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用过晚食,便有几名哑仆低头进来将桌上碗碟都撤去,重新奉上浸渍了花香的泉水供二人净手,还一并送上几本书册。

  西门吹雪:“我白日间或许不在,这些西域方国志与你打发时间。”

  叶孤城嘴角微微上挑,低头去翻那几册书,虽不再道谢,但西门吹雪看得出对方是极喜欢的。

  “你若想要外出,吩咐外间的人即可。此处不远是月牙泉,有一处荒城石壁很适合看日出日落。”

  这真是极为妥帖的安排了,叶孤城笑着看他一眼:“长河落日,的确不可错过。”

  西门吹雪见他罕见的笑,日间与旁人叙话的烦躁也尽数散去:“罗生平日不在这里,已经让人去接来总坛,算脚程明日便能见到。”

  叶孤城不免多问一句:“罗生不在教主身边?”

  西门吹雪:“叛徒虽伏诛,恐有余孽,教主素来认为子嗣在他身边长大并非好事。”便是他自己,也是一路落地便送走,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孤城想起自己见过这父子二人相处的情形,立时有了了悟。

  为了对方的安全,不得不忍受长久的分离和疏冷,看似无情亦是有情。而自己生来双亲俱全,亦有祖父耳提面命,但恩情养恩夹杂在复国的期许中,终究织成了那张将他卷入海底的网。

  孰非孰是,有时候实在很难一言以概之。

  叶孤城不再说话,他并不觉得西门吹雪需要安慰,也不觉得这祖孙三人的选择有问题。他只拿起腰间乌鞘剑慢慢抚摸,垂眼道:“眼下,可来得及观大漠日落?”

  西门吹雪果然笑了:“自然。”

  二人起身,西门吹雪进屋拿了围帽,才与叶孤城相携而出。

  大漠黄沙,与无垠波涛绝然不同,却在某些时候十分相似。

  玉门关外,晚风将至,黄沙漫天。

  二人分立在一处砂岩之上,西门吹雪递给叶孤城一顶帷帽,白色的轻纱将黄沙挡在外面。

  “塞外斜阳,大漠孤烟,果真此生不能错过。”叶孤城一弹衣摆上的黄沙,白衣转眼干净如新,“不过一刻,你我脚下的黄沙波纹已经变换。大漠中的流沙,之于深海之中涡流,确有相似之处。”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天道之大,无穷尽也。来时我们经过古突厥故地,碎叶城曾经是王庭所在,无数中原来的刀客剑侠,不知流沙的可怕,埋身于黄沙之下从此再无归期。”

  黄沙埋骨,平谷化为沙丘,荒冢再难寻找。

  西门吹雪:“当日你说于南海之中悟剑,我幼时居于塞北,便是在大漠中参悟的剑道。”

  叶孤城:“难怪。”

  大海以水容纳万物,看似平和安闲,实则缥缈不定暗藏杀机;大漠是另外一个极端,空旷辽远,孤寂直白,杀机四伏令人望而生畏。

  叶孤城:“昔日读书,也曾好奇问过父亲:羌笛何须怨杨柳,玉门关外分明是黄砂故道,何来黄河远上?”

  西门吹雪看向他:“如今,却是懂了。”

  叶孤城:“后来偶得古籍残卷,才知当年明明是‘黄砂直上白云间。’”

  原来,羁绊早已注定。

  塞北昼夜温差极大,日落之后温度骤降。叶孤城有伤未愈,观过日落便回到住处。

  屋外夹墙里燃起碳火,连着屋内的暖炕,很快整个室内都暖和起来,将寒风隔绝在外。塞北的屋子大多以木为骨,泥为墙,开间极大,毫无遮蔽,与中原南方喜爱分隔小室的造法很是不同。

  洗沐之后,叶孤城终于洗去一身风尘,披了一件四经绞罗的素丝里衣,只罩了一件轻薄道袍斜躺着翻看西门吹雪带来的古籍。

  夜里风吹得格外响。

  “北风已起,明日大雪将至。”西门吹雪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进来,将一只托盘放在软塌边的几案上,打量了男人面色几眼,“今日最后一次换药。”

  叶孤城笑着看他:“庄主乃真国手尔,只怕比之京城太医院里的御医也只强不弱。”

  西门吹雪:“医术再高之人,心中对所医之人有了畏惧,写方拿针的手,也便不稳了。”

  “正是如此。”叶孤城心中升起果然是知己的感觉,起身解去外袍,重新伏在炕边,露出深红色正在愈合的伤口。

  上药的过程平静安闲又有条不紊,用雪白的生绢重新包裹胸膛的时候,叶孤城已经被热气蒸得昏昏欲睡。他疲懒不肯动弹,便由着男人单手托起他的腰腹,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身前卷裹绢丝的窄布。

  只是这样一来,二人便几乎紧紧靠着,胸膛贴着腰背。半干的长发被随意束着拘于枕头一侧,整片修建的背便这样露昏黄的灯火中。

  西门吹雪的眸色渐深,将手掌印在男人的脊背的凹陷处,以拇指慢慢摩挲。

  陷入沉眠的人“唔”了一声,鼻音中就带了点疑问的意思。

  西门吹雪替他慢慢扳正侧躺着,用轻薄的褥子盖住这人,低声说:“睡罢。”

  叶孤城闭着眼睛,还在强行挽留神志:“夜深,你可是还要回教主那边?”

  “我就在此,”西门吹雪指尖弹出一道劲风将烛火熄灭,翻身上了炕,“等寅时再过去。”

  一夜安眠,许是终于从马不停蹄的奔波找那个得了清净的住处,叶孤城难得在天光大亮之后才睁眼。

  室内弥漫着冷梅特有的馥郁芬芳,这是西门吹雪惯用的香料。此时西门吹雪自是已经不在屋内,叶孤城起身下了炕,趿了鞋向外走去。

  小来听见响动进得屋来,麻溜儿地替他洁面、整鬓、着衣,一切收拾停当了,才笑问:“城主今日可有安排?”

  叶孤城并不是一个好奇之人,他摇摇头:“我就在此,若是你无聊,可托人带你出教,正好我也不放心小玉一个人盯着那探子。”

  小来:“这可怎么好?我走了,谁来服侍您?”

  叶孤城笑道:“不至于,日后我或许长居中原,留在万梅山庄,你眼下便回南海罢。”

  小来瞪大了眼睛:“城主,你撵我走?”

  叶孤城:“你跟随我多年,只做随侍浪费了些。施进卿于经商之上有足够的能力,却无自保之力,你可以去帮他。”

  小来跺脚:“我不去,我要跟着您。”

  叶孤城:“我如今已是一个死人,不便四处行走,你跟着我注定见不得天光。你去旧港或是三佛齐,日后一个将军的位置也是信手拈来。到时候南海的消息,你也可以随时来中原告知我。”

  “那小玉怎么办?”

  “她不是白云城的人,去哪里都由自己决定。那个帖木儿的棋子你也一起带走,他留下来,会死。你告诉他,若他不想死,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小来目瞪口呆:“他不会答应的!”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告诉他,他的脸是催命符。先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立死,要么在脸上划上七八刀。”

  小来立时便懂了:“若他忍痛选了毁容,再告诉他也可以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叶孤城赞许地点点头:“你的确可以独当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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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主和庄主其实很像,他们保护周围人的方法都是分离。

  他们本身就是危险的源头,因为自己足够强大,因此不惧。但周围的人却会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古诗我真考据过,古文中原句是“黄砂远上白云间。”可见文化是会迁徙流动,根据后来情况而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