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蜘蛛>第5章 DOUGLAS(从深水而来)

杰森在洁净泛着清香的床单上把自己摆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艾德里安在床边翻着一页折叠起来的病历报告。

即使正浑身缠着纱布挂点滴,金发的男人也没有乖乖闭上嘴当个模范病人的觉悟。“艾德,你的脸色糟糕透了,像被大放血了似的,”他调侃道,“你确定应该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

艾德里安忍住把长得可以当封条的报告单甩在他脸上的冲动,“这就是你说的‘只是几道皮肉伤’?右第9、10肋骨骨折,腹壁出血、背部枪弹擦过创,轻度脑震荡,还有一大堆割裂伤、软组织损伤……”他一行行往下读,生气地叫道,“真是好极了!再扣顶迷彩头盔你就可以冒充伊拉克火线下来的伤员去向军方索要补偿金了——而你居然还说不想住院!”

“亲爱的,你看,实际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这是医生惯用的伎俩,他们总把病历报告单跟银行存折划等号,好像那玩意儿越长存款数字后面的零就越多似的——事实上确是如此。”伤员努力探过身去试图把那张单子扯过来,“好了别看这无聊的东西了,出去帮我买罐啤酒怎么样?我要冰的。”

“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含酒精的饮料!别抢——”艾德里安向后挪动几步避开他的手,“我还有几行没看完,你干吗不好好躺着听你的辉煌战绩?”他的眼睛迅速扫视着报告单,忽然全身僵硬了一下,指尖在纸上戳出了个破洞,“肛管壁和外括约肌撕裂伤……天哪,那群畜生对你干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迟疑地伸出手,怕惊吓了什么似的轻触了一下床上人的肩膀,然后握住了它,“杰森……杰森……”他无意识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然后搂住了他的脖子,把那头灿烂的金发按在自己颈窝上,“告诉我那个人渣是谁……我要杀了他!”

“别这么激动艾德,这可不像你,让我有点不习惯。”杰森安慰地拍着室友的背,“那混蛋已经挂了,而且我保证死状跟他的罪行很相配。好了,忘了这件事吧,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

艾德里安没有抬头,用非常轻的声音低低说:“那么,那个叫加文的男人给你留下的,也会痊愈吗?”

“……当然。”杰森推开他,微笑起来,“啤酒不行的话,可乐怎么样——噢,我猜那个长篇小说家八成连咖啡因也一并禁止了!算了,橙汁总可以吧,麻烦你跑一趟吧艾德,能够指使你的机会实在不多,我得好好享受一下才行。”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走出去,把房门掩上。

杰森嘴角的弧度消失了,他重新躺下来,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拉过被单遮住了脸。

门被有礼貌地轻敲了几下,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走进来,柔软的栗色短发微微打着卷儿,浅色虹膜使五官显出一种很阳光的俊朗,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但笑起来的样子又让这个数字有更小一些的趋势。现在这位看起来让人感觉不错的年轻医生正朝床上的病人露出善意的笑容,“嘿你好,杰森·斯潘瑟先生,我叫西蒙·马汀里斯。本来我该跟我的头儿——道格拉斯·内夫医生一起来看你,他是你的主治医师,但不巧有个重病号刚出手术室,他得先过去一下。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跟昨天和明天一样。”杰森怏怏不乐地回答,“中午好,医生。”

医生走到他床边,“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斯潘瑟先生,需要什么帮助吗?”

“是的,”需要帮助的人立刻眼巴巴地望向他,“如果你能帮我开一张出院证明,我保证马上就能生龙活虎地从这儿蹦出去。”

“我想那场面一定非常具有戏剧性。”西蒙笑着说,“但是很抱歉,虽说你的身体素质不错,但还不在上帝给人类设下的极限之外,所以你至少得在这里待上三个星期,至于具体的时间,这个由内夫医生说了算。”

病床上的人一脸失望之色。

医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样子准备陪心情不太愉快的病人聊会儿天。

“你可以叫我西蒙,介意我叫你杰森吗?我看了你的资料,你是十月生日?我比你整整大两岁,也是十月。我很少看到你这样的……呃,”年轻医生挠了挠短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是说,大多数人要是伤成这样,最关注的是伤口愈合的情况以及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之类的,而不是出院手续什么时候办理的问题。你干吗要这么急着出院?”

杰森摊了摊手,“没办法,我的财政预算中没有医疗费这项就已经是每月赤字了。”

“可你的医疗费已经预付过了,签字的是艾德里安·韦切斯特先生,你朋友?”

杰森看着对面那双清澈如晨空般的浅蓝色眼睛,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他挪了挪身子,像是想在床头靠得更舒服些,医生连忙探身过来帮他调整枕头高度。他一把揪住白衣里垂下的领带往下拉,正对上西蒙有点惊讶的眼神,“西蒙,为什么你会猜他是我的朋友,而不是……”

他故意把后面那个词在舌尖绕了一圈才吐出来,“情人?”

那一瞬间年轻医生的表情精彩极了,杰森险些笑出声来,捂着肋部吸了口长气。对方磕磕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哦,那么如果你事先知道,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坐在床边跟我说话了?”杰森的手指纠缠着领带,把它再拉下来一点,仰头看他。

年轻医生涨红了脸,犹豫着该不该把领带从蹂躏它的手里解救出来,视线不知所措地闪躲,“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杰森点点头:“我明白,一个好医生这时应该拍着社会异端分子的肩膀,安慰他‘性取向的选择是个人权利’‘同性恋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之类的,最后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加一句‘注意防止HIV传播’。你看,这个社会是多么宽容和开明啊,人们用看生病猫狗一样的同情眼光看着那些少数群体,呼吁着取消歧视才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我们要摘除有色眼镜’!哦,当然得摘掉,因为他们头上顶着的彩虹旗已经够亮眼的了!”

可怜的医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门心思想避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睛和揪着领带的手,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杰森轻笑一声,放开他的领带,“只不过开个玩笑,医生,艾德当然是我朋友。哈,你在冒冷汗,你的幽默感到哪儿去啦?”

西蒙往后退了两步,如释重负地坐回到椅子上去,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似乎还有些莫明的沮丧。

“我还以为医生个个心理素质过硬,”杰森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听说这个职业在尸臭和福尔马林味的熏陶下已经百毒不侵了。”

“真抱歉,我去年才刚刚摘掉实习生的牌子,恐怕一时半会儿还达不到你要求的高度。”年轻医生感觉受到了轻辱,忿然说道,“不过至少我看得出自己作为无聊消遣时的调剂品还挺合格的!”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要忙,再见,斯潘瑟先生!”

杰森在他抓住门把手时叫住了他:“西蒙!”

对方回过头,漂亮的浅色眼睛里余怒未消。

杰森叹了口气,很真诚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心情烦躁所以拿你来取乐,却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请别介意。”

西蒙愣了一下,像是想不到他会这么坦率地道歉。他移开视线,觉得刚才对方的话里也没什么恶意,是自己有点反应过头了。

“没什么,我没放在心上。”他低声说,不知为什么有点心慌意乱。

“太好了,”金发男人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跟我重新告别一次怎么样?”

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似的,西蒙也笑起来,“回头见,杰森。下次希望你愿意跟我说说心情烦躁的原因。”他说,然后走出门去。

艾德里安进来的时候,门刚好打开,他差点跟一个年轻医生撞了个满怀。后者丢下一句抱歉,脚步轻快地走掉了。

他打量了一番离去的背影,走到床边把饮料瓶子递给杰森,“我不认为那会是你中意的类型。”

“确切地说,那是我最头疼的类型,活像只纯洁的兔宝宝。”杰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个寒战,赶紧往嘴里倒橙汁。

“那你就安分点养伤吧,别在医院里惹麻烦。”

“当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惹麻烦,可麻烦老是主动惹上我。”

“鉴于你之前的斑斑劣迹,我认为这句话毫无说服力。”他的室友说,“好了,我最近有一份重要的工作,得先回去了。回头我会让你的同行把一些生活必需品送来,有事打我电话。”

“我不想关在医院里,我讨厌这样!”杰森叫起来,一副委屈的表情,“一个人能干吗?我会闷死的!”

“不会的,至少你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思考。”

“思考什么?”

艾德里安推了推眼镜,“思考如何还清欠我的医药费和汽车赔偿金。”

杰森眼睁睁看着对方毫不留情地离开,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事实证明,这位金发帅哥是全世界最耐不住寂寞的人。躺在病床上把前半生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他甚至连大学毕业论文上的评语都记起来了,法律系导师在上面写的是“如果乱七八糟也是一项罪名,你该被判处无期徒刑”)之后,他悲哀地发现墙上挂钟的分针只走了四分之一圈。

度日如年是眼下心情最好的写照,他起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开始无聊地观察周围。这是间标准双人病房,收拾得干净整洁,电视柜旁摆放着一大束还算新鲜的白梗马蹄莲,左边靠门的床位看上去像是有人,这会儿大概被弄去治疗或是做检查——那束花应该是探病者送他的。

杰森正凑过去嗅绿叶中的纯白花瓣,房门被推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走进来。他开门第一眼就愣住了,静立了片刻后露出个不明显的微笑:“……花香吗?”

