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短短一瞬里, 褚尧几乎感到头晕目眩。
他手扶窗框,竭力稳着呼吸,尽可能不教人听出声音里的颤抖, 勉强笑道:“殊儿在说什么?”
虞殊连比带划,把话说得磕磕绊绊:
原来是今日晨起, 小家伙趁褚尧上早朝的当口, 偷溜进那间常年落锁的西厢房。
房中堆满了形态各异的灵鸟图, 并一些仙门道法之类的杂论。虞殊还没到开蒙的年纪, 对文书毫无兴致,只顾自在一堆颜料画册中玩得尽兴, 不知不觉竟匍在图画堆里睡了过去。
这一睡, 便到了暮色四合时分。
迷迷糊糊中, 他听到房中好像有人交谈。虞殊自幼在行伍丛里长大, 胆量大得出奇,闻声也不害怕,反而迷瞪着眼搜寻起声音的来源。
谁知不看不知道, 正对书案那面墙上悬着的灵鸟闹春图,居然活了过来。
“殊儿看得真真的, 那鸟的眼睛一动一动,绝对不会有假。”虞殊难掩兴奋道。
褚尧从下车到入府, 直到走进那间厢房,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平静。
将离再三查看过那幅“显灵”的灵鸟图, 不无沉默地回过脸, 摇了摇头。
褚尧照旧没什么情绪波动, 仿佛从没有过期待, 也就谈不上失落。他抱起满脸郁闷的虞殊,轻声慢语哄了好大会, 方叫将离把人带出去。
再转身,纸面已渐泛黄发霉的灵鸟图与之相面而对。
褚尧的神情顿时发生微妙的变化。
好像不管过去多久,那双眸中的灵动都快要跃出纸面,只一眼,尘封入土的回忆就会望风生长。
褚尧久久凝视着,想着虞殊说的话,突然短促地笑出了声。
他伸出手,在画像背后的墙壁上摸到一个凸起,平滑的墙面弹出个暗格,一人长半人宽,刚刚好容下那具骨色森然的骸骨。
犀角静静燃烧,白烟掠过褚尧的眼梢,散去时里面已盛满了极致的癫狂。
他形同痴迷般,凝白的指尖从眉骨流连向下,依次勾勒出鼻梁、嘴唇和下巴的模样。
最终,手指停顿在耳廓的位置,褚尧闭上了眼,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那颗鲜红小痣。每当它的主人兴奋时,那颗痣总是艳得分外出彩。
褚尧想象着那个画面,呼吸陡一下急促起来。
“方才殊儿来说时,孤真的吓了一跳,只当阿珩想给孤一个惊喜。”褚尧鼻尖凑近,与那略显硬挺的骨端轻轻厮磨,把欲念隐匿在犹如气声般的低喃中。
“就算空欢喜一场也不要紧,孤知道,这件事情急不得。”褚尧低下了脸,寻到齿关的所在。片刻,昏暗中传出暧昧的舔舐声。
他是如此欲望满身,又饱含着虔诚。他的手沿着根根嶙峋的骨节向上。生犀独特的香气在空气中愈快地弥散开,褚尧随着呼吸间的加速,渗出了一层接一层细密的汗。
棱棱白骨仿佛生出了血肉,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阿珩滑腻的背部,还有纤而不弱的腰身。停留在掌心的手感是那样熟悉。
黑暗中风哨声化作了吟叹,与他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抵死纠缠。
直到檐下铁马“叮当”撞响,清脆的振音意外起到震聋发聩的效果,让人清醒。
更阑人静时,这间一年前更名为“无尘阁”的厢房寂得如世外荒岛。
梅如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这是阿珩曾经待他的期许。
褚尧稍稍离了身,眼前幻象散尽,仍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白骨。
他的失望仅持续了一瞬间,看着鲜血越发快地渗透骨里,一滴一滴,由深入浅慢慢晕染开,使整具尸骨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颇有点活色生香的迹象。
幽黯的瞳孔里霎时又腾起新的火苗。
“片羽能化成骨,意味着那人肉身虽陨,神魂兴许还遗落世间……”
“精血哺喂,也是一法。只是这过程相当漫长,真要起死人、肉白骨,少则三年五载,多嘛,十年百年也不是没可能。”
闻坎的话言犹在耳,褚尧下意识在心里算了算,才一年零三月又十七天。
时候还早,阿珩那么刚烈的性子,想来不会如此轻易就原谅了自己。
“孤万事皆从你愿,行善也好,学着做明君也罢。阿珩,你看见便消一消气吧。”
这样想,他把头轻轻靠在棺椁一般的暗格上,又一次闭上了眼。屋里暗,四面窗格都蒙上了漆黑的油麻布,隔绝了一切光热。寒气透过口鼻直渗脏腑,呼吸间除了刀割般的痛,还裹挟着阴魂不散的霉腐气息。
褚尧知道君如珩一定不喜欢这样阴冷潮湿的环境。可唯其如此,尸骨才能更长久地保存下来。
他一遍遍呓语似的重复道,再忍忍,再忍忍,阿珩,你且再忍耐一些时候。
虽如此说,泪水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下来,和着掌心未曾干涸的血注,成为褚尧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殊不知里间这一幕,早就被人看在了眼中。
闻坎收起手心的灵光,转过头就看见将离被霜打过似的形容。
他朝弟弟兜起一笑,宽慰说:“侬撒好忧的咯。殿下一片痴心,总得有个排解处,面上已是丝毫不漏,私下若还强撑着,日子还有的过头无啦。”
将离缄默了会,问他:“诚如兄长所言,这世上当真有骨肉复生的可能吗?”
