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设醮普度时。
青山下灯火通明,□□街众三两作伴,地门打开,寻常人家也要摆上蔬果茶点以示敬意。
昏黄灯光打在脸侧,火舌跳跃轻噬烛影,祭司府办的热闹,请了皮影班子来表演,侍者们挨在一处窸窸窣窣讲着小话,忽的惊堂板一拍,你听那婉转回肠:
【傅相公,家传玉镯放我门栏】
【踩鸡留镯前世姻缘——】
【一线牵……】
铜锣南梆子相应,几寸长的花旦戏角映在鱼皮绷布上,灯光绰约,钗环辉映,长袖粉杉,好不灵韵。
“我说,这都快半个小时了,”莽原顾及周围众人,声调降下来,“这能有线索?”
“我不知道,专心看着。”沈虎睨他一眼,“还是说,你有什么其他能够找到线索的地方?”
莽原顿噎,嘀咕了句什么。
天色渐晚,被勒令紧闭一周的慧班在经历几次你追我赶后也憋不住。
外头熙攘喧嚣,南梆子声后院都能听见。
他小心睨了眼寂。
他抱胸倚门边,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慧班丧气,小声嘟囔:“呀……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皮影戏呢……”
……
寂冷哼,“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
寂身量极高,靠在门前时慧班连半点影子都见不到。
“马上就快要到祭祀日子了,你还在这里琢磨着看皮影戏,怎的?你是神乐舞学完了还是闲的没事干?”他阴阳怪气,出言嘲讽。
他叹息一声,蠕虫似的挪动着移到榻边,“神乐舞第二十六式旋……啊——嘶?!”
翻书声戛然中断,竹板拍在屁股上清脆回弹。
“你做什么……”
寂风轻云淡,“你不好好起来练习,只在这里纸上谈兵,别说吃竹板了,我看就是饭菜也不该让你多吃。”
“快起来了。”他催促。
……
寂冷硬下颌半明半暗隐于门外透过的灯火,他走上前,束紧慧班腰封,他声音极轻,手上动作不停,“别紧张,也别踩了裙摆。”
他拍拍慧班后腰,退后几步。
慧班手持神乐铃,脚尖绷起脆弱弧度,轻灵有力仿佛一只即将待飞的雏鹰。
他的目光落在寂身上,眸色潋滟又多情。
一如初见。
寂本是这青山中未开灵智的一只小狼,他毛色雪白,与狼群格格不入,通身皆是摸爬滚打碰撞的伤痕,虚弱的朝慧班嘶吼,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即使他并站不稳。
慧班身后跟着徐伯,老人功力深不可测,只轻轻一睨,威压便令他抬不起头。
“跟我走吧,你受伤了,在这里活不下去的。”
他畏葸又坚定的朝小狼伸出手,眸色清透澄澈,须臾,他就脱力昏死在慧班身边。
慧班极爱这只小狼,它不吃饭他也不吃,同吃同住,一点一点的打破小狼心防。直到后来谁也未曾想到那么小一点的东西,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有一个慧班那样长。
青山有灵,不计其数的精怪应劫而生,寂还未学会幻化人身,便先学会呵退那些趴在门帷的小山精们。
它们喜欢他,超乎寻常的喜欢。
小狼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在一个很寻常的寒夜中生了灵智,幻化人形。
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面无表情的跟慧班比了比身高,然后心满意得的继续睡觉。
……
他少言寡语,极高傲的样子,慧班应情便为他取名寂,二人一天天的长大,相互陪伴彼此十几年。
……
【那位小娘子,请来见礼】
怪异戏腔在南梆子摇板击配中念着唱词。
慧班停下,疑惑四顾。
刹那间,室内灯烛熄灭,极短促的一声惊叫,内门大开,呼啸的风吹拂进来。
一室无人。
他在寂的眼皮子底下将慧班偷走了。
他形化兽躯,骇人威压遮天盖地,嘶吼声震耳欲馈。
【我这里将玉镯且放下,但看那佳人怎样拿?】
【我看她拾玉镯是心中已允,我二人一定要结成婚姻】
鱼皮绷布上,娇女拾镯,傅相公步步紧逼。
“拾了镯子,你可就是我的人了。”怪异腔调在慧班耳际响起,他手腕一重。
盈盈绿意的清透镯子已然挂在腕上,纤细皓腕匀亭细腻,显得那镯子更是相得益彰。
他喟叹一声,似在为自己的眼光而乐。
“这是哪里?”