“不,一点香味也没有。我还以为探病的人都喜欢送香水百合或是兰花之类的。”杰森把手指从花瓣上收回来,看着面前医生打扮的男人。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与“上了年纪”之间似乎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这可能来源于因保养得体而毫无松弛细纹的皮肤,以及掺杂了日尔曼血统的挺拔深刻的轮廓,深蓝色的细长眼眸散发着某种阴柔而捉摸不透的气质。

男人微笑道:“我猜那是沃伦·兰格先生的幸运花卉。即使因脑组织损伤而导致大多数情况下神志不清,却依然能对花叶的枯萎表示不满,大概是怕相同的命运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吧,因此定期为他更换鲜花也是我们医院的课题之一。”

随后进来的两名护士正把一名病患从担架车上搀扶下来,让他躺回到床上去。杰森猜想他大概就是那位可怜的兰格先生,满头银发和乱蓬蓬的络腮胡子把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想起快要退休的海军船长。

“啊,差点忘了自我介绍。西蒙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我是道格拉斯·内夫,你的主治医生。”男人向前几步,伸出胳膊。杰森以为他是要跟自己握手,刚要做出回应,对方的手指已经轻柔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在还不能随意下床走动,杰森,小心伤口会裂开。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地方都缝合得很漂亮,可如果再缝一次难保不会留下疤痕——要是发生那种事上帝也会觉得惋惜。来吧,到床上去躺着好吗。”

医生体贴地扶着伤员的肩膀把他护送到床上,虽然当事人觉得这种体贴根本就没有必要。他注意到那两位护士已经悄然出去了,邻床的病患像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而他的主治医生正俯身为他调整床头高度,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一个脆弱的水晶娃娃,就怕一不小心会砰的一声碎掉。整个房间仿佛陷入异乎寻常的安静和粘稠,某种晦暗而暧昧的气息在空间里若有若无地飘荡。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气氛。

他试图打破这种被施了魔法似的胶着感,“医生,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西蒙说这事儿您说了算。”

医生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西蒙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吗,很多病人都很喜欢他,虽然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份魅力。”他轻声说,“你喜欢他吗?”

杰森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想到对方的答非所问,“呃,当然,他是个亲切的医生。”

“那么我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要不是眼前男人认真的表情,杰森几乎以为被调戏了(其实怎么听还是像调戏),他干巴巴地说:“哦,您看上去好极了,内夫医生。”

医生不满地挑了挑眉,“你不觉得把后面那个词换成道格拉斯,更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吗?来,再说一遍,好孩子。”他用心理治疗般的诱导口吻说道。

杰森忍着一拳挥过去的冲动——对方是他的主治医生!他的手术、药方甚至连伤口的每一根缝线都被那个人的心情和举动所左右,这简直是把半条命捏在他手里!所以他讨厌医生!

“……好吧,你看上去好极了,道格拉斯!”他咬牙切齿地说。

道格拉斯笑了笑,撩起他额前凌乱的金发——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修剪和保养过了,却依然闪着迷人的光泽,甚至更添了几分慵懒的性感。“前额头发太长会影响视力,你最好剪一下,”他用教育孩子的口气说,“这么漂亮的眼睛不该被遮在后面。”

靠,这关你屁事!杰森在心里咒骂,脸上露出有点羞涩的表情:“我习惯这样……我想我可能不太擅长与人相处……”

“我理解,像你这样的男孩儿肯定遇到过不少,呃,不太愉快的事——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方面。”医生几乎贴在他耳边低低地吐气,声音温柔得像引诱人的魔鬼,“所以我没有报警。你看,按规定我本来应该报警的,你身上有枪伤,还有性侵犯的痕迹……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警察的盘问。他们是一群合法暴徒,会粗鲁地挖开你的伤口,把你的隐私以及一切不愿人知的东西统统翻出来,那时你就像个透明人,任他们把你看透、摸遍,从内到外,毫无保留……”

他感觉到脸颊边金发的轻颤,知道自己的话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把声音放得更轻更柔:“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让你看到,我对你是多么友善和……疼爱。”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放松点好么,杰森?别绷这么紧,试着放松全身,每一块肌肉,想象它们和你一样轻柔地呼吸……然后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担心,想着自己躺在一团软绵绵的云朵上,这是个甜美、静谧的梦境,享受彻底的放松,放松……”他慢慢拖长声调,并且满意地看到对方照着他的话做了,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逐渐呈现出一片毫无防备的茫然,仿佛把身体的主宰权交付出去任人摆布似的无助。或许女人由于天生的母性情怀会对此油然生出怜爱和保护欲,可对于男人而言,激起更多的则是想去侵略、伤害的兴奋与冲动。

道格拉斯用指腹轻轻擦过对方形状诱人的嘴唇,感觉那儿传来的温暖和柔软,然后满怀兴奋地吻上去。

医生走出病房时带上了门,很细心地不让它发出一点儿吵醒人的声响。

与此同时,床上昏昏欲睡的杰森睁开眼,刚才那种恍惚失神的状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挺身坐起,抱着膝盖撇了撇嘴角:“三流的心理暗示。他要是改行去当催眠师,我可以考虑把导师写的评语转赠给他。不过,我好像找到了个有趣的消遣……”金发帅哥微笑起来,走到洗手台前,对着墙面镜子里的人影说道:“抱歉艾德,这回又是麻烦找上了我,所以思考要被无限期延迟了。”

基本上杰森对这家医院的护士小姐还挺满意--她们虽然长得称不上漂亮,可甜美的笑容多得像是用不完,专业技术也相当娴熟。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人手不够她们经常在他还没有聊尽兴的时候就被叫去干其他活儿,使他原本就匮乏的娱乐更加稀少。

这会儿杰森估计差不多到了换药时间,可樱桃甜心(切莉好像挺喜欢他这么叫她,听说以前这么干过的家伙在注射时挨了七八个针眼,半个屁股都青了)还没有出现。他等了十分钟,推门进来的是个年轻医生。

“噢,西蒙。”杰森叹了口气。

“今天好吗,杰森,”西蒙推了一架放药品的小车进来,“你好像不希望见到我?”

“我只是更希望进来的是美女。”

医生笑起来:“美女正在照顾因为集体食物中毒而吐得一塌糊涂的病人,暂时没空让你欣赏,不过你的愿望我会替你传达到的。”

他走到床边,拉上床位间的隔离帘,“放心,我的护理技术绝对比心理素质过硬。”

“男人太小心眼会找不到女朋友的!”被他调侃的病人反击道,“而且你也没必要拉上帘子,隔壁那位绅士估计是佛教徒,我在他面前跳了一早上脱衣舞他都没反应,更别提只是换药了。”

西蒙吃惊地问:“你干吗在他面前跳脱衣舞?”

“我无聊嘛。”杰森耸耸肩,“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能注意到花什么时候开谢,却看不见面前一个大活人?他明明睁着眼睛。”

医生解开他衣服上的扣子检查伤口,一边说:“哦,兰格先生在半年前因为车祸住进了我们医院,早先只诊断出大量的骨折与内脏出血,后来才发现伴有感知觉传导障碍,由部分脑组织受损引起,具体原因可能跟你解释不清楚,你知道,脑神经是非常非常复杂的。简单的说,他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但神经无法将这些信息完整地传递到大脑皮层--或许某些特别的东西能,比如说马蹄莲。”

杰森点点头,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意思是说因为CPU出了问题,所以他得跟植物人做亲戚。”

“你这么理解也行,不同的是他还可以思考,当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除非发生奇迹。”西蒙笑道,“好了,肋骨上的胸带可以拆了。看看你的伤口,它们愈合得很好,缝线已经溶掉了,疤痕不明显,随着时间它们还会逐渐淡掉直至消失。好极了,你仍然是个没有瑕疵的帅哥。”他拍拍杰森的背示意他翻过来趴好,开始脱去他的内裤。

这种姿势让杰森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对方是医生,他可以当这是一次前列腺检查。

医生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粘了点凡士林,伸进去摸索了一番,冰冷的异物感让杰森打了个寒战,“唔,肠壁黏膜基本上愈合了。括约肌的撕裂伤虽然不算严重,但愈合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我建议你最好再吃一周流质或半流质食物避免感染。”

“好吧,反正我青春期没喝的牛奶在这周之内已经统统补回来了。”杰森拉上内裤,郁闷地说。

“说不定你还能二度发育,再长高那么几公分。”西蒙开玩笑地说道,脱下手套,“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会建议内夫医生让你早点出院。有没有医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伙计,你的恢复速度快得像蚯蚓’?”

杰森兴奋地一把抱住他:“噢,亲爱的西蒙!虽然你的类比水平低得让人难以忍受,但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

西蒙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举动吓了一跳,他低头看着紧贴在胸口的一头金发--它的主人正光着上身坐在床上抱住了他的腰--不知为何让他想起第一次跟女孩子的约会。他们那时躲在灌木丛里的长凳上说话,他感到她声音有点儿沙哑,于是站起来说“我去给你买盒润喉片”,然后那女孩就这样一把抱住他,把泛着香味的金发埋在他胸口,说她的嗓子疼了一整天了,可只有他一个人发现,她想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他抱着她笑得很幸福,他以为他们最后会结婚,在教堂的钟声中牵着手过一辈子……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抱着他的金发男人正一脸怪异地看他,“嘿,怎么了?你看上去--”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他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因为对方脸上的微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心酸的伤感。

“我还是有些好奇,你干吗这么讨厌医院?”年轻医生有意转移了话题,“别否认,我看得出,虽说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医院,可很少像你这样到了深恶痛绝、一刻也待不下去的地步。我猜里面有什么原因,介意跟我说吗?”