闻坎胡须簌簌抖动着,要不是怕惊动了旁人,他此刻就该大笑出来:“我的傻弟弟,这问题你便是问到阎罗殿,满殿神佛也给不了你答案。”
正说着笑意一敛,语气忽变得有些怅然:“但为兄知道一件事,心怀妄念地生,总好过万念俱灰地死。”
这话在将离听来,总觉莫名感伤。他掂了掂背上睡得正香的虞殊,刚想离开,夜色里突地传来一声轻响。
尽管轻,却逃不过盲听百里的耳朵。
将离想起了虞殊的话,心念倏动,目光越过层层重檐,在大张吞脊的鸱吻口中,发现了一只雀。
是最稀松平常的那一种,连毛色都中规中矩。
将离松了口气,就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仿佛有道急电劈中了他的天灵盖。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蔓延遍全身,激得头皮隐隐发麻。
他悚然一惊,仓促地移回视线,只见鸱吻之上空无一物,唯有孤月照悬。
褚尧着人给府上捎来口信时,迟笑愚就知道这将是个烫手的山芋。
征收商税的圣旨一经颁下,便在宗亲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金陵削藩的手腕再强硬,对除首恶外的旁系宗亲,这些年一直采取安抚的态度,各藩由是才能在经历了雷霆敲打后,还能维持面上的平稳,不致做出困兽犹斗的事情。
可眼下武烈帝为了装点门楣,颇有些撕破脸的意味。各藩宗亲果如褚尧所料,表现出极大不满。
一时间风言风语传的到处都是,但真正成其为气候的却也着实没有。多数人骂骂咧咧几句,该怎么掏腰包还是得掏。
毕竟“孝悌”二字分量太重,他们在削藩的圭臬下欲继续偷生,就无论如何不能踩到这根底线。
以上这些,同样在东宫的预料之中。
不过他还在等。
直到一日寅时,天刚刚擦亮,城门口马匹长驱直入,鬃毛上挂着昨夜的露水,随着急速颠簸不断甩出。
“甘、青、蓟三州急报!几地宗亲结私兵暴动,已连克三城!
拂晓的天光中,迟笑愚盯着面前似还带有北地风尘气的新鲜军报,脸上不见以往放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专注。
“殿下的意思,清水已浑,鱼亦咬钩。少谷主想要何时收网,全看您自己。”将离临走前说道。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清冷而和缓的嗓音灌入耳中:“太子怎么就能断定,这群起事者中,一定有千乘族人。”
千乘蚨精瘦苍白的脸上浑无笑容,但神情已不如从前那样冰冷。在迟府风雨无碍的“刑囚”生活,让她气色好转,更使眉梢伤疤都淡了几分,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毕竟,镜中灵之约后,千乘族四分五裂,各自隐藏身份分散人界各地。就连叔父,也未必能分辨谁是我们的同类。”
迟笑愚头也不抬:“千乘族再如何改头换面,说到底依附的只有君恩。人皇从前肯施加庇护,所图不过是在其死后,用他们的魂魄喂养三千灵。现下恶灵灰飞烟灭,人皇任何一点异动,都会令千乘族萌生兔死狗烹的危机感。而惊弓之鸟,往往是最禁不起风吹草动的。”
他言谈间充满了不屑,千乘蚨闻罢,却也只是垂首无话一阵。
“你便就笃定,蜂云谷灭门惨案,乃我千乘族人所为?仅凭......一枚蛇鳞?”
迟笑愚把手掌心攥得更紧,青黑色鳞片早已被摩挲了无数次,可上头抛溅的血迹却经年如旧,无一日不提醒着他蜂云谷血流成河的惨状。
“无论如何,我都会彻查镜中灵的全部真相。迟家上下一百三十条性命,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
迟笑愚袖起蛇鳞,重新佩上了绣春刀。过分精致的刀鞘并不符合江湖少侠的身份,但此刻他是率众平乱的锦衣卫千户,打马倚斜桥的浪荡已成昨日云烟,那束于腰间的是他终将挑破疑云的利刃。
千乘蚨见他跨门而出,扶鞍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功夫,就已消失在深巷尽头。
恰逢此时星光从梢头点点回收,半明的天色取而代之,像在上头覆了一层薄霜。
千乘蚨恍然生出股错觉,这个人,仿佛再也回不来。
一念之差,一语成谶。
三日后,锦衣卫奉旨平乱却离奇消失在千山窟的消息,传回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