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花搬上床后,独自坐在窗户边抽烟。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把窗户打开,一边透风一边靠在窗台旁举目眺望。

  凌晨的长沙市依旧灯火通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少了很多,偶尔有一两辆夜行的汽车疾驰而过,留下一道车尾灯的残影。

  自从计划结束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停的抽烟,烟灰缸盛满了烟头,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

  嘴唇的触感一直都在,我可以将方才的一切归咎于酒醉后的神志不清,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醉。

  之前我遗憾于在吴山居醉酒的夜晚,晕乎乎没对准方向,现如今我又庆幸小花睡着了,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

  恍惚间我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次非常普通的饭局,来的人不全是道上的,喝高了之后有个男人借着酒意握住了小花的手,带着某种暗示意味捏了两下。小花面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捏着人的手腕把对方的手移开,顺势递了杯酒过去。后来我在洗手间碰到了小花,他正在洗手台搓手,洗手液打了三遍。我当时没心没肺,问他感觉咋样。他喝了不少酒,平日里内敛的情绪此刻也外露了些,他对着我做了一个恶心要吐的表情,皱着眉开始打第四遍洗手液。

  在当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此刻,我却能够清楚地回忆起当时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包括那双眼睛里满满的厌恶之情。

  如果小花知道我对他有超过友谊界限外的情感后,会不会也用这种眼神来看我,这样的事情我只要稍微想一想,就难受的无法呼吸。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我放任自己去想他,想我们之间相处的每一个小细节,即使他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卧室里安睡。

  我把最后一根烟碾灭,同时告诫自己,到此为止。

  小花是我最好的兄弟,也只能是兄弟。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天际照的透亮,我把烟灰缸里的烟蒂扔到垃圾桶里,到浴室里洗了个澡,把身上所有的烟味和疲惫一起冲洗干净。

  出来后我依旧没有睡意,干脆顶着浴巾坐在窗边看日出。

  太阳从楼宇间向上一跃,整座城市变得明亮起来,远处朦胧的山影若有似无。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去。

  小花被裹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中,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看着他,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早啊,小花。”

  他向着我走过来,低头凑近我闻了一下,我克制着又要开始失控的心跳,很平静的看着他。

  “又抽烟?”小花皱着眉,“你该戒烟了。”

  我下意识的抬手去闻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嗅觉已经近乎失灵。

  关于戒烟的话题,小花似乎跟我说过很多次,我想着自己大不如前的肺,就点点头说好。

  小花看上去很诧异,他没想到我答应的这么痛快,非常疑惑的上下打量着我,我对着他露出一个很平常的笑。

  他没说话,转头准备去浴室洗漱。就在我松口气的档口,小花突然转过身问我:“昨天晚上你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一炸,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这句话而冰冻,内心仿佛刮起了龙卷风,我用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的回视他,他的双眼很深沉,紧紧盯着我。我突然意识到他只是在诈我,龙卷风停住了,我对他说,“昨晚怎么了?”

  小花看了我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离开了。

  我眼瞧着他走进浴室关上门,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手指因方才骤然的紧张而变得冰凉,我搓着指腹,又想抽烟了。

  在机场,我和小花道了别,像我们之前的每一次分别,他向着北京的方向,而我走去飞往杭州的候机厅。

  我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准备着去往长白山前的所有琐碎事项,让自己不要有时间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八月,温度已经升高了。

  我和胖子在出发前到潘子的墓前给他烧纸,我戒了一段时间烟,但这时候控制不住又点上了一根。

  车队马达轰鸣启动,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是小花的微信。

  北京和长沙的车队已经先开出了。

  我拿起对讲机,“出发,我们去个凉爽的地方过这个夏天!”