杰森想了想,说:“或许可以跟你说,但现在不行。我正在努力克服,我知道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呃,大概叫心理障碍。我想再过一阵子,等我要出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对西蒙歉意地笑了一下,正准备松开手(其实对方抱起来手感不错,他还不太想松开),隔离帘忽然被掀起一角,他的主治医生出现在那里。

“抱歉,打扰到你们了?”道格拉斯带着不太明显的微笑问道。

西蒙离开的时候有些紧张不安,可以看出他对这位顶头上司充满了敬畏之情。他还记得实习时在他手下乱七八糟的表现--那时他还是只菜鸟呢,打那以后只要他的上司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比如在他写错了诊断报告的时候),某种巨大的精神压力就会让他透不过气来。

杰森打了个哆嗦,他的主治医生正用手术刀一样锋利的目光打量着他近乎全裸的身体,让他有种即将被肢解的恐惧感。他连忙扯过衣服穿上,却被对方制止了。

“别急着把它们遮起来,我想看。”道格拉斯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快要愈合的伤口,“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多漂亮,尤其是出现在你身上。”

“呃,当然,您的医术毋庸质疑,但是能不能先让我穿好衣服,我觉得有点冷,医生。”

道格拉斯微笑起来:“所以你抱着西蒙取暖?哦,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猜我的体温也能让你感到满意。”他慢慢俯下身,带着阴影和压迫感,细长的眼睛蓝得像极深的海水。杰森盯着他的瞳孔,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像坟墓里的死尸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或许那并不是记忆,它因年代久远而模糊,更像一段因恐惧而生的幻觉和妄想,就像他曾经反覆对自己强调的那样,你没必要害怕它杰森,那不是现实,只要有人把你叫醒,关于那一切:白色口罩、无影灯、手术刀、切割身体的剧痛……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那只是场梦魇。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了下来,医生把手臂撑在他脑袋边上,大衣像惨白的月光笼罩着他,口袋里的听诊器碰到了他的胳膊,冰一样冷。

“你让我着迷,小家伙。”他柔声说,手指抚摸着他肌肉结实的胸腹,“真的,我解剖过那么多尸体,治疗过那么多病人,可还没有哪一具身体让我这么着迷……你看过这里面的样子吗?没有,太可惜了,我在这里切开过一个口子--别紧张,只是个小口子,想看看腹腔出血的情况,你断掉的肋骨不太老实--然后我看到了里面的颜色,非常漂亮的鲜红色,内脏很有光泽,形状很可爱,充满活力地蠕动着,我拍了几张下来做为对你深入了解的留念,你想不想看一下?”

杰森使劲地摇头。“让人着迷”这类话语他听过无数次了,可没有哪个家伙说得像他这样充满了恋尸癖的味道,像一缸放了太久变质掉的福尔马林液,他可不想把自己也泡到那里面去。实际上他就快要吐出来了。

“你看去不太好,哪里不舒服?”他的主治医生温和地问,“这里吗?(他摸向他的胃)这里?(肝)还是这儿疼?(右肋)”他的手指停留在受伤的肋骨上压了压,杰森倒抽了口冷气。

“哦,你看,它们还没长好可是主人就闹着要出院,这么任性可不行。”道格拉斯一下一下用力压着,微笑道,“要是它们再断一次并且戳到了内脏,那可就麻烦了。不过没关系,我自信医术还不错,会把你救回来的。”

剧痛感让杰森感觉那两根刚接上的肋骨下一秒就会喀嚓一声重新断掉!他用尽全力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惊恐地叫起来:“别这样,医生!”

道格拉斯满意地看着身下人的表情,他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宝石绿的眼睛里满是孩子般无辜的委屈和惊吓后的惧意,嘴唇轻微颤抖着,像是在对人发送着安慰和品尝的邀请。“别对我做这么残忍的事,医生,我不想上手术台……我对那个有心理阴影……”

“诚实的孩子,我想我得奖励你。”道格拉斯吻住了那双颤抖的嘴唇,口中的美味和带着哭腔的鼻音让他的下身很快硬了起来。他的手指在他身体各处迷恋地摸索,最后停在双股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揉搓他的后穴。杰森感到一阵疼痛,他那里的裂伤还没有痊愈,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再没有谁比他的主治医生更了解他的伤情了,而且看样子对方丝毫不介意他的病人因为伤势加重在医院里多住几天。

紧闭的穴口被强制性打开,对方的手指灵活纯熟地钻进去,重新带起撕裂的疼痛,杰森弓起身子吸着气,试图减轻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手掌紧抓住床沿。

“凡士林?哦,是西蒙留下的。”道格拉斯让手指逐渐顺利地出入他的身体,“他可真是个好助手,连润滑剂都替我准备好了。”他解开皮带拉下裤子的拉链,里面的部分一下子跳了出来,杰森闭上眼不去看那东西的尺寸。

道格拉斯吻了吻他的胸口,笑着说,“可爱的小家伙,这是做爱不是上手术台,别露出这种表情……它会让我更兴奋。”

杰森转过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手指抓着床沿的铁架。他一言不发,也许是吓到了,不过道格拉斯更愿意相信那是种无奈而屈辱的默许,像走投无路的小兽对结局的认命和折服,这种想法让他的下身越发急不可耐地硬起来。

“放松点,不然你又会开始流血。当然,到时我会给你注射吗啡阿托品和止血剂,甚至可以立刻做个括约肌缝合手术,但我想你不喜欢那样,对吧。”他拉开他的双腿向两边曲膝折起。

一声砰然巨响骤然打破了空气,像是什么东西砸在铁制床架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病房内显得格外惊心。声音一下接一下地响起来,带着逐渐加快的规律,并且越来越重。

道格拉斯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反应过来,是邻床的病人,他在全身性剧烈抽搐!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忙拉上拉链,扯开隔离帘冲过去。发病的患者如同一条丢进沸水中的活鱼猛烈地弹跳着,四肢像扭曲僵硬的木块狠狠敲击着床板,仿佛某种诡异骇人的宗教仪式--只有医生们知道,那是向死神致敬的仪式。

道格拉斯扑过去竭尽全力压住病人抽搐的身躯,但对方爆发的力量如此之大,他几乎压制不住要被推飞出去。他抓起一团枕巾努力塞进病人的嘴里避免他咬断舌头,大声叫道:“杰森!按墙上的紧急呼叫器!快点!叫他们带镇静剂过来!”

杰森下意识地按他的话做了,然后飞快地套好衣服下床,讶然看着正在互相对抗中的医生和病患,他们简直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近身搏斗。令他更加惊异的是道格拉斯此时的神情,冷静严肃,却又流露出由责任感催促而成的焦虑与担忧,眼底是不露痕迹的自信。那种面对他时温柔轻佻而又不怀好意的阴险神色消失一空,就好像从没在脸上出现过一样。

杰森觉得陌生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道格拉斯医生还挺有魅力的。

可惜医生此时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审美观,他朝他喊道:“你杵在这里干吗?出去随便找个骨头没断的家伙进来搭把手--镇静剂怎么还没来,他快把我们两个都掐死了!”

杰森连忙冲出门去,所幸的是好几个医生护士已经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了,西蒙跑在最前面。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杰森,一头扑进房间,把20ml镇静剂推进病人的静脉血管。

药力很快发挥了作用,病人的身体逐渐瘫软,不时轻微地抽搐两下,但显然已经稳定下来了,压制着他的几个医护人员松了口气。一个护士嘟哝道:“可怜的兰格先生,但愿这不是病情恶化的征兆。”

道格拉斯揉了揉险些脱臼的手腕,吩咐道:“西蒙,通知神经科的贝茨和沃尔什医生到我的办公室开会,我们可能得修改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切莉,去问问核磁共振室现在有没有空档,尽快安排脑部检查,”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柜子,“然后打电话给花店叫他们送一束新的马蹄莲,难道都没人发现那束已经枯萎了吗?其他人,该干吗干吗去!”

几个医护人员像来时一样迅速散去了,杰森站在门口发呆。

道格拉斯整了整衣服,走过去搂了下他的肩膀,“干得不错,小伙子,”他贴着他的耳朵说,那种阴柔得令人发冷的声调又回到了他身上,“等忙过了这一阵,我要好好地奖励你。”

杰森关上房门,吐了口长气。他的同室病友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闹出了一番大动静。他走过去俯身看他,“你刚才做了件好事,亲爱的兰格先生,尽管你并不知道--你保住了我的贞操(他说这个词时笑了起来)以及内夫医生的健康--要知道除了医生我还讨厌见警察,所以我很少这样情绪失控,可医院总是让我精神紧张。我想我应该吻你一下表示感谢。”他愉快地亲吻了对方覆盖着浓密胡须的脸颊,回到自己床边,把一块轻薄锋利的双刃刀片贴回床架下面。

不知道是精神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杰森觉得自从住院以来睡眠差劲透了。倒不是因为失眠(要是失眠倒简单,两片安定就解决了),实际上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每天晚上的那种状态。

开头几天是全然丧失意识的沉睡,类似昏迷一样,要到将近中午才会醒来,到了这些天简直就像没完没了的梦魇,有时深层意识似乎还清醒着,身体却变成不属于大脑指挥的硬块无法动弹。他总觉得身边有人,虽然他应该是睡着了,可那种被人时刻注视的感觉却超越五官的感知途径进入他的大脑。他感觉在他沉睡着的身体旁边,每晚总有一团幽魂似的轻飘的物质,他(或者是它)悄无声息地贴近他、看着他、闻着他的呼吸,甚至触摸他的身体……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大脑总像塞满的废纸篓一样乱糟糟的,伴随着昏沉沉的涨痛。那时他甚至没办法思考,只要一试图集中精神想事情,大脑就像罢工游行似的拼命叫嚣起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麻烦的是,这种情况还不能让医生知道。杰森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两位医生听到后的表情:西蒙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我早说过我们得好好聊聊,其实心理障碍只要经过适当的疏导就能减轻。”他八成会这么说;而另一位更糟,他的主治医生准会用那种温柔到让人浑身发寒的声音宣布,他必须转入精神病科再住个一年半载!

