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信步慢⾛在树⽊掩映的⼩道上，天⾊渐浓，半满⽉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光线朦胧地照亮了⽥野。氤氲着草⽊⾹⽓的微风逐渐转凉，预⽰着这温柔的冬季
⽓候将⾛到尽头，前⽅会是迅疾严酷的风⾬。但现在哪怕是天上下起了⽕球，安东尼奥也根本不介意。因为在⼏个⼩时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现在，他的头脑因为愉快有些晕乎乎的，他不得不低不断低头看着⾃⼰搂着罗维诺腰的⼿，来告诉⾃⼰这是真的。罗维诺拖着肿胀的脚踝⾛得跌跌撞撞，他紧贴安东尼奥的⾝体⼀侧温暖⽆⽐，他的双⼿尴尬地纠缠着，像是不知道往哪
⼉放。他在⽉光下总是这么美。
“还有那边那个……”安东尼奥的⼿指向星罗棋布的⽆垠天空，“……那是独轮车座！”
“独轮车座？”罗维诺语⽓平淡地重复，但他的表情像是被逗乐了，又混杂着嘲笑和直⽩的看傻⽠的怜悯。
“是的！”安东尼奥愉快地⽆视了罗维诺的语⽓。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被罗维诺嘲弄。躲避德国巡逻军的窒息阴云已经散去，安东尼奥只想要罗维诺不再害怕或是莫名地尴尬。毕竟，这才是安东尼奥真正的职责——他快乐的、真实的、重要的职责——帮助他的⼩意⼤利⼈挣脱内⼼的阴霾。不管这意味着在空
⽆⼀⼈的酒馆中跳舞，或是给他⼀个番茄形状的谜题，或者，现在来看，就是假装⾃⼰精通天⽂学。“外围的卫星组成了把⼿的形状，还有那⼉，⼩⾏星带像是卡在车轮⾥的杂草，你看见了吗？”
“没有。”罗维诺都懒得抬头看⼀眼。星空有⾜够的光来照亮他眼瞳⾥的⾦⾊， 还有那背后藏起来的笑容。“根本没有哪个星座叫独轮座。那是你编的。这些都是你编的。”
安东尼奥装作⼀副被冒犯了的愤怒模样。“我没有！” 罗维诺怀疑地挑起⼀边的眉⽑。“那⼤番茄座呢？”
“嘿？”安东尼奥还真的觉得这个星座挺可信的，“⼤番茄座是⼀个⾮常古⽼，⾮常重要的星座！”
“对谁来说？”
“对……呃……”安东尼奥飞快地思考了⼀下。“……对德鲁伊特（凯尔特⼈的祭司）。”
“德鲁伊特？”罗维诺嗤之以⿐，不加掩饰。“就算番茄最初在墨西哥种植，然后在⼗六世纪末才被引进到英国的？”
安东尼奥决⼼这么说下去。“没错。⼤番茄座对墨西哥的德鲁伊特是⾮常重要的。”
罗维诺在寒冷的晚风中呼出温暖的⽓息，他咳了⼀声，笑声快憋不住了。他飞快地看向别处，不耐烦地把头发撩到⽿后。“你的历史学识和你的星座知识⼀样渊博。”
“谢谢你，罗维诺！”安东尼奥⾼兴地说，⽆视了罗维诺⼀如既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只是又指向⼀群明亮的繁星，“那个，看那边，是猎户座的领⼦。”
“是腰带，其实。”
安东尼奥完全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也他相当确信罗维诺看出来了。“那是胖熊座
（Big Bear）……”
“⼤熊座（Ursa Major）。”罗维诺叹了⼜⽓，但他的嘴⾓溜出⼀丝最微⼩的笑容。“还有它在那边。”
“还有，哦，我最喜欢的来了。”安东尼奥直指向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它在黯淡、雾蒙蒙的云层中光辉闪烁。“维纳斯，我喜欢维纳斯（Venus）。”
“⾦星（Venere），”罗维诺⽤意⼤利语纠正他，“那不是星座。” “不，他是颗恒星。”安东尼奥骄傲地说。
罗维诺⽆奈地扶额，“错了，又错了。她是颗⾏星。”
安东尼奥开⼼地咧嘴⼀笑，他绷不住了。他根本赢不了——但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罗维诺，他不再害怕，不再尴尬，不再沉浸于⾃⼰的灰暗世界。他可能会觉得安东尼奥有点傻，但安东尼奥早就习惯了⼈们这么觉得。“好吧，罗维诺，我投降。不能像你⼀样聪明伶俐我也没办法。”
罗维诺的⾝⼦稍稍离开了些，低下头，喃喃⾃语，⼏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没那样说，笨蛋。”
哦，不。他要忍不住了。安东尼奥笑得不能再灿烂了，但他的⼼也在隐隐作 痛，罗维诺太容易紧张和封闭⾃⼰。“现在我只再说⼀件关于⾦星的事情……” 安东尼奥拉起罗维诺的⼿指着那颗闪烁的⾏星。触碰的肌肤传来⼀阵颤抖，他假装没有注意到罗维诺急促的呼吸。“你知道吗？她在罗马神话中被称为爱
神。”
缓慢地，⼩⼼翼翼地，罗维诺抬起⽬光，看进安东尼奥的眼睛。安东尼奥⼏乎能看到那双眼睛后飞过的思绪，那湿润的⾦⾊在⿊暗中闪烁跳动。他靠得好 近；他的头发是薰⾐草味道。安东尼奥的⼼跌跌撞撞，直到罗维诺终于耸了耸
⼀边肩，明显努⼒装出⼀副冷漠的样⼦。“不。我才不知道。”
看到这，安东尼奥的⼼差点跳出胸膛。罗维诺当然知道。每⼀个⼈都知道，更不要说罗维诺这么聪明的⼈。罗维诺宁愿掩饰也不想浪费他的感情，这让安东尼奥头晕⽬眩。多么美妙啊，他静⽔流深的思考，他浓墨重彩的情感，他⾦光闪烁的眼眸……在他能意识到⾃⼰在做什么之前，安东尼奥将罗维诺的⼿拉到唇边，献上了⼀吻。罗维诺⽴刻瞪⼤了眼睛，他的双唇张开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太快了。
安东尼奥放下罗维诺的⼿看向前⽅。“总有⼀天，罗维诺。”他放在罗维诺腰上的⼿臂收紧，继续缓缓地⾛向前去。“总有⼀天，我们会去那⼉。普通⼈都可以，就像是你和我。我们会去到⽉亮上，去⾦星，也许甚⾄能到⼤番茄座。我们会登上那些地⽅，伸⼿就能触碰星星。”
“你疯了。”罗维诺听起来有点喘不过⽓，他的脚步有点不稳。
“但只要想象⼀下，罗维诺！”安东尼奥轻松地扶稳了罗维诺，毫不介意地⽆视了他突然的不平衡。“想象⼀下如果⼈类能够到星星上去，⽽不是疯狂地⾃相残杀。”
罗维诺沉默着，安东尼奥任由⾃⼰思绪飘飞。如果⼈类能登上星星……那么，
⼈们就没⼼思再去想⼀些荒谬的东西，像是坦克和酷刑，暗杀和间谍；也许到那时，⼈类将会意识到，残害数百万的同胞是⼀件多么兽性的事情。
现在，安东尼奥⼏乎没有注意他们脚步的⽅向。当他们转过⼀个路⼜，罗维诺突然停住了。“停下。”
安东尼奥照做了，他的⾝体警惕地紧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