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白山回来,我们铁三角的第一站,是到北京胖子的地盘上整理他要带走的物件。

  大部队回到北京,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处理,由于我从长白山腹地出来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小花把我赶到胖子的铺子里养身体,接替我处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胖子在潘家园的铺子不算大,里面有很多是他多年来的珍藏,压箱底那种。我闲来无事,就和闷油瓶一起帮胖子看店里的存货,尽快将不重要的东西变现。

  白天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没什么感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胖子均匀的鼾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院子里,搬了个椅子坐着发呆。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我回北京后失眠的第五天。

  将闷油瓶顺利接出,我曾经以为自己的心魔已经随之消失,十年里所有的沉重与责任都可以一并卸下,但显然我过于乐观。

  第一晚,我梦到了青铜门里的那场幻境,冷汗淋漓的惊醒后,只有窗外泠泠的月色和胖子的呼噜声陪伴着心有余悸的我。当时我并未太过在意,将这些归结为神经紧张导致的暂时性失眠。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现在,噩梦如同附骨之疽,一次又一次的如期而至。

  梦境里,小花以不同的方式死在我面前。

  有时候是在凶险的斗里,他被突如其来的冷箭贯穿心口;有时候是在陡峭的悬崖边,他快要攀登到崖顶时失足坠落;有时候是盘口争斗,在混乱中他被乱枪射中心脏。

  每一晚,我都被撕心裂肺的绝望淹没,在寂静的深夜里挣扎着清醒过来,心脏鼓噪的疼痛令我浑身发抖,久久不能再次入眠。

  我曾经尝试过用安眠药助眠,那天晚上,噩梦长的出奇,小花以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而我仿佛变成了雕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倒在地上,点漆般的双眼逐渐暗淡,最终化为灰翳,食腐的乌鸦成群结队的飞至,一场腐肉的盛宴后,只剩一具无法分辨的白骨。

  我在白骨的幻象中醒来,按住刺痛的心口,感觉自己再一次由死向生。

  我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北京城的空气质量一般,就连天空都是雾蒙蒙,半轮月亮挂在空中,晕出一些莹润的朦胧的光。我看着月亮,回想起曾经和小花一起在吴山居的院子里对月而酌,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温润明亮,比月亮还要漂亮。

  我掏出手机,时间是3:26,打开微信,小花的对话框是置顶状态。

  我翻看着之前两人的对话,上一次的是在两天前,我问他北京的事情处理的如何,小花回我一个叼烟的表情。

  我点开对话框输入文字。

  “睡了吗?晚上胖子灌小哥酒,被反杀,呼噜打的震天响。”

  删掉,重新输入。

  “你干脆和我们一起住雨村吧,养个生。”

  删掉,重新输入。

  “今晚的月色真美。”

  删掉,重新输入。

  “……我想见你。”

  删掉,删掉,删掉。

  我感觉自己魔怔了,索性把手机扔到地上,继续发呆。

  有时候很羡慕闷油瓶,他总是能够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或者看天,或者看天花板,仿佛尘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打扰他。我不行,只是个凡夫俗子。想到这里我开始长吁短叹,认命的捡起手机,点开相册,里面有几张我偷拍小花的照片。

  说偷拍倒也不准确,在长白山的时候我拍绵延的山峰,将站在旁边眺望的小花也照了进去。

  照片里的小花只有侧脸,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与四姑娘山时的小花重叠在了一起,神情是相似的肃穆,看好的一塌糊涂。

  早上吃饭的时候,胖子说我看着精神不好,跟抽大烟的一样。我漫不尽心的说可能是想六月黄想的。

  胖子咽了口口水,一拍大腿,“走起!明天就出发去杭州!”