想到这里,杰森不禁发出了绝望的呻吟,一头扎进松软的被子里。

他开始拐弯抹角地询问西蒙,他服用的药物是否有致幻的副作用,后者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给了他否定的回答。接着他的脑中忽然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那些不是幻觉也不是梦魇,而是真实的经历呢?某个心理变态的猥亵狂,趁着深夜熟睡的时候溜进他的病房对他上下其手!想想他最近的精神状况,他很有可能是被人下了药!杰森怒不可遏地从床上蹦起来,把枕头狠狠砸到墙壁上。他要亲手抓到那个混蛋,告他性骚扰——不,他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为他的变态癖好付出昂贵的代价!

晚餐后服药的时候,杰森趁护士不注意把所有药片冲进马桶——他怀疑这些药可能被动过手脚。可当天晚上他依旧昏沉沉地睡过去,那个“他”一如既往地造访了他,早上起来时杰森郁闷得差点吐血:如果他报案时宣称被一个幽灵强暴,警察会不会二话不说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一整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究竟是怎么被下了药的,甚至连饮水机里的水都不敢喝,他觉得自己就快疯了!

到了晚上他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精神状态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身体,胃袋只要装进点东西就吐得一塌糊涂——还得偷偷地吐,不然护士又要给他挂生理盐水和氨基酸(天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

大概上帝终于听到了某人的祈祷,今天晚上杰森的大脑异常清醒,不正常的睡意被驱赶出他的身体,他品尝着自由控制意识的美妙感觉(同时悲哀地意识到这本该是最基本的功能),抑制住即将揭露真相的激动——他会抓住那个该死的混蛋,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每隔几分钟他都要睁开一次眼睛,他怕自己再次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

病房的灯已经熄灭了,黑暗和静谧漂浮在这一片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花园里青白的路灯光线从窗口钻入,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不规则状的昏暗光斑,看着时它们是静止的,不看时又仿佛在恍恍惚惚地移动,比纯粹的黑暗更让人毛骨悚然。

杰森保持着固定的姿势躺在床上,等待的时间特别难熬,他甚至弄不太清楚是过了三个还是四个小时。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异状,就在他自暴自弃地以为哪根神经线搭错了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悄然推开。隔着帘子虽然看不到,但过道的灯光从门缝透进,在帘子上印出的一条白痕却非常清晰。

杰森闭着眼,屏息凝神地倾听渐近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微,却真实存在,的确有人进来了!他极力抑制住急促的呼吸,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把那个现行犯抓个正着。

他感到那个人影已经走到他床边,床头柜上传来物体被放下的细微声响,而后一股柔和的力道(他猜那是对方的手)扯了扯被角。肩膀感觉到空气流动的同时,他攥紧那只手使劲一拽,同时迅速翻身让对方猝不及防地摔在床上。他用胳膊从背后勒住不速之客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捂住他的嘴,用尽全力把对方的身躯按在床单里,用身体压制住他的四肢,狠狠扼着他的咽喉。

对方开始时挣扎得很厉害,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掀开来,挥舞的胳膊撞到了杰森的右肋,未愈伤处传来的疼痛让他闷哼了一声。而后对方忽然就老实了,尽量收敛了动作弧度,抠着捂嘴的手试图把它掰开,被压迫的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呜呜声。

杰森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他正憋着一肚子火,并且打定主意要在现行犯身上好好发泄一番。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况且他的脸正被他压在被单里),但可以感觉到被禁锢的身体具有非常流畅优美的线条,从结实的肌肉和富有弹性的皮肤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人。杰森紧贴在他背上,感觉那浑圆翘起的臀部正抵着他的下身,并且充满韧性地扭动着。

对于一个被迫禁欲了两周的年轻男人来说这真是件要命的事,杰森痛苦地想,所谓擦枪走火大概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他居然被对方撩拨得起了反应!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身后的异状——基本上只要有根“硬棒”顶在屁股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若无其事,他的身体顿时僵硬在那里,然后像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

可惜男人们往往不介意这种对抗性游戏,性和暴力总是一对孪生兄弟,肢体上的反抗只会让他们的兴奋和征服欲更加膨胀。杰森本来没想那码子事的,但现在他觉得上了这家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让这个心理变态的猥亵狂也尝尝被强暴的滋味——嘿,这可真是个天才的点子!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我猜你摸了那么多遍肯定不过瘾,干吗不亲自尝一尝?”他把下身恶意地往前顶了顶,感觉那副身体瞬间短路般又一次僵硬了。

紧接着杰森的右肋上狠狠挨了一肘子!力道虽然还没大到让那两根不够牢固的肋骨重新折断,也足够他疼得冷汗直淌。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伤处,借机挣脱束缚的男人猛然转身,一记重拳击在他脸上,怒骂道:“Fuckyou!”

杰森愣住了,这声音可真耳熟……

呆了三秒种后他发出了一声颤抖变调的惨叫:“——艾德!”

内夫医生的办公室里,主人正双腿交叠坐在办公桌后面,外侧的转椅上坐着他的助手马汀里斯医生,深夜访客则站在小茶几边上,双手插在裤兜里。

杰森垂头丧气地缩在对面的椅子里,感觉自己像个接受三堂会审的战争罪犯,被公众雪亮的眼睛指控,无处遁形。

“说说你的想法。”道格拉斯看着西蒙,带着不明显的微笑,后者顿时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他做了个翻报告单的动作来稳定情绪,“CT和核磁共振显示脑部没有异常,基本可以排除器官性病变,我认为可以考虑精神方面的因素。”

“很好,”他的上司用鼓励的口吻说道,“还有呢?”

“应该不是梦魇,因为患者无法确切描述梦境内容,我觉得有点像是……”西蒙吸了口气,试探性的吐出个单词:“睡惊症?”

道格拉斯眉毛一挑:“马汀里斯医生,请注意你面对的是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不是十三岁的青春期男孩儿!好吧,就算这位迟到的睡惊症先生误了班车,你怎么解释他带来的暴力倾向?”

西蒙犹豫了一下,像在斟酌用词,“自从他住院以来精神一直很紧张,我记得他跟我说过心情烦躁的事……那可能只是一种焦虑反应。”他吸了口气,忽然语气坚定地说:“我不认为那属于暴力倾向的范畴,先生!”

“真是‘客观’的判断,马汀里斯医生!”他的上司语带讽刺地说,“不过令我好奇的是,凭借着这种判断力在就职的一年之内竟然没出医疗事故,你是怎么办到的?”

年轻医生涨红了脸,可以看出那并不仅仅是因为紧张和羞愧。他看了一眼杰森,然后鼓足勇气般大声地反问道:“那么您又是怎么看的,内夫医生?”

他的态度似乎令道格拉斯有点意外。他用手指托住下颌,把目光移向他们的研究对象。后者可以对上帝发誓他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某种不怀好意的蠢动,像一条盯上了猎物的蛇,不慌不忙地吐着红信子!它并不急着攻击,因为它知道眼前的猎物无处可逃。那一瞬间杰森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浑身泛起了寒栗!

道格拉斯抓起桌面上的马克笔走到玻璃展示板前,用潦草的字体写下一组黑色的单词:Persecutorytype(被害妄想症)。

杰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完全是在卖力地自己折腾自己?为什么?想亲身体验传说中傻兮兮的第六感?还是为了去精神病院的小黑屋渡假?见鬼,你干脆说我自虐得了!”

他的主治医生考虑了一下,点点头,“有道理。”他说,然后在玻璃板上添上第二行:Depression(抑郁症)。

杰森活像颗爆炸的地雷反应激烈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去你妈的神经病!你是纳粹军医吗?!你他妈的让我想杀人——”

没等他骂完,“抑郁症”的前面又多了一个词:“狂躁型”。

要不是艾德里安和西蒙反应过来死死拖住了杰森,他的主治医生可能已经被处于暴怒状态中的病人当场谋杀了——凶器将是一把沉重的金属椅子。

危险武器被夺下来后,企图行凶者奋不顾身地突破阻力,冲上前狠狠揪住医生的衣领。怒火彻底点燃了他的脑神经,就像控制不住的沸腾岩浆一路烧下去,那双宝石绿的眼睛如淬炼的剑锋散发着灼热火光,“这是个圈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干了什么!你对我下药,想把我弄得精神分裂一辈子都只能乖乖当个充气娃娃!然后你他妈的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叫我干吗我就要干吗,上我的时候我还得自己脱掉裤子!Motherfucker!”

对方挑了挑眉毛露出点诧异的表情:“这不像你会说的话,杰森,我以为你会更加文雅和有理智些。”

“哈,不像?你以为我是什么?温顺害羞的小绵羊?去你妈的自以为是吧,我后悔没有早点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哦,Fuck!”他懊恼地咒骂了一声,“我把自己也给玩儿进去了,因为一时的穷极无聊!”他掐住医生的脖子把他推到窗玻璃上:“听好了你这混蛋,我不会告你可笑的强奸未遂,同样的你也别再妄想打我的任何主意!既然按下Play键也有我的一份,那么我就有权利和能力终止它!听到了吗?Gameover了!Gameover!”