目之所及皆为缥缈,只余那泛着亮光的篷布和这把椅上的慧班。
那人隐匿黑暗中,即便知道他就在身边,慧班依旧无法得知他的身份。
“玉姣,你我二人结为连理,相守终生。”
“你……你记错了……我不是玉姣……”他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他脚腕被绑在椅腿上,分毫动弹不得。
蓦的,他怔愣了。
眸中水光浸浸,亮晶晶的无措。
似是不敢置信,他眨眨眼睛,一身粉白长裙极合身的裹住身体,胯骨支撑衣玦,裙摆压在椅缝中,裸露一截细白小腿。
他变成了皮影戏里的人物。
身后之人似被逗笑,语调轻快磁性“玉姣,你怎的连自个儿都不记得了?”
“滚……你走开……”他踢腾着,水润眸中生气勃勃。
皮影戏不再继续,慧班身后一沉,他很轻的抱了一下他。
“这是哪里?”慧班撇过头去。
“我的世界。”
“你的世界?”
那人勾了勾唇角,“只有我们二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慧班……”他放在舌间细细捻度,“你叫慧班是吗?……我好喜欢你……”
“你怎么那么乖…跳舞给我看好不好……嗯?”
他凑近,灼热鼻息喷洒在慧班颈间。
慧班不语,他便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心脏都不会跳了……”他想起些什么,极轻快,“你那么懒懒散散的样子,说一两句就要小声嘀咕,吱呀吱呀晃着脚丫……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你怎么那么漂亮……”
“你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好似占有了一件稀世珍宝,于是惴惴不安的惊惧别人将他抢走,恨不得日夜揣在怀里揽着看着也毫不安心。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极冷淡,那股子跟寂撒娇耍赖的劲儿不见分毫。
那人并不应答。
慧班撇过头去,半阖双目,“你若要关便关,这样不明不白不真不假算什么样子。”
“不!”他语无伦次,乱了心神,极稚拙的样子,“给你……你别生气……”
他掏出一只摇柄拨浪鼓,憨态可掬,做工精细。他轻轻晃动,“你玩儿……你别不开心。”
“你束着绳结,我怎么玩儿?”他抬眼,问的认真。
那人似极无措,“你不要跑,我给你解开。”
那绳结用了极巧妙的束法,看似繁琐紧束,实则根本没勒疼慧班,连个红痕都未曾留下。
慧班松了松手,抬眸便问,“你为何绑我来这里?”
他在黑暗中搜寻那人的踪迹,脚步声却屡屡后退。
“你不用知道为什么……”
他低低道,“我只是,”话音未落,椅子被整个儿举起摔过来。
缥缈虚无的黑暗中,皮影案子格外引人注目,他尽可能往阴影中跑,急促呼吸时嗓子格外难受,他咳了两声便捂住嘴巴,不敢停顿。
声音愈来愈近,那人似乎近在眼前。
慧班找不到出口,他在这片黑暗的空间中寻找生路。
这似乎是片结界,触感冰冷延展,却屡屡碰壁。
“有没有人?!……”他怏怏叫喊。
四际罅隙,摇板奏乐声此起彼伏,格外森然。
【我与她虽同乡从未会过,久留恋怕的是惹起风波。】
【又恐怕众窗友笑话于我,他笑我读书人如此轻薄。似这等好姻缘怎能错过,必须要留一物暗结丝罗。】
高亢腔调戛然而止。
【我先人去世时留下玉镯,假意儿抖衫袖将它失落。】
【她若是拾去了姻缘必妥,归家去托媒人前来说合】
【缚】
玉镯收紧,似风筝扯线般引领着慧班向内走。
他抗拒不前,只听一声喟叹,疾风似的穿过慧班周边。
那人钳他手腕,玉镯复又松垮耷在腕骨。
他从后捂住慧班双眸,不消片刻,他便顷刻软倒在那人怀中。
“我怎舍得让你疼。”
他轻松抱起慧班,朝阴暗处走去。
皮影案子一闪而逝的亮光吻过他眉间狰狞疤痕。
【见君子施一礼将奴别过,假意儿抖衫袖失掉玉镯。】
【我有心配夫妻有何不可,缺少个月老仙说合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