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妄想世界[刑侦]>第84章 我不后悔。

  幸好。

  裴吟想, 幸好仓外风声大作,让他听不见索翼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

  荆诀没有松开盖在他眼睛上的手,裴吟努力睁开眼睛, 也看不到荆诀这一刻的眼神。

  他难过吗?

  伤心吗?

  他也跟自己一样, 在狂风大作的十几秒里,期待着另一个人的死亡吗?

  裴吟不知道

  他听不见索翼活着, 或者死亡的声音,裴吟后来翻遍那段记忆,只记得一阵枪响之后, 荆诀在他耳边说:“闭好眼睛,跟我走。”

  裴吟觉得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当第一道卷着热带气息的风吹向裴吟的面颊时, 裴吟发现,他的感官已经全部恢复了正常。

  他能听见荆诀的声音, 也能看见荆诀掌心的纹理。

  裴吟站在仓房的出口前,问荆诀:“你后悔吗?”

  荆诀放下手, 说:“我永远不后悔。”

  裴吟终于看清眼前景色, 他发现仓外一片黑暗,可自己身边站着光。

  裴吟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你等我一会儿。”

  裴吟说:“我不来,你别走。”

  荆诀看着裴吟, 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好。”

  然后裴吟回过头,重新进入了仓房。

  荆诀没有拦他,他如同自己保证的那样, 始终站在仓房门外, 任凭身后枪声四起, 荆诀一步也没离开过。

  但裴吟也让荆诀等的太久, 大约五分钟后,裴吟就踉跄着从黑暗尽头走来了。

  那时仓房的灯已经不会亮了,裴吟身前和身后都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荆诀在等自己,所以裴吟记得朝前走。

  荆诀身后一阵爆炸声响起,火光闪烁的瞬间,裴吟看见长廊的尽头是荆诀。

  荆诀的发丝和衣摆被爆炸的余浪猛然吹动,但他却始终面对着仓房,纹丝未动。

  荆诀没有举枪,他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两侧。一只鲜血淋漓,为裴吟杀过人,一只干净洁白,为裴吟遮过眼。

  裴吟走过来时,荆诀看见他身后背了一个人。

  ——是榆阳的尸体。

  裴吟走到荆诀面前,呲牙一笑,说:“荆诀,我回来了。”

  荆诀稍微放松了扣在扳机上的食指,他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替裴吟擦了擦额间的沙砾。

  裴吟说:“我给我爸妈磕了个头,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荆诀简短地“嗯”了一声,然后用拇指替裴吟揉了揉他发红的额头。

  裴吟没有反抗,他看着不远处的火光,问:“那是咱们的人吗?”

  荆诀说:“是。”

  “那我能不能摸个鱼?”裴吟说,“我想带他去海边。”

  裴吟说“他”的时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背着的尸体。

  那是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荆诀伸了下手,说:“给我吧。”

  “不用。”

  裴吟没把榆阳给荆诀,那毕竟是一具尸体,说不上吉利还是不吉利,裴吟虽然不信神佛,但他不想让荆诀碰这个。

  荆诀看了裴吟一眼,然后放下手,说:“那走吧。”

  那应该是个极其诡异的夜晚,裴吟背着一具尸体,跟荆诀一起跨过黑夜,走到黎明的海边。

  四点了,天开始蒙上灰色的光亮,再有半个小时,太阳就能从海平线升起了。

  裴吟气喘吁吁地将榆阳放在海边的沙滩上,他跟荆诀说:“看着他,我去找个椰子。”

  荆诀又一次被裴吟命令站在原地。

  没一会儿,裴吟抱着两颗浑圆的椰子回来,他将椰子细心地放在榆阳手中,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沙,说:“好了。”

  荆诀没问裴吟这么做的目的,裴吟也没说,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曾经看过立林的日记本。

  就在裴吟为了确定定位器的存在而回汐泷山寻找立林和榆阳的根据地的那天,他在立林的床上找到一本很旧的日记本。

  看位置,应该是被人有意留下来的。

  日记本被撕的所剩无几,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裴吟只读到一篇有用的内容。

  是立林在四年前写的。

  他写到:

  /1/1/2018

  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蛋糕,但我吃饭的时候把筷子插在米饭里许了愿。

  榆阳没问我愿望是什么,但他应该知道,我希望他早点跟我一起下地狱。

  最好用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划破动脉,就像他对我父母做的那样。

  我要让他死在海边,死在椰子树下。

  我要把他的尸体绑上椰子,让他被海浪卷进海底,永世不能超生。

  ……

  裴吟不知道这篇日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没有人看过,也许榆阳死前的一切都是巧合——

  但也可能不是。

  因为那本日记就那么明晃晃的躺在床上,好像随时任人翻阅一般。

  裴吟看着榆阳怀里的椰子,沉吟了一句:“绑就算了吧。”

  他站起身,回头问荆诀:“大部队在哪?”