西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喃喃道:“上帝啊,他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懂……”

被粗暴甩开的道格拉斯整了整衣领,脸色严肃,“这无关紧要,西蒙,医生手册里没有哪一条规定必须和严重妄想症患者心灵相通。”

他迅速调整了下情绪,转过头柔声说:“你太激动了杰森,这对你的病情不好。现在回到病房去好吗,休息一下,我会叫护士给你注射缓和神经紧张的药物,放心,剂量很轻微,你会摆脱噩梦的困扰放松舒服地睡上一觉,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谈。”然后转向他身边的亚德里安:“可以麻烦你送他回房间吗,韦切斯特先生?你的朋友现在需要人陪伴,注意别让他情绪激动。——对了,走之前请告诉我,昨晚违反医院规定放你进来探病的值班护士是谁?我要让她写检查。”

杰森一屁股坐在床沿,看着对面靠在墙壁上的亚德里安,“你也相信那个混蛋的鬼话,妄想症抑郁症什么的?”

“不,”他的室友停顿了一下,说道,“或许还没到他说的那么严重,你只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这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很多人都出现过幻觉或幻听。”

“Shit!”杰森挫败地叫起来:“你不相信我!该死的,从读大学起我们同住五年了,而你居然选择相信一个陌生的疯子也不肯相信我!”

亚德里安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当然相信。你看,这事儿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只是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需要放松神经,理清一下思路,跟医生好好配合。

杰森生气地甩掉他的手:“你这话听上去就像在安慰一个神经病!”

亚德里安重新握住他的肩膀,严肃地看着他:“你得理智点,杰森,昨晚你差点强暴了我,难道这也是正常的吗?”

“噢,拜托别再提那事儿了!如果你不想听我道第十三次歉的话!”杰森绝望地呻吟道,“我用我老爸的棺材发誓那是个误会!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那个每天晚上骚扰我的变态!”

“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个‘每天晚上骚扰你的变态’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凭什么这么说?你亲身体验过吗?你曾经躺在这张床上每晚莫名其妙地昏迷过去,像无法叫醒的梦魇一样遭受各种猥亵,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好像里面有无数个高音喇叭在尖叫吗?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振振有辞地告诉我‘那只是你的幻觉’?!”杰森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气鼓鼓地跳上床拉过被子,“不管待会儿哪个混蛋进来,告诉他要是敢用针头碰我一下我就拧断他的脖子!”然后他把全身裹进被子里,不再理睬他。

亚德里安朝被子下蜷成一团的身躯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但又在半途犹豫着收了回来,他不确定对方现在是否愿意接受他的安慰。他感觉他受到了伤害,而那个该死的伤害了他的人正是自己。

他抿紧嘴角,向后靠在床架上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在床边来回走了几圈,仔细看了看四周角落,然后离开了病房。

已经是后半夜了,亚德里安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

他正坐在一辆车里,车子熄了火停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街道拐角。这里很安静,少有路过的车辆声音打扰他。他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口,继续专心盯着手提电脑的屏幕,那上面的画面分成三个方块,从不同角度持续播放着病房里的景象——他在隐蔽的角落里装了三架微型摄影机,探头可以120度旋转,目前它们共同指向一个目标。

杰森正在床上沉睡,床头侧上方的那个镜头正好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他安静的睡脸,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又长又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羽状的淡淡阴影,消褪了几分血色的嘴唇轻抿着,流露出倔强而又令人怜惜的线条……

他睡着的样子就像个落入凡间的天使,美得令人心碎,亚德里安想,很快又为这俗气的比喻自嘲地笑了笑,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了。

他专注地看着他,直到杯子里的咖啡完全冷掉。

一切看上去毫无异状,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不对劲……亚德里安突然发现什么不对劲了,是杰森!他睡得太沉了,跟他以往的睡眠情况比起来,安静得不正常!他对同居者的睡姿并非不了解——他们的睡眠时间一向不同调,所以杰森有时也会迷迷糊糊地赖在他的房间不走,然后顺理成章地霸占他的床——他从未见他睡得这么熟,他记得他隔一阵子就会换个姿势,无意识地咕哝几声,像撒娇时的柔软鼻音,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地躺着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杰森说的没错,他被人下了药,那导致了他每天晚上的深度昏睡!

直到咖啡流了满手都是,亚德里安才发现纸杯子被他揉烂了,电脑上也溅到了一些液体,他连忙扯过纸巾清理。

擦拭屏幕的手忽然停住了,亚德里安缓缓移动着手掌,屏幕散发出的蓝白光线在狭窄的车身空间里随之水波般荡漾……光线!那间病房的光线也有问题!它的某一块地方笼罩在淡淡的、蓝白色的光线中,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与窗外透进的微弱灯光之间的细微差别。

光源似乎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可是有两个探头的视线被隔离帘挡住了,亚德里安慢慢调整第三个摄影机探头,它装在天花板边儿上,角度刚刚好从帘子上方擦过——然后他看到了令他始料未及的一幕。

录象带播放完毕后,内夫医生的办公室陷入一片暴风雨前夕般的短暂沉默。

“上帝啊……”杰森喃喃地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看部诡异惊悚片,等到发表观后感时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道格拉斯看屏幕的时候一直用笔尖轻轻点着桌面,这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在医院病房内私自安装摄象机属违法行为,我们可以以偷窥罪和侵犯他人隐私罪把你告上法庭,韦切斯特先生。”

“那也得在你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们医院号称‘因脑组织损伤导致神志不清’的病人会在半夜三更像僵尸复活一样爬起来以后才行。”亚德里安冷静地说,“还是说神迹光顾了这位植物人先生,让他一夜之间突然痊愈然后身手灵活地打电脑和做俯卧撑?”

被质问的医生露出了少见的无奈表情,“对此我跟你一样疑惑不解。可这毕竟是事实,我个人的看法是:兰格先生的大脑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他一直在装病。”

“不是一直,至少半年前他从车祸现场被送到我们医院时只剩下半条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西蒙忽然开口,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注意观察会发现双手交叉的指尖在神经质地轻微抖动。沃伦·兰格是他成为正式医生后第一个接手的病患,虽然并非主治医生,但他仍像每个值得纪念的“初次”一样投入了极大的工作热情,直到今天之前他还把他当成对自己来说最有意义的病患,可以现在却发现这份热情简直像个莫大的讽刺。

他的上司点头道:“没错。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大面积内出血以及重度脑震荡,我们治疗他花了大量精力和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期间光是病危通知书就发了两次。当我们以为他正逐渐痊愈时,病人却出现了神智不清的症状,机械检查无法找到确切病因,因为大脑神经网络庞大精密,本身就具有许多未可知性,直到现在我们也不可能全部了解,所以只能根据病人显示出的病理特征判断可能是脑神经损伤所致——目前看来这一推论是个错误。”

“典型的医生职业病——总认为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算看上去没毛病的也只是因为毛病还没被找到而已!”杰森趁机发泄心中不满。

西蒙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抱歉,我得离开一下,去趟洗手间。”他走出去的背影显得有些阴郁,脚步软弱无力。

杰森同情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后,转过头接着问道:“可他干吗治好了还要装病赖在医院里?这里又不是天堂岛,我甚至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说到后一句时,他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居然能在病床上像个植物人一样躺上三个月!天哪,难道他就不怕躺到肌肉萎缩吗,有些人的想法真是难以理解。”

亚德里安摇摇头,“我倒认为可以理解,并且值得钦佩。或者可以这么说,沃伦·兰格先生有着非常了不起的手段与忍耐力,否则早在三个月前他就该去家族墓地报到了。”

“什么意思?”杰森问。道格拉斯也露出了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亚德里安在电脑屏幕上调出一段资料,推过去给他们看,“难道没有人知道沃伦·兰格是谁吗?看看吧,跨国运输业巨头西里尔兰格公司的董事之一,两年前因为策划吞并了人称‘俄亥俄狐狸’的巴塞尔·考根的运输公司而在业界名声大噪。曾经上过电视,获得过政府颁发的经济杰出贡献奖章和优异公共服务奖章,整个纽约市的街道电子监控设备是他出资捐建,就连天上的卫星有两颗翅膀上也刻着W﹒L,要不是半年前的车祸,我估计白宫准会再给他颁个总统公民奖什么的。那场意外事故正好发生在董事长职位争夺战的白热化时期,他因此不幸地丧失了继承病逝的老兰格职务的机会,现在接替那个位置的是道恩·兰格,他的亲叔叔——简直像部好莱坞电影,对吧。”

“喔噢,现代版的哈姆雷特!”说到电影杰森顿时来了精神,他喜欢看那些特技剪辑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大片,“于是著名和倒霉的兰格先生不得不忍辱负重,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全无威胁性,白天躺在床上装植物人,夜晚则摇身变成远程操纵地下行动的复仇者,同时还不忘做复健运动,我敢打赌他的对手全中了烟雾弹,到现在还举着红酒开庆祝舞会呢!哈,那种场面拍出来一定很有讽刺感,自以为是捕猎者的一方反而成了猎物,要不是碍着我在场,猎人先生每次想起他的杰作准会得意地笑出声来,难怪他要把我弄昏过去。”杰森总结道,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道格拉斯有点意外地问:“你不生气?”

