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 狭窄,潮湿,冰冷的房间内, 裴吟坐在家里唯一没有摆放杂物的角落, 面前是几本泛黄的相册集。
他小时候,裴军总说:“多拍点照片吧, 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
后来,裴军又告诉他:“我有很多对不起你妈妈的地方,所以必须在活着的时候加倍对她好。”
甚至裴吟最后一次见他爸的时候, 裴军还跟他说:“去你表哥家好好玩,多拍点照片。”
那时裴吟已经上初中了, 对于拍照早就没了兴趣,他其实不想去什么表哥家, 但他能看出裴军当时想让他走。
十二岁的裴吟想,也许自己该给父母一些单独的空间, 于是他背起一个塞满漫画的书包, 坐上了去他表哥家的火车。
三天。
仅仅三天,裴吟就被他小姨领回来认尸。
裴吟从相册中捏起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那是他小学毕业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场。
裴吟小时候过的潇洒自在,别的孩子求着父母才能打上两把的□□, 裴吟只说了一句想玩,他妈就温柔地替他交了子弹钱。
裴吟第一次打枪,两个小时才赢下那只最大的毛绒熊, 可他根本不喜欢毛绒玩具, 所以裴吟最后只要了一只钥匙链。
裴吟把钥匙圈套在食指, 边转边逛, 俨然一副小太爷的姿态。
那时他是真的过的很好。
因为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裴吟没想过失去这一切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直到看见两具冰冷的尸体,裴吟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候的感觉。
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
裴吟立刻放下照片,去行李箱翻出了一件被他干洗后整齐叠好的大衣外套。
那是荆诀送给裴吟的外套,虽然裴吟穿的时候标签还没摘,但他就当那是荆诀的东西,在荆诀不在的时候,裴吟抱着那件衣服,会把它当成荆诀。
裴吟对荆诀说过很多谎话,他说自己怕黑,其实不是的。
裴吟一点也不怕黑,他怕的是幽闭又不能呼吸的车厢,因为他以前曾被“落”在里面过。
裴吟的表哥叫尚之昂,比他大两岁,是家里的独子。跟裴吟受到的宠爱不一样,尚之昂是真真正正被溺爱着长大,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骂的人。
裴吟第一次以“被收养者”的身份去他家时,他表哥正在打电动,知道裴吟来了,头都没抬,光喊了一句:“妈!别让他乱动我东西!”
尚之昂嫉妒裴吟,裴吟一直是知道的。
像裴吟和荆诀这样的人,在年少时就是被人用来嫉妒和钦慕的。
裴吟被分了一间很小的房间,不过那也够了,因为那里面有一只猫,听说是尚之昂前两天捡回来玩的。
裴吟在尚之昂家的几年,大部分时间跟猫在一起,只有很少一部分时间,他被邀请跟“家人”一起出去吃饭。
那年是盛夏,室外温度达到近几年最高的三十八度,尚之昂一家三口加上裴吟准备去餐厅就餐。
裴吟其实不想去的,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尚之昂又要骂自己不知好歹。他不怕尚之昂,但很不喜欢跟他发生口角,因为有一次他们吵架,尚之昂用那只小猫威胁裴吟道歉。
裴吟穿着前一年买的短袖和长裤,拘谨地坐在车里,看着他小姨去问价格,又看着他小姨回来。
“小吟,我记错了,这家店是高考的准考证才能打折,学生证是正价的。”
裴吟点点头,情绪没有任何波动,说:“那我先回去了。”
“那也不方便,这样吧,你在车里等我们,我们很快吃完。”
于是裴吟被关进了车里。
裴吟很少坐尚之昂家的车,对跟汽车有关的知识了解甚少,只是等他感觉到呼吸困难时,一碰车门都是滚烫的。
裴吟吓到了,立刻想要下车,可是车门上了锁,裴吟怎么也拉不开。
裴吟试着撞击车门,敲打车窗,他把车里仅剩的一瓶水喝掉,却还是无法缓解车内高温对他身体的灼伤。
“开门!”裴吟崩溃的用胳膊肘撞击车窗,声嘶力竭地喊,“开门!!!”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来帮他。这辆车停在室外停车场的中央,没有人能发现他。
裴吟浑身被汗水浸湿,声音沙哑,胳膊和腿都因为撞击而产生了不同程度的红肿。
裴吟两只手分别把着前排椅背,用最后的力气踹向挡风玻璃。
呼——
一股温热的风卷着热浪从他胸前流过,裴吟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看见的却是站在车下的尚之昂。
尚之昂诡异地看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裴吟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车厢,他跪到地上,因为无力而不得不用手掌撑住地面,五六十度的地表温度,裴吟被烫到的瞬间,甚至没有体力将胳膊抽离。
裴吟的汗水滴在水泥地上,像汽化反应似的,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爸!妈!你们快过来,裴吟把咱家车砸了!”
