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斯巴达小祖宗>第九十二章

  上辈子自己因为什么沉迷酒精,雅辛托斯记不清。或许是为了麻痹神经,自暴自弃。

  但这一次他喝酒,纯粹是想到马上要见母亲,沉淀了两世的情绪一道涌上心头,让他难得紧张到坐立不安,指望能借着酒平复一下心情。

  雅辛托斯计划得妥妥的,在等死神把母亲找来,他就立刻同时运转起三个神格的神力,眨眼就能把酒气打散了,保管母亲发现不了痕迹。

  届时,他就可以沉稳地和母亲见面,撇去前世的那些过往,和母亲好好谈谈这一世自己达成的成就。

  结果……

  “……!”雅辛托斯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一个跟头栽进长椅前方的小花坛里,慌张得像个做坏事被家长抓现行的孩子。

  他赶紧打散了酒气,眼神漂移了一下,脚下一拐,酒壶就骨碌碌滚进了长椅底下。

  “?”苍鹰落在椅背上,脑袋一歪,看着两脚兽当面毁尸灭迹。

  它旋即翅膀一拍,落到地下,撅着屁股钻进椅子底下,衔着罪证出来,端端正正给放在雅辛托斯面前。

  雅辛托斯:“……”

  怎么母亲养个鹰都跟她似的,致力于创造让人恨不能羞惭而死的场面?

  行宫外,守卫们已经发觉不对:“你在干什么?准许你们在这里驯鹰已经很宽仁,可没准许你让鹰飞进行宫的!死神殿下刚刚才给了口讯,说冥后现在就在行宫里,可别惊扰了他!”

  吕忒斯王后听不出什么语气地哈了一声:“冥后?”

  “咳,”雅辛托斯才端回的完美微笑差点破功,他凭借从小到大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磨练出的厚脸皮,走到庭院树篱边,“放她进来。”

  守卫收了声,指引着吕忒斯王后进行宫。

  雅辛托斯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到长椅边坐下。

  “沙沙沙……”苍鹰歪着脑袋,一路拖着酒壶,摆到雅辛托斯脚边。

  雅辛托斯:“……”

  原本那些压抑的、酸楚的,沉积了千年的沉闷情绪,一时被更为轻松些的无语所替代。

  雅辛托斯回想起年幼时候,每每自己不小心做了件什么糗事,母亲总能找到他千万百计毁灭的证据,一本正经地摆到他面前质询,活像看不见儿子羞愤到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神情,恶趣味得让人磨牙。

  或许,他的恶趣味,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传自吕忒斯王后的。

  雅辛托斯长大后,之所以能那么快地练就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完美无暇地扮演起风流浪荡、凡事都不上心的废物王储,也都得归功于幼年时母亲对他的“锻炼”。

  庭院外传来脚步声,守卫的声音从回廊传来:“从这里进去,我们就不打扰了。”

  吕忒斯王后简短地应了一声,麦色的长腿一迈,就重新回到雅辛托斯的视线。

  “……”雅辛托斯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腰背,身体有些发僵。

  他还以为,有了苍鹰的打岔,或许自己能轻松自如地和母亲交际,展现出成年后的成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会被母亲的捉弄弄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

  但事实是,当母亲重新走进他的视野,那些才被苍鹰的打岔拍走的情绪,就又一次如影随形地卷土重来。

  想想也是,前世他有多少回躲藏在这树篱后,明明与母亲仅仅一墙之隔,却没脸去见她,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苍白阴翳地龟缩在树篱之后,麻木地灌着一壶又一壶地酒,用这样懦弱的方式,窥探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雅辛托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发僵的,那些过往的旧情绪像破屋里的冬风,来来回回在他身躯里呼啸。

  但感谢这些年他磨砺出的本能,表面上,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和母亲打招呼:“怎么没碰上死神?我才让他出去找你,难道是错过了……”

  雅辛托斯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半的他仍旧笼罩在前世的阴影下,像道苍白麻木的影子,藏身在另一半灵活交际的自己身后,就像当年躲在树篱后窥探母亲一样,遮遮掩掩地打量着母亲的神情。

  一半的他在谈笑风生,强大的理智把控着谈话的逻辑,确保没有不该泄露的泄露了,上一辈子那些难堪旧事不会被母亲知晓。

  他好像说了很久,从如何赢得试炼,到与波斯的战争,直到最后说无可说了,才沉默了一下,带着笑牵引起另一个话题:“光说我自己了,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我看到你之前和好多姑娘在驯鹰……”

  “很好,”吕忒斯王后看着他,“就是有点平淡。雅辛。”

  吕忒斯王后突然喊了一句雅辛托斯的名字,让雅辛托斯原本流畅自然的动作顿了一下。

  吕忒斯王后淡淡道:“你知道我的,虽然你说的这些成就,我很为你骄傲,但我也想听听,比如你说怎么成为冥后的?怎么和阿波罗、阿尔忒弥斯扯上关系的?”