“我干吗要生气?他又没有跑到我的床上对我动手动脚!”杰森斜了他一眼,“其实如果他肯跟我打个招呼,说他的夜生活不想被人打扰,我并不介意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道格拉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形状明显的微笑。面前的金发男孩儿简直像张奇妙的实验室测纸,就算你把它放进熟悉的溶液中,也猜不到将会显示出什么颜色,原理上应该是绿色的时候,或许它却成了红色,它如此与众不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他甚至感觉只要看到他那丰富生动的表情和闪闪发光的笑容,某种逐渐麻木的东西就会像被注入一针兴奋剂似的欢腾跳跃起来。

他记得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次参加野外露营派对,一个为了讨好心上人而跑到陡坡上折花的小伙子不慎滑下山去,一段枯枝几乎戳穿了他的肚子,在救援直升机赶到之前他极有可能因为大出血而没命。还不具备行医资格的他仅凭医疗急救箱和一些简陋器械为对方动了紧急手术。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手紧张得几乎发抖,但他知道,他能办到!他的心脏因为这超难度的挑战而砰砰直跳,血液在耳边发出不知所云的鸣叫,仿佛有种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头躁动,想要冲破一切束缚被放飞出去。他划下第一刀时终于听见了翅膀扑棱的响声,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满足而愉快的微笑。虽然他也因此惹了个大麻烦——那一对患难见真情的傻宝宝给他寄结婚请柬时,他正在接受司法调查,差点被吊销了即将到手的行医执照。

后来,在他见多了血肉和尸体、并开始对这些习以为常,生命断裂的脆响逐渐微不可闻时,当时那种令人兴奋的悸动感却消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一点点放血的躯体,某种追逐着却怎么也抓不到的东西随着温度渐渐流失。有时他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怀疑体内的那只鸟儿早已结冻成硬邦邦的尸体死去了,而他只是一个装着尸体的笼子而已。

这感觉让他心中焦灼地空虚着,直到他遇到了这个金发男孩儿。他会让那只鸟儿苏醒过来吗?还是另外的一只?他忍不住想捕捉它,把它放进他的笼子——或许它还会时不时飞出去,但始终会回到这里,他会再次得到被充实般的满足和兴奋的愉悦。

你以后将会有很多机会对我生气,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微笑地看着杰森,心想。

毫无疑问杰森要是知道他脑中盘旋的念头,准会跳起来揪住他连同刚才的份一并揍回来,可这会儿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含着深意的眼神。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可还有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一:王子殿下是怎么让我每天晚上睡得人事不醒的?念咒语吗?”

亚德里安习惯性地扶了下镜架,他的室友知道这往往意味着问题得到了解决,于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不清楚。”前者很干脆地给出答案。

杰森垮下脸,听见气泡破裂的声响。

道格拉斯忽然起身走到录象机旁,按下快退键,把画面定格在某个角落,笔尖点了点屏幕:“我想是用这个。”

“马蹄莲?”

“没错,人们大都喜欢马蹄莲漂亮的佛焰苞,但知道其中蕴含毒素的却不多。它的花瓣中含有大量草酸钙结晶和生物碱,误食会引起昏眠等中毒症状,只要计算好分量,碾碎了放在你的食物中——牛奶、果汁或是任何一种可以遮盖它味道的东西,对于你的同室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兰格先生的幸运花卉大餐,”杰森笑起来,“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个享用者——前面那几个倒霉鬼呢?转到精神病科去了?”

道格拉斯仿佛没听懂他的讽刺似的语气柔和,“如果他们也像你这样显示出严重的妄想症症状的话,我会考虑的——可惜你是唯一的一个。”

杰森不屑地撇撇嘴,“好吧,问题二:那个每晚骚扰我的变态是谁?总不会是你吧,医生?”

“哦,不,当然不是,”医生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录象带中并没有那个变态的身影,他存在于你的大脑中。”

“闭嘴!你就想把我弄到精神病科去,我清楚着呢!”杰森冷哼一声,转向他的室友,“亚德,你昨晚没拍到那个混蛋吗,我肯定他出现了。”

“不,杰森,”亚德里安看着他,目光中有种无奈的了然与伤感:“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

“那个人,是你。”

“——什么?!”杰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语调激动地叫道,“骚扰我的人是‘我’?见鬼!那么那个躺在床上人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亚德里安说,“一个你内心深深渴望的、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人——你渴望他,想看到他、闻到他的气息、抚摸他的身体,但这在现实中却永远不可能办到。于是在你无意识的深处,由于对失去的恐惧与无法接受,你们的位置被调了个个儿——你希望他只是沉睡着而已对吧,就像童话中长满荆棘的城堡,里面的人沉睡着等待唤醒他们的钟声敲响——我不知道马蹄莲毒素起到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而你只不过选择了一种拒绝任何帮助的办法来疗伤而已。这并不可耻杰森,但我有点难过,因为连我也被拦在了门外。”

杰森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么,艾德?你在胡说什么……”他喃喃地说,仿佛全身力气被抽空似的慢慢坐了下来,疲倦地抱住了脑袋,“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过去了的东西我从不想挽留,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我知道我办得到……”他急促地呼吸着,发出气流堵塞似的鼻音,环抱的手指紧紧抓住双臂,像是怕什么东西会突然撕裂他的身体从里面疯狂地涌出来,“但是……天哪,这是什么感觉……我后悔了!我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吻他,把他压倒在地,就算他厌恶地把机枪里的所有子弹都射进我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可我那时退缩了,我他妈的错失良机!所以上帝惩罚我让我连一个真正的吻都没得到,这是我他妈的谈得最纯洁的一次恋爱了!”他深深低着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漂浮在空气中听上去像是某种野兽的夜泣。

亚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他不想打断他的发泄,或许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他记得他说过的话: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他相信他会痊愈的,就算不是现在,也总有那么一天。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时间的概念在某些情况下总是变得很模糊,亚德里安看见他终于停止了颤抖,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着气。

“……我觉得好多了,亚德。”他轻声说,“我想不会再有人在睡梦中造访我了,虽然我并不觉得那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亚德里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膀,“你会没事的。”

“是的……死了的已经死了,可活着的还活着。”杰森说。

沉默了许久的道格拉斯开口道:“至少这件事是值得你庆幸的——我决定收回对你的诊断结论。你看,我极少犯错误,但你总是个例外。”

“很高兴你认识到了,医生,好在还不算太迟。”杰森扯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虽然还显得有些虚弱。那种时刻燃烧的东西又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渗出来,试图把被掏空的部分慢慢填满。

道格拉斯贪婪而沉迷地摄取着这个笑容的温度,它让他觉得身体里那具冻僵的尸体有了一点儿回暖,他听见心脏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原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对自己说。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沃伦·兰格先生了。医院没有义务收留一个已经痊愈的病人,他得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我会去找院长说明清楚,即刻安排他出院的时间——之前还得跟他摊牌,录象带可能需要借用一下,但愿他是个绅士。”

门被敲了两下后打开,西蒙走进来,脸色比出去的时候还糟,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他脚步疲软地挪到最近的椅子,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用手掌捂住了脸。

“来得正好,西蒙,”他的上司说道,“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和兰格先生谈谈。”

年轻医生从手掌里抬起一双浅色的眼睛,那里面曾经荡漾着的清澈微光像坠落的星星一样消失无踪,只剩下痛苦迷惘而死气沉沉的一片暗淡的蓝。“……不,兰格先生不能再跟任何人谈话了。”他像刚学话的孩子吃力地吐着字。

“你说什么?”其他人惊愕地望着他。

“我往他的葡萄糖静脉输液里注入了250mg吗啡,然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了十五分钟,”他生硬地说,“他将死于延脑呼吸中枢麻痹导致的呼吸循环系统衰竭。”

空气被按下暂停键一般静止了,仿佛是为了给在场的人足够的时间来消化他的惊人之语。

“你疯了吗西蒙!你把所学的知识用来谋杀!”道格拉斯大声咆哮起来,杰森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狠的表情,简直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脸上写满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失望。他把手中的马克笔狠狠摔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

“西蒙!”杰森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在开玩笑对吧?你不会这么干的!你干吗要这么干?”

西蒙握住他的手,杰森发现他的掌心冰冷而潮湿,更多的冷汗正从他的额上渗出,“对不起杰森,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知道我干了件糟糕透顶的事,我杀了人!但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呼吸困难地喘了几口气,“你知道纽博尔特基金会吗,蓝色闪电标志的那个,向许多在校学生提供经济援助,我在医学院读书时的高昂学费就是他们垫付的。那时侯我还以为他们是慈善家呢,可那句老话说得对:‘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在被推荐到这家医院后终于知道,他们要我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要你监视沃伦·兰格,如果他身体康复了就干掉他?”杰森不可置信地问,“天哪,你的意思是说纽博尔特基金会是个犯罪组织!”

“是的,他们网罗了许多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大学生,各个行业的都有,假意无偿赞助他们完成学业,最后控制他们为自己做事……”他躁动不安地咬着嘴唇,那里开始呈现轻微的绀紫色,“天哪,我在做什么,我出卖自己充当邪恶的爪牙!因为我做不到放弃我的工作,那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妮可,我的女朋友因为自发性间质性肺炎而离开了我,那时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迅速衰败,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甚至没来得及捱到肺移植……我当时绝望极了,如果我有医治她的能力或许她就不会死!所以我报考了医学院想要成为一名医生,即使我救不了她,至少能救那些跟她一样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我知道妮可也赞同我的做法,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儿,她会在天堂看着我微笑……”

他用力绞着发白的十指,像是要把它们一根根拧断,绝望地啜泣起来:“可是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我让这双手沾上了杀戮的血腥,这本该是双救人的手!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早就该想到的!妮可在天上看着呢,她一定在难过地哭泣……我会堕入地狱,再也见不到她……”

杰森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的怀抱,“西蒙……”他的胸口像梗着一团异物,憋得透不过气来,他想他得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才好,“她会原谅你的,她是个天使不是吗……我的同事麦克总是说:‘向主诚心悔过吧,主会原谅你,因为他始终爱你如初。’天使也一样,只要你洗清所犯的罪过,一定会得到宽恕的……”

“我会洗清我的罪过,用我唯一能办到的方法……”西蒙的呼吸越发困难,发出不规则的抽气声,杰森注意到他的指端也出现了明显的绀紫色,他惊叫道:“西蒙!天哪,你怎么了?”

