔的女儿,那两位有哪个是黑发黑眼?”

  雅辛托斯耸肩:“传说可能不准确,我看到的珀耳塞福涅就是这样。”

  “你是在冥界看到的她,当然是黑发黑眼。”游吟诗人哂然笑了一下。

  雅辛托斯:“你见过她不在冥界时的样子?”

  “岂止?”游吟诗人摇头,“几年前,我死的那天,恰好是冥后殿下回冥界的日子。赫尔墨斯大人半途接上了我,我亲眼目睹冥后从人间到冥界,头发和眼睛发生的变化。”

  “金发变成黑发,碧眼变成黑眸。”游吟诗人说着,表情又有些费解,“不知道是爱美,还是这个变化提醒了她在冥界和在奥林匹斯山生活环境的差距,总之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苍白——当然这很正常,所有的冥神都这个鬼脸色——更重要的是,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本来还拉着侍女说要送给哈迪斯陛下花环,发色一发生改变,她就颤着嘴唇把花环慢慢放下了。”

  雅辛托斯微微坐直身体。

  原本他询问游吟诗人,只是觉得发色这个地方有点差异,可能存在问题,没想到这位居然直接目睹了整件事情发生的经过。

  “除了发色和瞳色的改变呢?没什么别的异常?”雅辛托斯追问。

  游吟诗人摇头:“没,这还能有什么异常……不是,你问这个干嘛?”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没什么,就是好奇。讲讲你之前说的那几个问题吧,比如为什么雇佣兵能出现在爱丽舍灵地?为什么上吊自杀?”

  侍女对他说的话,他也不好对外乱传,索性岔开话题。

  就是他这个话题岔得有点戳人肺管子,而且还紧跟重拳:“再比如,你怎么看起来好像认识我的样子?刚刚你还说自己是几年前死的,我可在几百年前就到这儿了。你还说如果是别人问消息,一定会坑人一大笔,轮到我就一分不要,表现得就好像……”

  游吟诗人本来想瞪眼的来着,被后面几锤重拳给问哑巴了,听雅辛托斯还要把话说完,连忙提着嗓子打断:“行了行了,本来我也没有瞒你的意思。”

  他挫败地抓了下头发:“就是这事儿听起来可不会让你高兴,你如果要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他预警的没错,接下来的故事的确让雅辛托斯脸上笑意渐凉。

  大概意思就是其实从雅辛托斯的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有意图改变斯巴达的政治体制,谋求和雅典的合作。不过因为他们的议案损害了老牌贵族们的利益,最终由欧里庞提德家族出面,几大世家合作在外建立了一支雇佣兵队伍,筹划了针对亚基亚德家族那一代人的刺杀。

  游吟诗人将酒一饮而尽,很光棍地摊开手说:“别用这眼神看我,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我这个打扮,曾经就是那个雇佣兵队伍里的一员。不过我跟大部分成员不太一样,我进去纯粹是为了混一口饭——字面意义上的‘混饭’。”

  游吟诗人冲着雅辛托斯打了个冷静的手势,接着大大张开嘴,原本与人类一模一样的腮帮子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直咧到耳边,露出近似狼嘴,又长着吸血蝙蝠一样利齿的巨嘴。

  周围的酒客没人在意他的变化,毕竟爱丽舍灵地里奇奇怪怪的生物多了去了,神明最喜欢到处乱搞,比他长得更猎奇的大有人在。

  游吟诗人很快收回本相,嘶嘶抽着冷气挠嘴角:“没事没事,好长时间不变,有点扯着了……”

  他挪了下屁股:“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母亲是狼与人的混血,大概是那匹狼有点神明的血脉……总之就诞生了我母亲这样半人半狼的存在。后来她又跟了一个混有吸血蝙蝠血统的男人,导致我既像狼一样总想撕人,又像吸血蝙蝠一样只能喝人血。”