  临走前,我给小花打电话跟他告别,电话那头的小花听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好好拾掇一下你的铺子。”

  我听得一愣,感觉有几分不妙。

  我们一行人回到了吴山居,头一件事就是将库房整理清点了一遍。

  待所有东西清点完毕的第二天,小花给我发了微信。

  “吴邪,开门。”

  我满头问号的打开铺子的大门,小花拖着小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对着我笑。我被他笑起来的样子勾的心跳加速,也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微笑。

  “进去吧。”

  小花侧着身,我这才发现他身后站着几个伙计,不远处还停着几辆搬家公司模样的货运车。

  几个伙计训练有素的依次向我问好,很恭敬的问我库房在哪里。

  我意识到小花这是来搬东西抵债的,顿时心情低落,苦着脸给他们指路。

  把小花请进大厅后,他嘱咐完伙计就坐在太师椅上玩手机,我给他倒了杯茶。胖子冲我挤眉弄眼,我就和他一起到库房盯着伙计们搬东西。

  “这什么情况,你欠大花多少钱?”胖子小声问我。

  我也小声对他说:“你知道新月饭店吗?”

  “咋啦,他们干不下去准备入我们这行了,胖爷我金盆洗手不问世事。”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从新月饭店拿走过一个东西,没有给钱。当时小花做了担保,现在担保的时间到了。”

  胖子看了眼小花的方向,“多少钱?”

  我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万啊?那应该够了。”胖子算了算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坚强点天真。”

  我呵呵一笑,“请在后面加个零。”

  胖子如同雷劈一样的表情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解家的伙计效率很快,一人负责鉴定估价,一人负责登记在册,剩余的人打包装车。

  我眼睁睁的看着库房里存着的压箱底被一件件搬出来,负责登记的人每写一样就会喊一嗓子,我被他清亮有力的声音喊得心口痛,胖子在我耳边也不停的唉声叹气。

  库房搬空了,有伙计跑到了我铺子的大厅,在博古架前来回打量,一件一件翻看。我瞧着他们把我珍藏的一套吉州窑玳瑁釉的小杯小心翼翼裹上防潮纸后拿走了,终于忍不住跑到小花的面前忿忿的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我能抵多少钱?”

  小花闻言放下手机,用看货物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嗤笑一声,“你也值不了几个钱,勉强算个零头吧。”

  我大怒,心说老子当初在道上混的时候,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现在金盆洗手了,居然才值一个零头?

  “那你拿我抵债吧,把我的玳瑁釉留下来!”

  小花看了我一眼,竟真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几步走到我面前一弯腰把我头朝下扛了起来。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呆愣愣的被他扛着走了几步。

  “哎,哎?等等!解雨臣你他妈玩真的?!”我大叫。由于姿势的原因,我的脸正对着小花的后腰,再低一点就能触碰到他的屁股,我梗着脖子满脸通红,生怕不小心碰到。

  小花扛着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向着院门口的大货车走去。我挣扎的幅度很小,主要是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身后是胖子的鬼叫声:“放开我家小天真!有什么肉偿的来找胖爷我!”

  我来不及挑胖子话语中的不合理,头晕目眩的被小花带到了货车箱后面,他一弯腰将我放在车厢边缘坐好,我晕头转向的扶着车厢缓神。

  “来吧,一会儿把小三爷打包好,直接送到我府上。”小花对伙计说。

  那伙计犹犹豫豫的看着我,又看看自家当家,小心翼翼的问:“当家的,拿箱子装小三爷吗?”

  “可以,里面放点海绵,再捅几个洞方便呼吸,小三爷算易碎品,记得贴标签。”小花很细心的嘱咐。

  我虽然头晕,但听力没有受影响,听着小花和他伙计的对话,不禁怒从心头起,又看到那个伙计当真拿着有易碎标示的大箱子向我走来,连忙从车厢上跳下来,站立不稳的晃了几晃。

  小花扶住了我。

  “好你个解雨臣,居然这么对我!”我大怒,“这事儿不抵个千八百万咱俩没完!”