他怀中的男人呼吸慢得几乎停止了,眼睛焦距开始涣散,“我给自己注射了右旋糖酐,我对那个过敏……”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圈制住逐渐模糊的神志,但那努力显得那么徒劳无功。

“我一直想当个好医生,像内夫医生那样优秀,可我没有做到……”他微弱地吐着气,眼神迷茫地望向半空,“你会觉得失望吗,妮可?”

“不会的!西蒙,你是个好医生……你会没事的,艾德去叫人了,再坚持一会儿……”

“啊,我觉得好点儿了……”西蒙喃喃地说,“我想吻一下你的金发,可以吗?”他的手艰难地伸向杰森,后者握住了它,把头低了下去,他用嘴唇轻碰一下那些灿金柔软的发丝,幸福地微笑起来:“我爱你,妮可……”

道格拉斯撞开病房的门时,吊瓶还在往下滴着药液,透明的死亡线一直延伸到隆起的被单下。他冲过去一把扯开塑料软管,感觉手上空荡荡的,被缠绕住的针头拖出了病号衣的一角,正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掀开被单一看,两个伪装成人形的枕头洇着大团大团的水迹。

床上没有人,沃伦·兰格不见了。

道格拉斯愣在那里,然后露出了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表情,“干得漂亮。”他弹掉针头,关上了输液管的阀门,“这下连谈判的时间都省了,一劳永逸。”

他摘下输液袋,把里面的液体倒进马桶冲干净,然后把袋子和管子卷成一团用枕巾捆好,连同那一套病号衣一同扔进垃圾筒里,再叫来清洁人员,让他们立刻把床上的所有东西搬去清洗。

这时杰森和艾德里安走进来,惊讶地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他被打包送到太平间去了吗?动作还真快。”杰森说。

“确实很快。我猜他百米跑的速度赛过鲍威尔,要不就是从窗户直接跳出去的。”

“他没死?”

“大概是对吗啡有一定免疫力,一觉察到不同寻常的轻松和欣快感就当机立断地拔出针头,还伪装了现场,活像只嗅到危险气息后逃之夭夭的动物。”道格拉斯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转头问:“西蒙呢?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这个混小子!”

“在急救室。”杰森忧心忡忡地说,“他给自己打了药,好像叫右旋糖酐,他们说过敏反应很严重。他不会有事吧?”

道格拉斯皱起眉,“很难说,如果分子量大的话……噢,真是糟糕透了,厄运女神光顾的一天!”他撇下两人,匆忙往急救室方向走去。

杰森叹了口气,望向待了两周半的病房,在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摆脱它们了。

“那些是什么?”他走近自己的床位,洁白的床单上凌乱地散落着一枝枝淡雅挺秀的黄花马蹄莲,衬着宽大翠绿的叶片像一幅色彩鲜艳的印象派油画。

“艾德,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说再见吗?”杰森问,拈起一枝摸了摸它柔滑娇嫩的花瓣,“要是求爱的话,我建议他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摆成两个心形。”

艾德里安耸耸肩,“谁知道。不过我敢肯定要是把这些做成晚餐调味料,你准会一觉睡到上帝跟前去。”

杰森手一抖,连忙把花丢回床上,“我对最后的晚餐敬谢不敏,不管它看上去有多丰盛。”

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道格拉斯终于从急救室出来了。他用指尖按着眉心,显得有些疲惫与倦怠,杰森知道那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他的过敏情况比想像中还要严重,我们给他注射了地塞米松、洛贝林和多巴胺,期间出现呼吸停止,心电监护显示心室纤颤,200ws电击除颤两次--”他愣了一下,意识到对面不是病人家属,他没有必要按规定向他们说明使用的治疗方法和药物,“总之血压开始回升,自主呼吸也恢复了,不出意外的话,”道格拉斯露出了个不明显的微笑,“用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在诊断报告上检查拼写错误了。”

“感谢上帝!”杰森激动地在地板上转了两圈,差点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西蒙总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除了拍上司马屁之外还有那么点真实成分。”

“哦,我想你还不知道,西蒙工作到现在还是个菜鸟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总学不会拍上司的马屁。”他的主治医生正儿八经地说,“现在就算他终于开窍了我也得让他停职写检查,直到确认他再也不会往客人的汤里乱加料为止。”

杰森笑了起来,“我保证他会改过自新的。他醒来后麻烦替我转达一句: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医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递过去,“可以签个字吗医生?这是最后一道手续,然后我们就可以友好道别了。”

道格拉斯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底闪过沉郁而尖锐的阴影。他没有接那张纸,只用一双蓝得犹如极深的海水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你确定你已经痊愈了吗?”

“当然!我的肋骨已经坚固到你再怎么压也不会断掉的程度了!”杰森有点恼火于他对这件事异忽寻常的顽固,他确定他不是偏执狂吗?

道格拉斯静默了片刻,“好吧,按规定我们得进行最后一次复查。”他转身就走,“跟我过来。”

杰森撇撇嘴,“艾德,你到外面开车等我,我一会儿就过来。”他跟上去,并不担心接下来的事,他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以对方的身手讨不到什么便宜,再说道格拉斯应该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找他的麻烦。

他们在幽长安静的走廊上折了几个弯,道格拉斯推开一个房间的门,示意他跟进来。

房间里没有窗户,感觉像个密闭的空间,空气中飘着一股怎么也挥发不掉的消毒水味道。暗淡的自然光从门口投进,很快随着门轴的自动旋转被隔绝在外。杰森有点不安地停住脚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逐渐爬上心头,但他可以肯定,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确切地说,他憎恨与恐惧着它!

“你干吗不开灯,医生?”他听见自己有点发颤的声音。

“我正在找控制箱--啊,在这里。”

眼前骤然灯光大亮,突如其来的灿白光线让杰森一阵目眩,他下意识地用手背遮住眼睛,然后慢慢放下手。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脸色发青--房间中央是一张体积庞大的手术台,无数盏聚集在一起的无影灯将它笼罩在雪白惨恻、毫无阴翳的光线下。灯光亮如白昼,却让他觉得瞬间掉落隆冬的深潭般彻骨的寒冷与黑暗。他打了个冷战,右腹传来割裂的剧痛,沿着每一根血管与神经蔓延向全身,他下意识地用手掌去捂。见鬼!他明明记得那里并没有伤口的……

大脑深处发出了尖细刺耳的嘶叫:“……离开这儿……快跑……”它向他发出了严厉警告,可他的手脚像被一圈圈皮革锁扣紧紧禁锢,丝毫无法动弹,冷汗渗透了脊背,布料贴在他身上,那是一种粘稠而无机质的冰冷。他被束缚着,无法挣扎,无法逃脱,像被捆绑住四肢的羔羊,只能在恐惧与绝望中等待那即将到来的巨大疼痛将他一块一块撕成碎片……

道格拉斯戴上口罩与白帽,只露出一双深蓝色的细长眼睛,对几乎站立不稳的杰森柔声说:“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呢,那只是张金属台子而已,它不会吃了你的。来,坐到上面去,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的。”

“不……”金发的男人发出了被梦魇折磨般的痛苦呜咽,抑制不住惊恐向后退缩,“不!”我不想上去!

医生脚步轻柔地走近他,“别像个任性的孩子,杰森,它跟其他的病床或椅子并没什么不同,你没有必要感到害怕。你得学会跟医生配合,那对你有好处。”

“--别逼我!”杰森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说过对那个有心理阴影的!你干吗非要这样对我?见鬼!我认输还不行吗?!我承认我无法抵抗,甚至不敢回想,别再从水底爬出来缠住我的脚了,你们这些穿白衣的魔鬼!”

道格拉斯目光怜惜地看着他,“不行,杰森,你得回想起当时的一切,造成你心理阴影的原因--不,这已经不是心理阴影的程度了,下一次你很可能会因为严重的精神恐惧引发负面生理反应而大大降低手术成功几率,甚至导致猝死。谁也无法保证一辈子不上手术台,我做不到对可能发生的后果置之不理,尤其对方是你,明白吗?那些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魔鬼’,你必须毫不躲闪地面对、抵抗并且战胜它。”

他拉住他的胳膊,动作坚决地把他拖到手术台边,让他感受金属的冰冷触感,“好好想一想,你为什么会害怕它?在这上面发生过什么事?你得全部回忆起来,否则将永远被它控制。”

“我不想回忆……”被按在金属台上的男人身体颤抖着,发出低沉微弱的声音,“小时侯每当做噩梦,我总忍不住想把梦的内容告诉妈妈寻求安慰,可她阻止了我,她说:‘把噩梦说出来,就等于重新经历一次当时的情景。’”

“那就再经历一次!”医生不容商榷地命令道,“我要让你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他拉过杰森的左手熟练地绑定在台沿的锁扣上,强迫他抬起头看他的脸,但是对方紧紧闭上了眼睛。道格拉斯无声地叹了口气,附身在他耳边轻语:“你得相信我,杰森,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帮你。然后你会发现,有时我们内心害怕的东西,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其实只是‘自己’,你已经体会过了不是吗,你喜欢这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吗?”