  雅辛托斯以为,这又是一场来自母亲的恶趣味,还没开口,又听母亲继续道:“……做了这么多事,周旋在这么多人和神明之间,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会不会委屈?”

  “……”另一半谈笑风生的雅辛托斯也卡住了。

  他相信,前世的自己应该也设想过很多次,假如能问心无愧地站在母亲面前,要和母亲说什么话,希望母亲回什么话。

  他以为,是他向母亲细数这些年自己的荣耀,母亲骄傲地夸赞他是她的荣耀。

  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挡在前面的那一半强大自如的自己像个纸糊的影子,被母亲的话一戳就破,藏身在后面的那个苍白麻木的自己毫无遮掩地展露出来,紧跟其后的,是那些压抑了百年亦或是千年的情绪。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落泪,直到母亲的手捧住他的脸,像很小的时候那样,为他轻轻擦拭,带着薄茧的手指抹开满脸的湿漉,包裹着所有情绪的最后一层薄纸,也跟着被母亲的手抹开。

  吕忒斯王后轻叹了一声,将他拥进怀里:“我记得,除了你小时候那次换牙,就没哭过一回。”

  他是不曾哭过,不管是因为训练高烧不退时,还是前世在冥界浑浑噩噩时。

  前者是觉得没必要,后者是觉得没资格。

  但要问这些年,他到底有没有委屈过,还是有的,可能就那么一次。

  但不是因为高烧不退,也不是因为阿波罗。

  那会儿,母亲刚刚去世。

  年幼的他还没修炼得像后来那样刀枪不入,在自己的院落昏昏沉沉睡了数日后,带着某些现在看来幼稚的愿想,一个人走进母亲的厨房。

  他听守卫说,兄长回到斯巴达了,就在军营里。父亲今天在议事厅,也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

  于是他就想,母亲虽然去世了,但家不能散啊,我得做这个家里的纽带。

  于是他差遣守卫去军营请了兄长,去议事厅请了父亲,自己偷偷在厨房里折腾起来。

  但从没碰过灶台的小王储又怎么会生火?一直到大火将整个厨房吞没,他都是呆呆的,没怎么反应过来,还是守卫发现苗头不对,喊着救火时,将他从厨房里抱出来。

  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不少年头了,当年他看着被火焰吞没的厨房,心里是什么情绪,雅辛托斯已经说不详细。

  但肯定是委屈的。

  不然为什么他被守卫救出来后,又固执地等着火被扑灭,坐在被火烧焦的小餐桌前,一个人枯坐了整个夜晚?

  不然他为什么明明什么事都能自理,刺杀打仗也样样在行,却偏偏总也不进厨房,连个洋葱生切会惹人落泪也不知道?

  只是,长大之后,他懂得了肩头的责任,心里有了要达成的计划。

  于是便将这些情绪统统封存起来,好让自己没有弱点,在听奥斯提到时,也面露嫌弃,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开。

  可这一人坐到清晨,无人来的委屈,他应该是一直记着的,才在这时,被母亲一句话挑开。

  吕忒斯王后明明说过“不准为我落泪”的遗愿,这会儿倒是挺纵容,任雅辛托斯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裳,过了片刻才拍拍儿子的肩头:“行了,知道你不容易了。”

  她挑了下眉头,指指行宫的某个方向:“我问的话你还没答,冥后怎么回事?怎么,连孩子都有了?我都听见闹腾的声音了。”

  吕忒斯王后又睨了眼苍鹰雄赳赳气昂昂守卫着的酒壶:“你是后悔闹出人命居然有孩子了,才在这儿借酒消愁?”