  二道白河非常热闹,胖子在名叫长白松的宾馆安置了一个临时总部,我们都汇聚在那里。

  北方的夏天比较凉爽,我坐在农家乐露天的桌子旁挤兑胖子,小花提着两瓶葡萄酒从门外进来。

  我看着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整个人又瘦又白十分潇洒,不由多看了几眼。

  “你什么时候也成东北腔了?”小花问我。

  我站起来给他搬了凳子,又想起他那走资派的劳什子洁癖,扯了几张餐巾纸擦了两下。

  一旁的胖子瞪圆了眼睛看我,我赶紧把他手里的羊腿塞进他嘴里,以免这货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

  小花把桌子上放着的塑料杯子分开,每人面前放一个,分别倒了半杯葡萄酒进去。

  烤羊腿的孜然香味完全盖过了葡萄酒,我咽着口水,觉得胖子的吃法太生猛,就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刀切了一小块带皮的羊腿肉,先递给了小花。

  小花一脸嫌弃,拧着眉毛看着那块肉。

  “你这刀……”小花顿了一下,“砍过人没?”

  我心说当然砍过,不仅是人,还砍过老粽子。毕竟当年黑瞎子跟我说,要想让刀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仅要在打斗中用刀,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要用它。但看小花的神情,我还是决定委婉的骗一骗他。

  “没,这是新带的,连刀鞘都没出过。”

  在我诚恳又殷切的目光中,小花勉强凑过来,直接将那块肉咬到嘴里。我瞧他皱着眉吃的很慢,心里不由一阵好笑。

  在我给小花递第二块的时候,他拒绝了。我心道可惜,手一翻自己吃掉了。

  小花喝着葡萄酒,对没有冰桶冰镇感到十分遗憾,他这一身资本主义大毒瘤看来一时半会儿消不掉了。

  我和胖子啃着羊腿,听他跟我们说先锋队的发现。

  之后,我们向着原始丛林的腹地一直走,一周后来到一处山坳,发现了很多破败的古井,经过与蚰蜒、人面鸟和口中猴一通混战后,我们趁乱溜出了林子,在山腰处落脚休息。

  我从草木灰里睡醒,之前受伤的手臂已经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坐在胖子和小花的茶泡饭旁,小花看我满额头的冷汗,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估计是骨裂,上个夹板就没事了。

  他向郎中要了针剂,给我的胳膊打封闭,他打针的速度很慢,我看着里面的液体一点点的凉冰冰的推进我的身体里,而小花的表情居然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我心说这货不会是个抖S吧。

  上夹板的时候,小花的手劲很重,即使打了封闭我仍然感受到了痛。

  小花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疼吗?”

  我连连点头,说疼,疼得要命,请他轻一点。

  小花就笑,“我记得当初某人说,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怎么,钢铁直男退化了?”

  我听他说到直男两个字时手指控制不住的动了两下,感觉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仔细想又不太可能,就赶紧转移注意,想到这话似乎是我在古潼京时跟黑眼镜说过,当时的精神状态不好,现在回忆那时说的话,自己都忍不住想骂一句让你装逼。可我当时说的话小花怎么会知道,是不是黑眼镜这个大嘴巴抵抗不住资本主义的侵蚀,拜倒在金钱的西装裤下?

  我想了想,对小花很狗腿的陪着笑,“多少还是会痛一点的。”

  小花看着我,很轻的呵了一声,手上的力度轻了不少。最后在绷带的末端打了个蝴蝶结。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太合适,但是出于小花的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招呼人整顿装备,清点子弹,胖子递给我一碗泡好的饭,我单手接过看了半天。胖子问我:“你现在已经修炼的可以用眼睛吃饭了?”

