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摇摇头，⼿指抵住罗维诺的唇。“嘘，别说。”他⽆声地说。然后迅速
⽽强有⼒地⽤⼀只胳膊揽过罗维诺的腰，把他拉进⾃⼰的怀⾥。抛开⾃尊、抛开思考、抛开理性，罗维诺不顾⼀切地贴近他。军靴踩在地⾯的沉重声响回荡在上⽅的路⾯上，混杂着喊叫和命令，以及粗重、响亮、让⼈胆颤的德国⼈的嗓⾳。罗维诺只是紧贴着安东尼奥。他⽆法抑制住泪⽔，⽆暇去感到羞耻。他只能把脸埋进安东尼奥的脖颈间然后默默等待。
贴近安东尼奥的⽪肤，罗维诺的呼吸急促，⼼疯狂地跳动，他所感到的不仅仅是恐惧。安东尼奥如此之近。紧紧地搂着罗维诺，他的⼿安抚着他的背，梳理着他的头发，摩挲着他的脸颊，擦⼲他的泪⽔。安东尼奥⼀句话未说却让他冷静和⼼安。罗维诺闭上眼。他不值得拥有这些，他配不上安东尼奥。因为罗维诺，能保护安东尼奥不受酷刑和死亡的仅仅只有这⼀条窄⼩的壕沟。如果这些德国⼠兵现在抓住了他，那全是罗维诺的过错。
⼤滴的滚烫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罗维诺甚⾄不在乎他不可抑制的颤抖；他只能想到安东尼奥将会被逮捕、被杀害，全是因为他⾃⼰愚蠢的错误……他突然抬头，想要以某种⽅式向他道歉，但惊奇地看到安东尼奥漂亮的绿⾊眼睛出奇的温柔、让⼈⼼安平静。他看上去并不⽣⽓。他看上去并不害怕。安东尼奥的样⼦，看上去正是罗维诺整个世界⾥最美妙、善良、美丽的最重要的⼈。
但是那些粗哑的德国嗓⾳仍然在叫喊。那些沉重的脚步声仍在回响，⼀步步逼近、加快，直到停在了他们藏⾝处的正上⽅。罗维诺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停下。那些⼠兵在检查路边。恐惧爬上罗维诺的胸⼜，令⼈作呕、铺天盖地，灼热⽽让⼈⼿⾜⽆措。他强忍住抽泣，全⾝颤抖、汗⽔淋漓，即使安东尼奥在抚摸着他的头发、平静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这不是真实的，他⽆法应对，他⽆法呼 吸……
⼀个低沉的声⾳就在头顶叫喊。安东尼奥的⾝体变僵，他的⼿移到臀部，罗维诺在⼀阵恐惧的晕眩中发觉出他是准备掏出⾃⼰的枪。罗维诺的头脑因为恐惧
⽽冻结了，他的⾎管突突作响，他的喉咙哽住了，被猛烈、撕扯的恐惧阻塞。在他的⽣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安东尼奥只是将罗维诺搂得更紧了，他的唇抵住罗维诺的⽿朵，然后说了句话，他说得太轻了，罗维诺都不确定他是否听到。“⽤我的⽣命。”
战栗穿过罗维诺的⾝体，他的呼吸⼏近停⽌。他终于明⽩了，⼏近痛苦地明⽩了：安东尼奥的誓⾔⽆⼀字谎⾔。安东尼奥真的会为他⽽死。当安东尼奥⽤他的额头抵住⾃⼰的，罗维诺的胸⼜撕裂般疼痛。他们的呼吸相融，⼆⼈胸膛间的⼼跳飞快⽆⽐。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罗维诺想要的所有就是能和安东尼奥在⼀起：拥抱他、感觉他、接受罗维诺未曾允许⾃⼰接受的⼀切。他闭上眼睛，感到那句不曾说出⼜的话语在他⾝体的每⼀部分涌动。我爱你。
但随后脚步声踏回了路上。喊叫的声⾳逐渐飘远。罗维诺屏住呼吸，他⽆法移动，他的眼睛仍然闭得死死的。害怕去期盼，害怕去呼吸。之后，感觉像⼀个永恒之久，汽车引擎的声⾳重新响起了。轰鸣声震⽿欲聋，最终远去，消失在远⽅。罗维诺睁开眼睛，⽆法抑制住⼀声解脱的哽咽，但⽴刻他再次捂住了 嘴。安东尼奥重重地呼出⼀⼜⽓，把枪收了起来。他们⼀直相拥着，沉默着，等待着，直到安东尼奥抬头并开始移动。罗维诺⽴刻慌了。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他们会不会还没⾛？“不，不，不……”罗维诺低声说，摇着头，拉住安东尼奥的胳膊想要阻⽌他。
安东尼奥向他露出安⼼的微笑然后拉过罗维诺的⼿，轻轻地握住。他的⽬光越过战壕顶部向外望去，“他们离开了。”
罗维诺因为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颤抖了⼀下，⼀层冷汗渗出了⽪肤。他害怕的泪⽔转变为了放松的喘息。“哦，天哪，安东尼奥！”他喘息着，⼿抚着剧烈起伏的胸⼜，来帮助⾃⼰呼吸。然后，突然，他反应过来。刚刚他的表现，他的举动，他的话……罗维诺⼀辈⼦都没像现在这么尴尬。他挣开安东尼奥的
⼿，坐直⾝体，缩到⼀旁。羞耻感包围了他，⽽这让他丢⼈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罗维诺？”安东尼奥听起来很担⼼。
“不！”罗维诺本能地捂住他的脸，“不，不，我就是⼀个⽩痴！我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它可能会毁了⼀切，⽽且……”罗维诺不得不⼤⼜地喘⽓，“⽽且我就是⼀个懦夫！”