  “……”雅辛托斯哭笑不得地直起身,随意擦了一下脸,“真不是我的孩子,是一点意外。”

  吕忒斯王后点头:“假的也没事,我这个年纪,抱孙子孙女也很正常。”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那我岂不是没脸见你?你去世前我可是跟你发过誓的,要么带领斯巴达走向辉煌,要么死在战场上。哪能在这儿给别人当王后带孩子呢。”

  吕忒斯王后顿了顿:“你……”她似乎差点翻了个白眼,虽然忍住了,但语气也没好到哪去,“你以为我天天带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来这儿驯鹰是为什么?嗯?觉得这里草坪漂亮些,空气更清新?还是觉得哄一群门外汉,忍耐她们拙劣的表现,还得辛辛苦苦偷偷配合她们给鹰下指令很有趣?你什么时候见我耐心这么好的?”

  “你……”雅辛托斯哑然片刻,声音突然有些发哑,“所以你没怪我?即便听说我成了冥后?你……是故意来这儿想跟我见面的?”

  吕忒斯王后这回算是把白眼翻全了,没好气地道:“不然呢,我是看上了哪个小姑娘?”

  她顿了一下:“死前……我说是那么说,但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真没做到,肯定也是有什么原因的。”

  吕忒斯王后补充道:“冥后这消息,我听完以后还不怎么生气,最多就是疑惑你们怎么看对眼的。真要说谁对不起谁,那以你的性格,肯定也是哈迪斯对不起你。我还生你的气干什么?你都被混账欺负了。相比较之下,我看到你在这儿瘫着喝酒,一脸颓废麻木的样子,才更生气。”

  “……”雅辛托斯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他忍不住想,这辈子是这样,那上辈子呢?

  是不是上辈子,母亲也早就原谅了他?

  只是,总看到他躺在庭院里烂泥一样喝酒,心生不满,所以才突然换了个驯鹰的模式,把之前那些小姑娘赶走,总是辛辛苦苦驯了鹰来,又把好不容易驯乖了的鹰给刺激得重新恢复野性……是想激励他吗?

  激励他,就连已经被人驯得温驯没有棱角的苍鹰被逼到绝境,都能恢复野性,悍然出击振翅高飞,他也应该一样。

  吕忒斯王后的语调微微放缓:“你怎么会笨到这样误解我?你看,我已经把这辈子唯一的柔软都给了你,我的小雅辛托斯。”

  小雅辛托斯,小风信子。

  紫色的,看起来孱弱娇嫩的花,乍一听和吕忒斯王后的性格并不相配,但吕忒斯王后就是没道理的喜欢它。

  她给雅辛托斯取这样的一个名字,也是在传达无声的承诺:就像她无条件地喜欢这种花一样,作为母亲,她也会这样无条件地呵护、深爱雅辛托斯。

  “——你最好不是真这么误解我,”吕忒斯王后话锋一转,语调突变,“否则也太蠢了。”

  雅辛托斯汗了下,心想上辈子我大概真就是这么想的……吗?

  雅辛托斯也有点不确定了,他之前之所以如此笃定,全因回想起的记忆片段,以及那些随记忆一并浮现的情绪。

  他被这些所蒙蔽,以为回想起的就是既定的事实,但万一不是呢?仔细想想,上一世自己如果真的颓废到自暴自弃,靠饮酒度日,又是怎么逆转时间的?

  反正不管是不是吧,认是肯定不能认的,雅辛托斯面不改色道:“怎么会,我就是随口一搭——尝点酒吗?这可不是普通的酒,都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珍藏。”

  这么些年,到底是有些长进的。雅辛托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顺道给自己喝酒按了个极义正言辞的理由——这可不是沉迷酒精,而是品鉴佳酿。

  吕忒斯王后眯起眼睛,没在雅辛托斯脸上找出破绽,当真在他身边坐下:“那倒是不错,爱丽舍灵地有不少酿酒匠,但酒神亲自酿的酒我是没机会尝。说说你和冥王,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还记着这问题,雅辛托斯无语又好笑,仿佛回到童年时,做了糗事后被母亲盘根问底。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比以前高了,脸皮也比以前厚了,鬼话张嘴就来:“应该和你听到的故事大差不差吧,就是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头脑不清醒把我带下冥界。后来摆脱金箭的效果了,他就主动和我做了朋友,只是冥王总要脸面的嘛,冥后这个误会就一直没对外澄清。”

