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哐当锣鼓震天,青山镇迎来了又一年的大日子。
七月十四,地门大开,百鬼夜行,拜祭礼祀。
小贩兜售着各类玩具:童稚可爱的红脸小人、白面笑佛、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绒毛坠耳挂饰……
“阿伯,我想要那个面具……”他嗫嚅道,亮晶晶的眸中满是祈求,“你可以给我买一个吗?”
没有几步,他在摊子上吃糖水,徐伯去给他挑选中意的面具,正是看见什么都新奇的年纪,只觉得眼花缭乱,处处都好。
“你喜欢这个吗?”一只骨瘦伶仃的手从桌子边推过来一只怒目金刚的面具。
那孩子小心翼翼,看样子比慧班大不了多少。
“啊……谢谢你。”
“不……”他抬头,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声音又轻又坚定,“你要不要其他的面具,我有很多很多呢……”
“可以吗?”慧班眸中澄澈,满含期待。
“可以的。”他抿了抿唇,又开口“快走吧。”
戴着笑面狐狸面具的男孩牵着他的手,人群熙攘,二人挤在中间,瞬间无踪。
明月高悬,慧班勾着那少年的手,总归是有些烦厌,八九岁的孩子,逛夜市不久便感到困意。
“嘶……阿!”他短促惊呼一声。
“怎么了?”那少年停下脚步,转身问询。
“我不要走了……”他哼哼唧唧“我要回家……”
那双澄澈的眼睛蓄泪,盈盈滚滚就要落下来,白晃晃的脚腕被荆棘割一道浅浅的痕,渗出丝微血迹。
“我要回家。”
情绪来的不讲道理,那少年俯身,狐狸面具笑意盈盈的样子。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地已离夜市十分远了。
“你走不走?”他蹲下身来。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通身穿戴精细华贵,润润的眸望过来,极惹人爱怜。
他败下阵来。
“上来吧。”那少年转身,“我背你回去。”
少年的背挺拔温暖,慧班趴在上面昏昏欲睡,柔柔的奶香飘过鼻尖,他便问,“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祭司府,你识得吗?”慧班蹭蹭他,很困倦似的嘟囔了几句。
“那你要等我。等我来找你。”少年很稳的托着他向前。
慧班咛嘤半句,安心睡去。
……
铜锣声渐行远去,他蓦然回眸,那少年长身玉立,正要摘下面具……
“嘭”一声,门被掀开。
“是不是你!”他怒发上指,剑尖直挑门面。
“什么意思?”
“呵,”寂怒极反笑,“你倒是可以啊,光明正大将他从我这里夺走,如今反而做贼心虚似的不承认了?”
“说明白!”郗吾瞳孔骤缩,“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寂顿了顿,又见他神色异样,反而踏不下心来。
“慧班被人从我眼皮子底下拐走了,不是你?”
“哪个方向?”
“什么?”
“我问你哪个方向!”他威压骤增,瞳色冷寂。
寂焦躁的好似一头徘徊的独狼,“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一阵风吹过人就消失了。”
“我以为……我以为这府里有这能力的也不外如你。”
“顾明阳,封锁祭司府。”
他瞳孔冷寂,“就是翻了个底朝天,也得把人找出来。”
蛛网粘黏了濒死的苍蝇,一点一点拆吃干净,忽的狂风呼啸,叶落纷飞,皮影班子收了摊,摇摇晃晃推着车子往外赶。
门房栓上锁,两只宽腿裤角收攸紧束,府里头上下不停,灯火通明。
“你去!去那边儿看看!”
“福生,小少爷一向爱去南苑看荷花,你去那边儿!”
“速度都麻利点儿!这当口谁要是出了差错,小心徐伯活剐了你们!”
……
“你说这小少爷,怎么好端端的不见了呢?”莽原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颇苦逼的揪了揪头发。
“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副本比咱们之前过的那些可谓天上地下,至今也没有多凶险,这揠叫咱们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鹤归不应声,脚步不停。
“去找人。”鹤归睨他一眼,叹道“你要是真没事儿干也去帮忙搜集搜集线索。”
莽原不动如钟。
“欸欸欸!你别拉我啊你!”
淡白圆月挂的高,稀疏竹影高低,揠面孔半隐间隙,静夜敛去他眸中神色。
“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就在府里?”
他眼底晦暗不明,多了几分令人深解不透的东西,“我原先以为,可以给他足够的时间接受理解,跟我走。”
他嗤一声,“如今想来,是我太过粗蠢。”
谁又忍心伤害他,谁又能忍住不爱他,觊觎者万万千,他却轻信望舒会永远等在那里。
明月微沉,微弱凌净打在他的侧身,峭拔深邃的面孔更显幽寂。
他喟叹,“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不该迟疑松开他的手。”
风声鹤唳,万千灵力听从呼唤,以郗吾为界限漩涡骤然升腾,揠衣袍被风吹起,惊呼声从四处此起彼伏。
“找到他。”
陈旧红绳栓起的铃铛发出声响,急促的风裹挟着铃铛奔向祭司府东门,郗吾瞬然消失不见。
“先生,我家班主必须得今天出去,明天还有别的巡演,定好了的事儿可耽误不得的,您多通融通融……”
牵马的伙计赔着笑,手里边儿往前递一份沉甸甸的荷包。
“不行!”门房坚决道,“小少爷没找到前,谁也不能出府。”
“我也知道,”伙计往前塞进他手里“您随便查,我们这皮影摊子里啥也没有,”
“这事儿赶得巧,要不是着急去下一家,说什么咱们也不能为难您啊……”
门房表情稍松,斜睨他一眼,掂了掂荷包揣进兜儿里,“快点儿!”