  小花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在长沙还有私库。”

  我大惊,连忙否认:“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而后在小花凉凉的视线里安静如鸡,眼巴巴的看着博古架上的珍藏也被一一搬走。

  搬空吴山居只用了半天时间,晚饭点了楼外楼的外卖,小花付的钱。

  我们几人吃饱喝足后,胖子领着闷油瓶说要夜游西湖,我刚想说大半夜的游个屁,就看到他们两个人脚底抹油溜走了,剩下我和小花在院子里,面对一桌子的残羹冷炙面面相觑。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问小花,“你订的哪个酒店,我先送你过去。”

  小花看了我一眼,“我没订酒店。”

  我啊了一声,呆呆的看着他拎着行李往二楼走。我赶紧跟在他身后,纠结了半天,小心翼翼的说:“你看我这地儿不大,一会儿胖子他们回来也只能打地铺,你劳累一天得好好休息……”

  我劝了半天,小花没理我,轻车熟路的把行李放进卧室,“我去洗澡。”

  我不再说话,扭头去帮他开热水器。

  我自认为此生经历过无数次危机时刻,也勉强算是历经风霜,但此刻,我靠在浴室门旁边,听里面隐约的水流声,过往的经验完全没了作用,大脑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想里面的人,对接下来漫长的夜晚感到手足无措。

  直到小花推门出来,我才发现他已经洗完了澡。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开门出来,没想到我会在旁边站着,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我也被吓了一跳,看着他被水汽蒸的微红的脸和滴着水的头发,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没出息的吞咽了一下,掩饰般咳嗽着,“哎,记得把头发吹干。”

  小花看了我一眼,“吹风机呢?”

  我赶忙跑进浴室,在柜子里翻出了吹风机。浴室的水汽很重温度很高,我下意识的吸了口气,试图用不灵敏的鼻子闻到些属于小花的味道,却只闻到了潮湿的水蒸气。

  我把吹风机拿在手里,看着小花侧脸沾上的几缕头发,心念微动,“要不我帮你吹吧。”我说完这话就觉得自己意图太明显,赶紧补了一句,“这吹风机不太好用,我怕你吹不干。”

  小花犹豫了一下,“行吧。”

  我站在他身后,手指尖抚过他湿润温热的头皮,撩起了头发一点点吹干。小花仰着头闭着眼,我趁机光明正大的去看他,灯光下他的五官明晰精致,只有睫毛处落了一片惊心动魄的阴影。我一心二用,一边细细看他,一边在他的发根处来回抚摸,心里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吹了好一会儿,小花的头发已经彻底干透了,但我注意力没在这上面,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热乎乎的吹风机。他突然睁开眼,我心一惊,赶紧移开视线,“吹好了。”

  小花摸了摸头发,“吴师傅手艺一般。”

  我接话:“那你让我多试几次,保证会有质的飞跃。”

  小花说:“下次吧。”

  我铺子的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一张床。上一次小花到杭州看我,我晕乎乎的喝醉了没留意,他应该是睡在了我旁边,当时我直的顶天立地,没啥太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而这一次我俩都清醒着,我想象着两个人睡一张床的画面,登时满面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

  我把自己收拾干净进了卧室,小花靠坐在床上,手里翻看着我放在床头柜的书。我尽量自然的从柜子里拎出来一个折叠床垫铺在地上,小花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扭回去。

  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摆放床垫的位置就在窗户下面,我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去看漆黑的天空。

  卧室的灯被小花关掉了,屋子里一片黑暗。街道隐约的路灯透进来,是暗淡模糊的黄。我在这片昏黄中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闭着眼睛,仔细去听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声音。

  小花睡觉十分安静,他的呼吸声非常轻,我只听到了窗外隐约的蝉鸣和极偶尔的人声。

  我数着自己的呼吸,权当自己和他的重叠在一起,虽然卧室一片寂静,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心跳声渐渐缓了下来,这种认知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在隐约的温热的夜风里,困意将我包裹,我睡了过去。

  这一晚,我没有梦到任何血腥的场景,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