  雅辛托斯半真半假地说着,把酒壶递到母亲手上:“孩子的事也是意外,我也不太好说,估计过段时间还会有新传言流传出来——你知道不是真的就行了。”

  吕忒斯王后喝得比雅辛托斯还豪迈,属于是百分百致醉量,自己喝完后又催着雅辛托斯也喝,显然已经上头。

  雅辛托斯本就打着“母亲也喝醉,那就没立场指责我”的算盘,此时端详母亲多半是醉了,放下心来,也仰头吨吨吨了一通。

  酒劲一翻上来,话就忍不住变多:“实际上,冥界现在的这些改建,都是我提的。”

  虽然不是他的主意,但是这一世是他提出来的。

  上辈子的经历,他又不好和哈迪斯提。怎么说?说其实我上辈子就逃过一次冥界,这是我逃出冥界前看到的冥界景象?那哈迪斯不得当场翻脸?

  这就导致一个问题,万一后面建设出现疏漏,他也不能讲有什么毛病怪上辈子的哈迪斯去,那这不就得算做他的过失?

  虽然他本人看这些图纸是完美无缺,上辈子的哈迪斯也施用了那么多年,但基础建设上面的事,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于是雅辛托斯虚心请教道:“你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疏漏?”

  吕忒斯王后托着腮帮子,眼睛要睁不睁:“我觉得——我又没看到建完以后的样子。我对冥界是没什么要求,不过之前驯鹰那几个姑娘……她们有人说,希望能忘记生前的一切,重活一世。”

  吕忒斯王后拍拍雅辛托斯:“你……喝!你怎么喝的比我还少。”

  看得出,酒神的酒对她来说劲儿属实是大了点。

  “你来之前我不就在喝了……”喝酒都过了明处,雅辛托斯也没费劲用神力驱散酒意,不然喝酒还有什么意义。

  他嘟囔了一下,仍是不服气地仰头吨吨吨了一通:“怎么个重活一世?为什么?死后永远在爱丽舍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好吗?”

  他问完一串问题,又自言自语地道:“噢,是不好。”

  上一世的他,最后不也进入了爱丽舍?但最终还是开始了逃亡。

  人总是有执念的,更有人在生前遭受过无法忘怀的伤害,或许对那些姑娘来说,这种伤害并不是一杯遗忘药水就能解决的,谁都想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她们有时候就跟我说,”吕忒斯王后半阖着眼,声音含糊,听得出是强撑着没睡过去,“希望能忘记一切,重新回到人间,哪怕变成小鸟或者蝴蝶都行,干干净净过完一生,干干净净进入冥界。”

  “啪!”

  吕忒斯王后撑不住地往桌上一趴,熟睡过去。落在桌边的苍鹰被惊得支棱了一下翅膀。

  “重新……”雅辛托斯在半醉半醒间,琢磨着吕忒斯王后的话。

  琢磨是没琢磨出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酒壶倒是见底了,雅辛托斯随手把酒壶往苍鹰肚子底下一推:“给你,给你,你不是喜欢蹲着?”

  “……”苍鹰高傲地睥睨了雅辛托斯一眼,像是在斟酌要不要叨这人一口,最终还是在桌上扑腾了一下,蹲在酒壶上。

  雅辛托斯昏昏沉沉往长椅上一瘫,阖上眼睛,不久就陷入一段似曾相识的梦境。

  梦里,他坐在一片小径边的草地上,望着那个熟悉的岔路口。

  小米诺陶们正在审问进入岔道的亡魂,恰好此时有道黑乎乎的影子从岔道的另一头——通向痛苦之所的小径上奔出来:“哈……哈哈!自由!我要自由了!”

  那道试图逃出岔道的亡魂还没狂喜完,牛头守卫们便转过身,挥动的锄头将那道亡魂几乎打成肉泥,最终踹回来处:“记着点教训!下次我们可没这么仁慈了,直接叫你魂飞魄散!”