  “荆队!”远处正好有人喊荆诀的名字,裴吟一愣,赶紧对荆诀说,“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榆阳。”

  荆诀大概是纵容惯了裴吟,不管裴吟说什么,他第一反应都是去做,而不是分析他对要求是否合理。

  荆诀跟裴吟一起背对着榆阳的尸体朝两个陌生的警员走去,警员的目光被荆诀高大的身影遮挡住,警员见到荆诀,立刻立正汇报:“报告荆队!我是本次特殊行动小组二队队员王争!”

  另一个警员见状,也想自报家门,但还没开口,荆诀就摆了摆手,问:“情况怎么样?”

  “报告荆队!前方战况激烈!”

  荆诀一皱眉,问:“那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荆队!我们是授前任指挥官的命令来寻找您的!”

  “前任指挥官是谁?”荆诀声音已经接近不悦,“这么危险的情况谁允许你们单独行动找人,谁下的这种命……”

  “那个……”

  荆诀身边传来一声轻轻地呼唤,裴吟弯起食指点了点荆诀的手臂,说:“是我。”

  荆诀:“……”

  裴吟将指挥的位置强行交给黎皓之前,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不管情况如何,必须把荆诀活着带回来。

  荆诀侧过头看了裴吟一眼。

  裴吟嘴角一抖,赶紧也跟着立正,说:“报告荆队!我没经验,我下次不当指挥了,我错了。”

  荆诀沉了口气,说:“先去支援。”

  两个警员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建议:“荆队……好像不用支援吧?”

  荆诀问:“不是战况激烈吗?”

  “没没没没错!”警员一哆嗦,立刻声音洪亮道,“但主主主主要是我方单方面碾压!您您您……您要支援也可以!”

  裴吟抿了抿唇,偷偷勾了下荆诀的小指,说:“荆队,你别吓唬人。”

  荆诀一咳,声音放平了一点,问:“秦勉和黎皓怎么样了?”

  “报告荆队!黎副队长被医疗机送回市里了,秦勉同志还跟我们一起战斗在一线!”

  裴吟听到这儿,立刻问:“他俩怎么了?”

  “回去再说吧。”荆诀看向那两个警员,说,“王争,和……”

  “卢义!”另一个警员立刻抓住机会接话。

  “嗯,你们两个原路返回吧。”荆诀说,“前面没有咱们的人了。”

  两个警员眼观鼻,鼻观心,立刻向后转齐步走。

  那两个警员估计也是看出了点不对劲,那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来不给任何人留面子的工作狂荆队,居然被人拉了一下胳膊就把声音放平了。

  好可怕!

  还是先走一步为妙!

  裴吟是等那两个警员走远一点才反应过来,荆诀让他们远路返回,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榆阳的尸体。

  如果警方发现榆阳的尸体,倒不是会有什么不尊重尸体的行为,但全尸是留不下了,像榆阳这种无人认领的尸体,最后肯定会被警方解剖完送去当大体老师。

  榆阳确实作恶多端,但要是没有他,裴吟登岛之后不可能这么快见到荆诀。

  所以裴吟想给他留个全尸。

  支援的船又大又豪华,裴吟站在下面,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局里派来的战斗用船。

  果然,一扭头,荆诀的脸色已经变了。

  裴吟小心地问:“这不会是……”

  “荆队!”瞿丽站在船上跟荆诀挥手,“我给你放梯子下去!”

  裴吟音乐会看见瞿丽胳膊上缠着绷带,他问荆诀:“瞿丽也受伤了?”