  “……”雅辛托斯明智地保持缄默。

  奥林匹斯众神的确就是有这么荤素不忌,就连人间常听闻的传说里,这些神明也时常一会变成天鹅,一会变成牛马,到处播撒种子,最常生的就是各种长着翅膀的飞马。

  游吟诗人扯了下嘴角:“所以基本上我都是混迹于雇佣兵团里,这边蹭几口那边蹭几口,反正都是一些罪大恶极之辈,咬起来也不是特别有负罪感。你祖父那一辈的事,我没参与,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但……怎么说呢,喝了这些人的血,就总觉得……”

  总觉得那些罪恶,也跟着血液一块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所以他才一眼就认出了雅辛托斯,又本能地觉得自己亏欠对方。

  “这很痛苦,”游吟诗人道,“活着的时候,非常痛苦。每天就好像饿了几百年,面前明明晃荡着无数的美食,却不能伸手去吃,狼人的本性又让这种忍耐难上加难——算了。我就算再怎么形容,你没有亲身体会过,就绝对无法想象那种感觉。最多就想象一下晚饭早饭没吃那种不痛不痒的滋味儿……总之从十几来岁的时候,我就不大想活了。”

  “但我又胆小的很,始终没法下定决心杀死自己。”他低下声,“偶尔有那么几次,我壮着胆子在跟其他雇佣兵一块出任务时,尝试着激怒任务目标,指望着对方能给我一个痛快,结果每次都都被一块行动的雇佣兵给救下来。”

  “每次!”他咬着牙,“每次都是这样。就好像命运故意不给我一个痛快,在讥嘲我的懦弱,告诉我想借别人之手了解生命是不可能的事——我就这样浑浑噩噩了几百年,直到几年前,我终于将十几来岁时就想做的事付诸行动,上吊吊死了自己。”

  他嗤笑了一声:“非常简单,一根吊绳,一颗歪脖子老树,就能杀死活了几百年都不曾变老的神明之子。”

  “但你知道最嘲讽的是什么吗?按照规矩,自杀是不配进入冥界的。但偏偏,我进了。”

  “不仅进了,神使赫尔墨斯为了接我进冥界,甚至在护送冥后进冥界的中途,特地绕路去接我,就像一场——天,我该怎么跟你形容那种感觉?就在那一刻——赫尔墨斯接到我的那一刻——我有一种特别、特别清楚的感觉,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欢迎会,一场奖赏——别的英雄是因为杀死怪物、拯救生命而获得奖励,我是因为杀死自己——而获得奖赏。”

  那奖赏太虚浮,太表面,以至于他一眼就看出其下的讥讽——讥讽他是个怪物,恭贺他杀死自己也算是为民除害,大小也能算是为英雄。

  死亡带给他的轻松感霎时间就被这种讥嘲、羞辱感淹没,如果不是旁边的冥后看起来苍白得经不起惊吓,他都恨不得变出本相,冲出去,在进冥府前真的杀死一两个人。

  “你能理解吗?”游吟诗人又灌下一杯酒,有点醉醺醺,“所以进入爱丽舍灵地,不再受生前那种饥饿感折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意兴阑珊地晃了下头:“抱歉,你肯定没法理解我讲的这些东西,但这事儿打从进冥界以来,我也没人可说,所以劳烦你忍一忍我的啰嗦。”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反正就是回程的路上吧,我有种特别清晰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着的感觉。好像我之前活的那几百年,都只是一场戏剧的高潮的铺垫,那个盯着我的东西期待想看的剧情就是我拿着绳子上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满足了,所以用原本我并不配的待遇迎接我,慷慨地奖赏我即便自尽而死,却能在爱丽舍灵地享乐的待遇。”

  冥界的酒一向更加醉人,为的就是抚慰某些忘不掉生前经历的亡魂。

  游吟诗人很快就通红着脸趴在桌上,喃喃自语:“要是……嗝!要是还有下辈子就好了。下辈子,我就想做个正常人。或者,死得再光荣些,至少别是上吊……”

  他笑了一下,醉的不轻,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在进行什么美好的幻想:“最好死在哪位出名的勇士手里,哪位王子,或者国王——怪物也配有怪物的尊严,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