  我很无语的向他晃了晃上夹板的手臂,“不光眼睛吃饭没学会,我四叔的吃饭方式我也没学会。”

  胖子一时没听懂,小花却在旁边噗的一笑,拿过我手里的碗要帮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了一圈,伙计们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这边,就和他一起坐在角落里。小花端着碗举在我面前,我有点期待的张着嘴,等他塞饭进来。结果等了半天,小花没有动,只是很奇怪的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非常尴尬的用完好的手去拿碗里的勺子,一边就着小花的手往嘴里刨饭,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脑子不清醒想得太多。

  胖子用卫星电话给山外打信号,让外面的大部队带所有物资进来,我也趁机养养。

  当晚我们继续外撤了几公里,将营地巩固。

  晚上的灌木林又湿又冷,篝火烧的很旺,坎肩和胖子都好野味,两个人围在篝火前烤山鸡,我吃了一两口后就回了帐篷,在行李里翻出了一瓶红花油,到小花的帐篷里找他。

  小花在帐篷里玩手机,我凑过去看,正巧看到他将几行方块全部消掉,看得人浑身舒爽。他把游戏暂停,问我找他有事吗。

  我说:“之前坎肩打着你了,我帮你上个药。”

  小花瞅了一眼我上夹板的手,我又说:“还剩个好的,神雕大侠不也独臂嘛。”

  他没说什么,转过身把上衣脱了。

  帐篷里没有挂灯,只有外边篝火的光隐约透了些进来,我和小花坐在一片朦胧的暗黄中,他背对着我,肩背的线条流畅优美,皮肤的颜色有些暗淡,我依稀能看到他肩胛骨处有几块非常明显的深色。我皱着眉用指尖轻轻去触碰它们,心说这坎肩下手是真黑,搁着谁也扛不住。

  也许是我在那些肿起来的淤痕处摸了太久,小花啧了一声,问我药呢?

  我这才去摸口袋里的红花油,用牙齿咬开盖子,直接倒在了小花的肩背处,接着我把手掌按上去,就着药油打圈搓热。我听到小花很明显抽冷气的声音,手掌的力度就放轻了些。

  由于药油的缘故,我的掌心很热,掌心下的皮肤也很热,小花坐的笔直,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我半跪着靠近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他受伤的地方。

  我揉了很久,小花没有喊停。

  外面篝火通明,隐约传来胖子侃大山的声音,而我们俩在光线不足的帐篷里沉默着,像是被隔绝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此刻我触摸着他的后背,似乎能透过皮肉和骨骼触碰到他跳动的心脏,我希望在这一刻时间能过得慢一点,最好能停留一下。

  也许是我向来不拜鬼神,就在我内心祈求之际,胖子的一声吼将看不见的藩篱打碎了,

  “天真同志,你掉进哪个盘丝洞啦,胖爷来捞你!”

  小花向旁边让了一下,躲开了我的手掌。

  “行了。”他说。

  我在内心问候了胖子上数三代的亲戚,跟小花说:“那行,你早点休息。”

  收拾好药瓶,我从帐篷里钻出来,迎向四处张望的胖子,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将手掌蒙住他的双眼。

  “胖胖,猜猜我是谁?”

  “滚你丫的吴邪!你他娘手上摸了辣椒吗?!快松开,爷的眼睛要瞎!”

  第二天,小花决定和我们分两路,他从陆路前进,我和胖子走水路。

  我和胖子,白蛇入了水,没多久走散了。我在光线暗淡的地下河处,见到了四阿公变异的尸体,根据闷油瓶留下的指示拿到了青铜钥匙。

  再一次来到镶嵌在岩壁之中的巨大青铜门前,我紧张的心脏几乎要爆裂出来,真的无法想象,有生之年,我还会回到这里。

  我换上闷油瓶留下的衣服,将手电筒关闭,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的繁星,寂静,悠然。我坐在黑暗中,犹如坐在满天星辰里。

  在不停变化的繁星中,我逐渐无法分清现实和幻觉,远处的黑暗中,一盏接一盏的火光亮起,很快,四周的星光消失了,留下的好比夜晚界博灯会时,满山的火灯。

  身边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四周缓缓恢复到黑暗,只剩下一团火光的残影。

  我的意识缓缓回归,意识到我在睡梦中,等我睁开眼翻身坐起来,看到四周只有几摊篝火。

  我站了起来,看向四周,一眼,便看到胖子死在我背靠的巨石后面,脖子断了,手脚拧成麻花,露出了脊椎骨,一只口中猴正在吞咬脊椎里的东西。

  我瞬间强烈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清醒,紧接着我看到另一边,坎肩被压在一块石头下面,眼珠子被压出,脑汁从他的眼洞里流了出来。