尚之昂扯着脖子一喊,两个大人立刻跑过来,一看车内狼狈的样子,谁也绷不住脸。
裴吟挨了骂,挨了罚,挨了好些莫须有的指控,最后还得在一句“你不想要小猫了吧”后,逼自己说:“对不起。”
裴吟道了歉,他小姨看看尚之昂的脸色,哄他说:“算了吧,他也没有钱赔。”
裴吟想说,我有钱,我爸妈留给我的钱,只是都在你家账户上呢。
但他不能说。
因为一旦他说了,他会成为孤儿,那样小猫也会居无定所,裴吟不能为了自己的骄傲,害了一只无辜的猫。
所以如果第一次听到裴吟经历的人问他那些年过的好吗?
裴吟会说:“挺好的。”
至少他有地方睡,有剩饭吃,偶尔尚家的人的心情好了,还会给他十块到五十块不等的零花钱。
就像尚之昂十八岁生日那年,裴吟本来在屋里陪小猫吃饭,忽然被叫出去唱了一首生日歌,然后裴吟在尚之昂的笑声中获得了一部被尚之昂淘汰下来的手机。
裴吟没有表现出来,但实际上,他真的很开心。
以前回到这个家之后,裴吟关上门就与外界断了联系,但现在他有了手机,就像有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可以开启裴吟通往世界的大门,让他不必拘泥于这个小小的房间,让他肆意幻想,尽情浪漫。
裴吟拿到手机时还没有手机卡,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录下了小猫的叫声。
就是之后被许多人听到的那个奇怪的短信音。
后来裴吟很庆幸自己记录过这一切,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将永远失去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朋友。
几个月后,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裴吟关起门来洗澡,忽然听到屋外“咣”的一声响。
声音实在太刺耳了,裴吟关上水龙头的瞬间,甚至听见了小猫的惨叫。
裴吟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那是他跟小猫见的最后一面,小猫被尚之昂摔到地上后,狠狠踩在脚下。
尚之昂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这破猫居然敢挠我!”
裴吟当然阻挡了尚之昂二次伤害小猫的动作,但尚之昂的力气太大,裴吟把小猫送到医院的时候,小猫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后来裴吟知道,尚之昂是想趁他洗澡的时候偷看他的手机,小猫为了保护裴吟的秘密,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裴吟还是没哭,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猫,跟它说:“我会想你的。”
“喵。”
小猫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裴吟它听到了。
裴吟又说:“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别来找我受罪。”
这一次小猫没有再回应他,所以裴吟再也不养猫了。
如果是跟裴吟熟悉的人,比如小歪,问他你那些年过的好吗?
裴吟不会说挺好的,他会说:“就那样吧,好不好也活下来了。”
后来裴吟再长大一点,到了十八岁,考大学那一年。
那时候尚之昂已经去外地读书了,只有他妈过来找裴吟,说:“小吟,来,小姨给你算算。”
水费,电费,学费,生活费,包括裴吟三年前摔碎的碗和五年前踢坏的挡风玻璃,裴吟收到的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生活账单”。
他小姨说:“你看,你妈妈的遗产虽然在我这,但其实都花在你身上了。”
裴吟看着那张冗长的账单,笑了一声,说:“我花了这么多。”
他小姨有点挂不住脸,刚要解释,裴吟就说:“小姨,谢谢你,我知道,这个家里你是对我最好的。”
在硬的心肠也有软下来的时候,谁听见裴吟这句话都得动容三分,他小姨也不例外。
“我知道,这些年你爸妈不在,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小姨能力有限,只能给你这五万块钱了。”他小姨拿出一张卡,说,“学费应该是够的,剩下的……你去看看,打打工什么的,我听说现在的大学生都靠这个锻炼自己。”
说实话,连这五万块钱都是裴吟没想到的,但他不会表现出来,他需要钱,所以他得顺着对方。
“小姨。”裴吟又叫了她一次,“要么你给我凑个吉利数,六万吧。”
最后裴吟拿着六万块钱,离开了这个毫无人情的家。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尚之昂一家人有瓜葛,结果大二那年的春节,裴吟却忽然接到了他小姨的电话。
他小姨说:“你妈妈在当铺当过一条项链,是你妈妈最后的遗物了,当铺的人找过来,问还要不要赎,不赎就要卖掉了。”
裴吟立刻赶了回来。
当铺的人跟裴吟说,他妈当初当了十年,但是现在通货膨胀,再晚就不值钱了,所以问问主人要不要赎。
裴吟当晚喝了很多酒,他说,要赎,当然要赎。
裴吟迷迷糊糊地签了几页字,没发现中间夹了两张贷款担保人的协议书,等他酒醒后,尚家已经人去屋空,留给他的只有一纸债务。
所以,你问裴吟过的好吗?
他过的当然不好,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
因为这是他的苦,这是他的命。
人生最怕富起贫终,因为前些年过的太好,所以以后的日子才会格外的苦。
在每一个,每一个尚之昂告他状的时候,裴吟其实并不厌恶尚之昂。
他只是怀念,如果他的爸妈在,一定也会这样对他好。
他能吃到昂贵的自助餐。
也会有最新型号的手机。
没人会把他关在超过四十度的车里。
也永远,不会有人伤害他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