  他似乎在那片草地上待了很长时间,来了很多次,有时候会带着不同的朋友打掩护。

  但不论怎么闹腾,他的眼睛始终落在小米诺陶身上,等待着偶尔有那么几个想不开的亡魂试图逃离痛苦之所,趁机捕捉、分析小米诺陶们的攻击模式、行为习惯。

  进入岔路口的亡魂来了一茬又一茬,连小米诺陶们身上的盔甲,也换了一套又一条。

  雅辛托斯始终没有行动,只是在草地默默观察完后,回到隐蔽的地方,骑着马一遍遍模拟攻守进退的路线。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准备完备,骑着马,顺着爱丽舍灵地的小径,奔向那个烂熟于心的岔道口。

  就如同之前和阿卡在一起时一样,他熟练地操纵着马匹,闪躲着小米诺陶们的攻击,最终拼着右侧小腿被重锤砸断的代价,弃马冲出拦截线。

  亡魂到底和活人是不一样的,只要能忍得住痛楚,就能迈得开步子。

  他冲进眺望、观察了无数日夜的桥梁,脚下不停地冲过每一道巡逻线的间隙。

  梦境在他成功冲出最后一道防线,即将踏入冥河前骤然断片。

  他像是一脚踏进了黑暗,只有双腿还在凭借本能,保持着奔跑。

  急促的喘息声传入耳膜。

  一抹金光撞入视线,雅辛托斯意识到,这是自己又旧梦重温,回到了那个梦过无数回、在黑暗中奔跑的老梦。

  这一次,除了腰间晃动的金色花枝,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某些之前没感受到的东西——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痛楚。

  这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如同将他摁在骄火烈焰内灼烧,以至于雅辛托斯只能依稀感觉到右腿小腿被砸断的疼痛。

  他在梦中冷静地想:很好。这意味着,这段在黑暗中奔跑的经历,肯定是他从冥界逃出来之后发生的。

  他沉下心,以常人所难及的忍耐力细细分辨,从烈火炙烤的痛楚中察觉到左臂、小腹、头颅似乎也在逃出桥梁后受了伤,看起来是后来又经历了一场苦战。

  雅辛托斯几乎能肯定,自己顶着这疼痛逃亡的时间肯定不短,否则他也不可能会这么习以为常就顶住这样灭顶的痛楚,甚至能在其中找回平稳呼吸的节奏。

  甚至于,疼得时间长了,他当真是感觉疲惫更多一些——现在他才意识到,之前梦到的疲惫酸胀根本不是真实的感受,而是一直处于这个状态下的精神感受。

  当时的他的确是这么厌倦地想的:如果最终能成功,他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躺躺,光享受,什么事都不干,就那么优哉游哉几个月。

  雅辛托斯在梦里撇撇嘴,刚心想“可惜到现在也没闲下来”,脚下突然一落空,梦境再次断片,等他察觉过来时,身体已经陷入到一片绵软中。

  就像是一团轻飘飘的云絮,他被包裹其中,还被轻巧地缓慢晃荡着,仿佛坐在幼时的摇篮中。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看不见光,梦中的雅辛托斯相当懂此时的他的心情似的,一双手很不安分地在那片似乎面积还挺大、一时摸不着边际的绵软里四处乱摸:“酒呢?你不是说深渊里才掉了酒进来,藏哪了?”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软绵绵动了动,随后传来酒壶塞被拨开的声音。

  “啵”的一下,于是梦里的他立即又躺安分了,还拿后脑勺来回挪动了一下,拗出一个恰好舒舒服服搁脑袋的地方,拍了拍身下的绵软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喝酒?我教你,酒可是个好东西,希望以后……嗯,希望以后还能常喝。”

  喝个屁,能不能点个火?

  雅辛托斯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然而他所能看见的,也只是当时的自己所看到的。

  非常不幸,当时的他光顾着沉迷享乐,甚至连酒壶都懒得自己拿。

  舒服倒是挺舒服,他舒展着四肢,连酒都有那个看不清面目的软绵绵给送到嘴边,简直就是把他当个残废或者巨婴在照顾了。

  梦里的他享受得越发舒坦,直接闭上了眼睛。

  “……”雅辛托斯差点大骂上辈子的自己只顾享乐、不思进取、骄奢淫逸……

  昏昏沉沉间,雅辛托斯的意识有那么一时的清明,从梦境中短暂地脱离出来。

  他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抱住了他,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一手托着他的腿弯,结实的手臂肌肉微微发力,便将他从长椅上抱了起来。

  他顺势撞进一片鼓胀的胸肌,正当他差点落入上辈子自己的老路,沉迷享受时,鼻尖突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幽深的、虚幻的,飘渺的像是抓不住,深沉得像是没有底。

  和梦中的绵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