安东尼奥轻声叹了⼜⽓，声⾳如呼吸般轻柔，他把⼿放在罗维诺的肩膀上。“不，罗维诺……”
“别说了！”罗维诺躲避着安东尼奥的触碰，愤怒困惑⽽羞耻。“别对我那么好，别⼀直对我那么好！我只是个懦夫，因为每当这样的事发⽣时我都会崩溃！难怪爷爷从不让我去重要的任务，因为看看我！我很害怕！我害怕坏事会发⽣在你⾝上，或者是爷爷，或者是费⾥西安诺；我害怕⾃⼰会被抓，被拷打，被
杀，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罗维诺停住了，捂住了嘴。哦该死的，他说出来了。他真的说出来了。“他妈的，真该死！”罗维诺站起⾝，完全忘记了他受伤的脚踝，他只⾛了⼀步就摔倒在地。不，不，不……“该死！”
罗维诺因为尴尬整个⼈都烧了起来。他真想⽴刻消失，想⼀死了之。他想地⾯裂开⼀个⼤洞把他整个⼈吞下去。罗维诺双臂环绕着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胳膊
⾥。也许这只是⼀个梦。如果他努⼒许愿也许他就会醒来。也许……
“没事的，罗维诺。”罗维诺感觉到安东尼奥坐到了他的⾝边，但他不愿抬眼。
⾝旁的空⽓愈发寒冷，寒风把罗维诺⾝上的湿汗变得冰凉。喧嚣恐惧过后，这傍晚中的静默显得更加深沉了。他们静静地坐了⼀会，安东尼奥再次开⼜，
“哦， mi corazón，现在⼀切都没事了。” “不。”罗维诺咕哝道。“并没有。”
安东尼奥停顿了⼀会⼉。“罗维诺，如果你不会害怕，就不是⼈类了。”
罗维诺嗤之以⿐，他的头还埋在⼿臂间：“你说得倒容易。你不会害怕任何事。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你不明⽩……”
“你以为我不害怕吗？”安东尼奥打断他，然后轻轻地笑了，毫⽆嘲弄之意。“罗维诺，那太可怕了。我当然害怕。⽽且我也害怕你提到的所有事情。那些事情可能发⽣在罗马⾝上，在费⾥⾝上——上帝保佑，在你⾝上。或者被他们抓 住……”安东尼奥疲倦地叹息，“那些盖世太保会对我做的事。”
罗维诺⽤⼒地摇了摇头。“别说了。”他不想提到这些，他连想都不敢想。安东尼奥停了⼀阵，又继续说。“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恐惧，罗维诺。”
罗维诺从⼿臂间转过头，终于和安东尼奥⽬光交汇。他的微笑太善解⼈意，他的⽬光太善良友好，他散落的卷发修饰着英俊的脸庞，⾝后是昏暗的天空。凝视着这⼀切，罗维诺的⼼膨胀着、跳跃着。他⼏乎忘记了尴尬。
“罗维诺，我们都会感到恐惧。但有些事情值得让我们克服恐惧。有些事情更加重要。”安东尼奥把罗维诺的⼀缕头发别到⽿后，这个熟悉的让⼈窒息的举动让回忆和情感如潮⽔般涌来。“有些事情值得冒险。”
罗维诺⽆法回答。他只能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他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 样。这是不由⾃主的，⼏乎是他培养已久的本能，深埋在⾻⼦⾥的抗拒成了条件反射。现在，否认他对安东尼奥的情感已经变成他⾝体⾥奇怪的⼀部分。罗
维诺知道他⽆法再保护⾃⼰不受伤害——他⾃⼰就是痛苦的始作俑者，⽽且，他不知道该怎么停下。他依然试图告诉⾃⼰，对安东尼奥的爱不值得让他遭受那些⼼痛。罗维诺⼩⼼地抹着眼⾓，泪珠却接⼆连三地滚下来。
“来吧，罗维诺。”安东尼奥轻轻握住罗维诺的⼿，安慰道。“天变暗了。靠着我，我来帮你。”
罗维诺⽆声地点点头。他允许安东尼奥帮助他站起来，允许他把⼀只⼿放在⾃
⼰的腰上，帮助⾃⼰⾏⾛。但他不能看安东尼奥，他⽆法忍受那双善良的绿眼睛隐藏的失望。
在他们的路途中安东尼奥⼀直漫⽆⽬的地聊天。他说着平常的话题：他去过的地⽅，他遇见过的⼈；他⼤笑、打趣，甚⾄唱了⼏句，是些罗维诺不知道怎么翻译的异域西班⽛⼩调和诗歌。他扶着罗维诺的⼿，坚定、平稳，移开对他脚踝的压⼒，让他不会摔倒。先前的恐惧和羞耻随着傍晚的微光⼀同隐没，在阵阵微风中飘远消逝。罗维诺仍是⼀⾔不发，听着安东尼奥的声⾳，敏感地感觉到了搂着他的腰的结实的胳膊和紧握的⼿。陷⼊他的温暖，呼吸他的⽓味，默许那旧⽇的舒适和宽慰淹没⾃⼰，只因他的存在。感觉⼼有所属。
现在他们之间有了些新的东西。沉默中的共识、⽆需语⾔的理解和⼀些别的什么，不知会将他们带向何⽅。每次偷偷的⼀瞥、每个⽆法抑制的念头、每个脱
⼜⽽出的词句，都在逐渐建⽴这种感情，⽆法回头，⽆论罗维诺可能会多么恐惧，没有什么能阻挡它。
沿着马路边崎岖的乡间⼩道，他们的每⼀步，缓慢、坎坷，罗维诺突然有种认知沿着⾎液向他涌来，在脑⼦⾥⼀下冒了出来。
离他屈服不会要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