  荆诀说:“不重,黎皓替他挡了一刀。”

  荆诀说完,面前已经垂下了一条软梯,荆诀说:“警船应该就在前面。”

  裴吟一只手摸着软梯的绳子,可怜巴巴道:“可是我想看看你家的船……”

  船是荆诀他妈支援的,荆诀一眼就认出来了。

  要说理由,因为这是荆诀十八岁的时候,他妈送他的礼物。

  裴吟拉拉荆诀的袖口,说:“荆队,就看一眼……”

  荆诀还能说什么呢。

  他让裴吟先上去,自己则是趁乱托了一把他的屁股。

  裴吟爬着爬着被人摸了屁股,上船的时候脸红的不行,瞿丽一看他这样,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裴吟抿抿唇,说:“没事,热的。”

  “哦,好吧。”瞿丽说,“快进来,这是伤员船,里面都是吃的。”

  瞿丽不说裴吟还没注意,她这一开口,裴吟往里一看,果然看见舱内浅浅的印着一个“诀”字。

  裴吟回头看了一眼刚上来的荆诀,然后指着船身上印的字,说:“好非主流哦。”

  荆诀没说话。

  裴吟又说:“这么土的船,你不要可以给我。”

  荆诀终于笑了一下,他指了指靠里的舱门,说:“进去验伤。”

  裴吟问瞿丽:“这船还自带医生啊?”

  瞿丽摇头,说:“医生在那边呢。”

  裴吟拨浪鼓似的摇回脑袋,问:“那谁给我验伤?”

  “我。”荆诀说完,薅着裴吟的领子,把脸色更加胀红的人拎进了船舱。

  裴吟乖乖坐在舱内的床上,朝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摊手,说:“我先给你验验伤,手。”

  荆诀已经收起了枪,他把手掌向上一翻,让伤口露在裴吟眼前。

  裴吟心里一紧,他想用仅有的药品给荆诀消消毒,可一看到那道又长又深,横跨掌心的伤口,裴吟又一下想起当时的情况。

  裴吟拖着荆诀的手背,问:“这怎么弄啊?”

  荆诀又是一笑,说:“行了我自己来吧。”

  然后裴吟就看着荆诀自己熟练地清洗了伤口。

  裴吟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到现在还没说出来一句。措辞也是一样,措了半天,开口就叫出一个字:“哎……”

  荆诀回过头。

  裴吟给他递着碘酒棒,问:“那个……索翼那些话……”

  裴吟无措地挠挠耳垂,说:“就是你来之前,他说,他其实跟就不是警……”

  “他说什么?”荆诀接过碘酒棒,给镊子消毒后,单手用镊子扒开自己手掌的伤口检查里面有没有残留物,裴吟看着触目惊心,但还忍不住要继续看下去。

  荆诀“啪”的一声将镊子扔进托盘,说:“我通讯器摘了,跟你说了,你没听见吗?”

  裴吟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问:“摘了?什么时候?”

  “电视画面断掉之后。”荆诀说。

  有什么令人刺痛的想法在裴吟脑中一闪而过,他手指没有意识地一蜷,问:“你从那时候起就没听见这边的声音了!?”

  荆诀点头,说:“嗯。”

  裴吟问:“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朝仓门开了几枪,我以为是你在告诉我位置——”荆诀没有缝合,他单手缠着绷带,看着眼睛瞪大的人,问,“不是吗?”

  “你什么都没听见?”裴吟因为太过吃惊,还在不断重复刚才的话,他眼珠飞快地抖动了一下,问,“那你……那你为什么杀了……”

  裴吟话音猝然收回,停在了一个难以出口的名字之前。

  ——荆诀没听见。

  荆诀不知道索翼从一开始就在骗他,荆诀不知道索翼从来不是警察,荆诀不知道索翼才是杀害自己父母的真凶……

  荆诀什么都不知道。

  荆诀看见的只是仓房内发了疯似的朝索翼开枪的自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站在自己这边,帮自己杀了人。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裴吟瞳孔颤抖着看向荆诀,他看着荆诀在自己眼前逐渐模糊的模样,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问他是不是想跟索翼一起死?

  在荆诀不问缘由就敢为自己杀人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

  从心底涌上的一股冲击感忽然让裴吟呼吸困难,他站起来,冲出船舱,趴在栏杆上大口呼吸。

  从温尔雅和裴军去世之后,裴吟再也没想过这世界上会有人爱自己。

  他对荆诀没有任何奢求,他想,荆诀只要有一点喜欢自己就够了。

  只有荆诀有一点,自己就能付出全部。

  因为荆诀的一点已经很多,而自己的全部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刻——

  裴吟大口喘息的同时,荆诀从后面,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裴吟扒在栏杆上的手。

  荆诀说:“裴吟,我再说一遍。”

  “不管索翼说了什么——”

  “我不后悔。”

  那一刻,从海平线下冒出的半颗太阳照亮了整个海域。

  火红的光洒向风平浪静的海面。

  然后风一吹,就将裴吟映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