  我朝他们走去,看着四周伙计的尸体,都四分五裂,四周弥漫着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内脏臭味。

  竟然没有一个活着。

  我手脚发凉,在一群面目全非的尸体中一个个寻找过去,我在找一个人,一个我永远也不希望他出现在这片残肢中的人。

  青铜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缝隙,正在缓缓合拢。我看到熟悉的背影出现在里面,不久前我还给他的后背上过药,我不会认错。

  我知道自己正处于幻象中,但在这一刹那,所有的理性和思考都被我抛诸脑后,我向着他的背影冲进了青铜门的缝隙中,大门在我身后发出沉重的响声,缝隙合拢了。

  我喊着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向我,那脸在漂浮着的微弱光点中有几分模糊,我揉了揉眼睛,下一秒他身后似乎有人影闪过,刀光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弧度。

  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头被砍了下来,飞溅的血液喷到我的脸上,温热腥甜。我的心脏似乎也一并被砍穿,浑身冰冷的看着那颗孤零零的头滚落在我的脚边。

  真实和虚幻的感觉不停的混沌,我的意识和身体分离成两个,生理上的眩晕令我感到恶心,而大脑变成了万年寒冰,冻住了一切的所思所想。我手脚僵硬的跪倒在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

  十年里,我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常,也对人心产生过绝望,宁愿生存在无尽的孤独里。可我毕竟从未孤独过,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十年中,永远会站在我身后支持着我,在我迷失方向时提醒我专注的人,现如今尸首分离,死无全尸。

  如果他从未遇见过我,该有多好。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我就感觉心口一冷,呼啸而过的风从中穿过,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翻身坐了起来。

  胖子被我吓的哇哇乱叫,“诈尸啊你!”

  我急忙看向四周,炭火烧的很旺,很温暖,我的身上盖了胖子的衣服。我满身冷汗的转了两圈,发现他没在,就问胖子,“小花呢?”

  “在这里联系不到他,不过放心,他人强马壮的。”

  我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再一次瘫坐在地上。

  胖子很古怪的看着我,我问他干嘛。他说:“天真,你怎么哭了?”

  我抬手一抹脸,冷冰冰的一片潮湿。

  接下来,我们顺利的接出了闷油瓶,顺着来时的路向回走。

  路上,胖子问我准备怎么办。

  我说:“我有一次在福建南边的山里寻访到一个村子,村子的风水很奇怪,坐落在一个山谷的半坡上,有六条瀑布溅起的水,常年落在那个村子上,好像下雨一样,村子里的老人说以前有僧人游居过这里,写过一首诗,说这里百年枯藤千年雨。”

  “那你生意呢?”

  “给小花吧,我欠他的。是关还是继续,他说了算。”远离一切危险,尤其是我,他才能平安顺遂。我在心底默默想着。

  我们爬出地面,正遇上等待接应我们的小花。

  我让胖子他们先去休息,独自一人走到小花身边。小花知道我有话要对他说,带着我到没人的地方。

  小花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着我,啧了一声,“你怎么每次都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我也看了他,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上也很干净,一直有些不安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了下来。

  我斟酌了一下,跟他说了今后的打算。

  小花听我说着,原本温和的脸色一点点变冷,我在他冰凉的目光中也停下了话头。

  最后,小花问我:“吴邪,你还的清吗?”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小花的损失,觉得就算卖一百个我都还不清,只好硬着头皮说,“能还多少是多少,不够的以后有机会再还。”

  小花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冷笑了一声,说好,那就先从你铺子里的东西开始抵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