“欸!多谢您嘞!”
伙计套上马鞍,敲了敲摊子木板。
“走喽……”
“吱呀”一声门响,灰暗的天乌云密布……
“嘭!”
疾风骤起,门房被掀飞在地。
脚步声轻而坚定,几乎瞬时,那双大掌几近捏碎他的颈骨。
“说,他在哪儿!”
“我……嘶……我不知道你说的……说的是谁……”伙计一字一顿表情狰狞,缺氧发紫的面庞肿胀怦大。
重物落地,伙计粗喘着气,那冰冷凝洌的神情仿若不化的寒冰,“滚,”。
他走上前去,挑开皮影篷布。
木然呆坐的男人头戴面具,端于顾后。
“他在哪儿,”
风刃环绕对方,铃铛嗡鸣作响。
那男人迟缓动了动身体,仿若提线操控的木偶强制抬起骨鞘,他摇摇头,无神的一双瞳孔古井无波。
寂随身其后,扼住他的脖颈扔出来,双眼红的好似冒火,“说!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不对,这座躯壳没有灵魄。”
“什么意思?”寂抬眼。
“这只是一只傀儡。”
他攥取铃铛,“但他又的确在这里。”
【你与我相爱好做夫妻,比翼鸟成双倘似眷侣。】
面具遮挡着男人面容,圆滑顿挫的字孔传唱。
竹木棍操纵着台上剪裁漂亮的一双小人,他哼鸣着怪异歌调。
“我是不是很早以前……见过你?”他斟酌开口,打破平静。
几乎是过了很长一段沉寂时间,那人轻道,“没有。”
脚步声悄然而至,他无声望着慧班,松了松他腕骨细绳。
“你到底……”
“你到底想要什么?一遍遍让我听你唱戏耍皮影?”
他动了动唇角,宛若一樽无神的雕塑。
终于还是没有答话。
“你跟我……”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亮光纷涌而至,穿梭浸透黑暗沉寂的空间。
那男人恐惧的想要抓紧慧班,却被狠狠扼住身体掷到一旁。
皮影摊子轰然坍塌,棘棘木条砸到他身上,凭添几分狼狈可笑。
他凭空跌宕,落入有力怀抱。
郗吾的目光追溯他手腕玉镯,轻搭在他腕上,眸色深深,轰然间那镯子化为齑粉。
万千风刃割碎他皮肤肌理,大大小小疮疤与缝痕再藏匿不住。
这是一副碎裂拼凑出来的人类身躯。
他呕一口血,双手遮挡破碎面具。
熟悉的感觉愈加强烈,慧班奔前而去。
“我认识你。”他笃定。
“为什么绑我?”
“十……十年前的七月十四,鬼门大开,我游荡在街巷……戴一顶……”
他很珍惜的颤然从怀里掏出两只捆绑在一起的面具。
“你是那个哥哥……”
他的身体已然虚弱至极,以身为契破了寂的结界本就是逆天而为之事,只想在消散前再看他一眼,却仍私心想要他记住自己。
“你没有来找我……”他踯躅,“每一年的七月十四我都在等你……我再也没有买过面具,但是你没有来。”
他似是不敢置信,又听他问,“我不记得你的样子,又不知道你的名字,连你的来历都不清楚。”
他瞳色浅淡,薄雾似的笼罩其间,“但请你原谅我,没有一眼认出你……哥哥。”
手中面具破碎脱落,那张癞疤缝线的面孔依稀可见曾经的俊逸,他很轻的想要摸摸慧班,擦擦血污,想了想,又放下手。
晨光微熹,这场闹剧随着众人登场落下帷幕。
他将那两只交缠的面具递给望舒,声音几不可闻。
慧班凑近,听他粗喘间续,他说:
“不悔。”
羊皮卷颤动浮现字眼:
【魑魂,食人灵魄。七月十四见一少年,心生执念。有妖一方,将其吞噬,魑魂拼凑一副残躯,面丑可怖,每逢地门大开,徘徊人间街巷,生生不忘。】
魑魂身形消散于天地,浮尘落在慧班手心,剔透水痕滑落,他回眸斜睨,哀凄绝艳。
莽原怔愣住了,推推鹤归,“这……这他妈不是洛神下世吧?”
他陡然脱力,苍白好似一樽了无生气的玉像,寂晚一步,郗吾抱他在怀。
那张苍白秾丽的小脸潋滟非常,扇似的睫垂落阴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