杰森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在那片动荡不安的绿色深处,忽然迸射出星星点点激烈的火花。“不……”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没有什么能控制我,哪怕是那个‘自己’也不行。”然后他像块雕塑似的静默了,目光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它直抵一个复杂深奥而无人知晓的秘境。但是道格拉斯知道他没有看任何东西,也不是在对他说话,他只是在审视自身的精神世界,如同一个国王巡视他的领土。

道格拉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从失神状态中恢复过来,再次闭上了双眼。前者能感觉出这不再是拒绝的信号,而是一种漫无对象的倾诉欲望。

“想起过去的事有时是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你的脑海里有一大幅画,大部分都因为时间的浸泡而模糊失色,消褪了图案,其中却有某一小片角落仍然固执地守护着阵地,零碎而清晰。”

杰森缓慢地呼吸着,道格拉斯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安静地说话的样子,“那时候我大概六七岁--或许更小一点儿,我不太记得了,就像我记不清为什么会被送到医院一样……他们跟我老妈说我得动手术,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签了字,然后在我被推进去时亲了一下我的脸说‘好好睡一觉’,我还记得她说话时的语调,轻松得像在道晚安,甚至连个担心的眼神都没给我。”他忽然笑了笑,“那时我真的以为只要睡上一觉就没事了。我乖乖地让他们把我的手腕和脚踝绑定在手术台上,打麻药的时候很疼,可我一声也没吭。很快我就感觉浑身无力,每个细胞都被抽空般的虚弱,连眼皮都没法眨一下,但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听见有声音说:‘行了开始吧,得抓紧时间,接下来还有件麻烦活儿。’‘但愿能争取到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我困得要命。’‘亲爱的同事,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咖啡因。’‘得了吧,这种小case我闭着眼睛都能做。’那些声音漫不经心地交谈着,就好像我只是生产流水线上等待更换零件的一块残次品,任他们摆弄和拆卸……”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抑住翻涌到喉咙口的什么东西,它们让他的声音带上了尖锐的颤音,“我想吐,医生,我需要个袋子……”

道格拉斯用手指抚摸他的咽喉和胸口,“不,你不需要,这只是心理反应,你会克服的。”他摘去口罩,俯身吻住对方的唇,感受他紧张颤抖的气息,卷起柔软的舌头轻轻吸吮,仿佛安抚与鼓励般舔舐他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灵活而温柔。

熟悉而又带着暖意的接触方式与让杰森的精神镇定了许多,他深吸口气,把自己剥离开对方的嘴唇,“我觉得好多了……技巧不错,医生。”

“多谢夸奖。”道格拉斯又轻碰了一下他的唇,“继续说,好吗。”

“……然后我被剧烈的疼痛感撕裂,我没办法形容那种疼痛的程度,因为大脑像被挖走似的瞬间空白了,我感觉刀刃划开了皮肤--这儿,”杰森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捂腹部,紧紧蜷起身子,像是怕那里会再次被割开来,“我感觉自己被一刀一刀地切割,皮肤、血肉、内脏,冰冷锋利的刀子深入身体,每一下动作都带来无法言喻的可怕疼痛……”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发出嘶哑的喉音,“我控制不住拚命大叫,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声带和舌头根本就动不了,甚至连嘴唇都张不开,它们毫无反应就像死掉了一样!”

道格拉斯皱起眉,“是个半麻手术,麻醉剂没有完全生效,但我并没有发现你对这类药物的敏感性偏低……”他愣了一下,叫道:“天哪,他们把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的份量弄错了!”

“后来,我知道了人们管这种麻醉失误叫‘活杀’……可当时我除了疼痛之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大大地睁着眼睛,发出谁也听不到的惨叫……”杰森不再喘气了,冻绿的眼睛大睁着,像两颗静止不动的玻璃珠子,透明而僵硬,瞳孔呈现出轻微的扩散状态。

现实与记忆如胶片般逐渐重叠,灯光、手术台、白衣男人……一切图案正在慢慢吻合,全面压迫着他的神经……手术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中,带着不知情的冷酷与残忍,金发的孩子死死瞪着遮在眼前的白帘,那上面不断起伏着形状可怖的阴影,仿佛一场地狱盛宴的投射……在一片惨恻的白色间忽然出现了一双眼睛,因为边缘被遮盖而显得格外细长,“他很安静,要是患者都这么配合我们就省事多了……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它们注视着他,充满了毫无怜悯的温柔。

那是来自地狱的眼睛,所有疼痛与恐怖的来源,他在心中大声地嘶喊,走开!走开!别过来!别靠近我!可它们却俯了下来,离他越来越近……他用尽全力试图从虚弱与束缚中挣扎逃出,可是被绑定的四肢丝毫无法动弹……不!他的右手还可以动,它是自由的!他猛地挥起右臂奋力砸向那双眼睛,拳头却在半空中落入一只手掌中--

“杰森……杰森!”

空间镜象被呼喊声重重敲打而产生了碎裂,一个人影逐渐从聚焦模糊的白色视野中浮现出来。杰森感觉自己正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一丝亢奋与激动从深度的精神疲惫中冒出头来:“……我可以动了!我挣脱了它!它绑不住我……什么也别想绑住我!”

道格拉斯握紧他的右手,“看见白衣的魔鬼了?”

“是的……”杰森看着他,眼神还有些尚未褪尽的恍惚。

道格拉斯露出了不明显的微笑,“我说过会让你看清它的真面目。”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白色外衣的扣子,接着是西装、衬衫……他有着不算健壮却修长挺拔的身躯,肤色微褐,皮肤已经不如年轻人那么光滑了,肌肉线条却仍然充满结实干练的美感,肩背到腰身的形状标准得可以当人体模特,即使是以最袒露的姿势站在人前,依旧神色如常。

“这就是它的真面目,”他拉过杰森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缓缓移动,“感觉到它的温度了吗?它既不强大,也不神秘,更没有与众不同的力量;它也会矛盾、犹豫,在不经意的时候犯错误,被伤害时感到痛苦;它同样拥有跟常人一样的需求、理想、责任感,以及……”他引导他的手沿着平坦的小腹下滑,“欲望。”

杰森发出一声颤抖的鼻音,对方的隐私部位开始在他掌中灼热地膨胀、坚挺地颤动,他熟悉这种颤动的韵律。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独自留在夜晚庭院中的小男孩,对着角落里的一团形状可怖的鬼影瑟瑟发抖--尽管心里知道,那只不过是幽暗中的灌木丛。

他在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抽回右手去解左腕上的锁扣,眼里闪着明亮的光,“我想我被治愈了,医生,谢谢你。”他诚恳地说。

“我接受你的道谢,同时也想请你帮个忙,”道格拉斯倾身挨近他,手指充满性暗示地轻抚过他的脸颊,“你知道我多么渴望你。”

俺出差回来啦,嘿嘿~发现世界到处有JQ啊,晋江居然有个SM广场,第一次听见公交车报站时,俺差点喷了…

PS:俺买了好多衣服和鞋子,可惜最后是空着肚子回家的…在号称晋江市中心的地方走了两条街,居然找不到一家上点档次的餐饮店…囧杰森被压在金属台子上,对方的手伸进T恤里抚摸他的身体,指尖玩弄着他的乳头,揉搓和拉扯那两颗小小的突起,把它们弄得充血红肿。“你这是假公济私,医生。”他吸着气小声抗议。

“说的对。”道格拉斯微笑起来,“就算违背职业道德,我还是想要你。”

“至少别在手术台上,这让我觉得很怪异。”

“那就在地板上?”

“……你没有更好的提议了吗?”

“有,但我等不及了。”道格拉斯柔声说,手指摸到对方柔软的嘴唇,然后入侵了他的口腔。他灵巧地缠绕住他的舌头,翻搅着寻找敏感点,更深地向内部探索。杰森皱起眉,这感觉不太舒服,他的唇在压迫下张着,从喉咙深处挤出透不过气来的单音,无法吞咽的唾液沿着对方的手指流下,在皮肤上划过淫靡的痕迹。

道格拉斯的喘息粗重起来,声调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你让我着迷,亲爱的……”他一边解开对方裤子上的纽扣,一边舔着他脖颈上的水迹呢喃道,“你像新鲜的血液让我充满活力——有阵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外部正常运行的空壳,内里除了一具僵硬的尸体之外一无所有,直到我遇到了你。虽然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清楚,你是什么办到的……你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时刻燃烧着的东西,再多的黑暗也无法熄灭它,无论怎样的伤口和空洞,它总能把那些填满……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我没法给你答案,医生,因为我压根没弄懂你在说什么,或许你可以去找心理科同事交流一下。杰森很想这样回答,可他的舌头被对方的手指玩弄着,只能发出不满的呜咽声。

“不过没关系,”道格拉斯轻声说,他的声音被情欲折磨得有些沙哑,“我愿意花时间来研究这个课题,探索你身体的每一处,对所有构造了如指掌,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执着,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他从对方的口腔里退出来,湿漉漉的手指直接摸到了后穴,借着唾液的润滑插进去,扩张着入口,摸索内壁上的褶皱。

杰森感到有些疼痛,刚刚愈合的伤口还不太经得起这样干涩的入侵,他不适地扭动了一下身躯,嘀咕道:“至少上次还有凡士林……”

医生笑起来,“你现在不需要那个。”他的手指在他体内熟练地按压着男人的快感之源,享受对方像触电一样瞬间绷紧的身躯,“漂亮的栗子形,你的摄护腺很健康。”

杰森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但一波波袭来的快感浪潮淹没了他的理智,所有声音冲出口后变成了低喘和呻吟。肉体被痛楚和欢愉交替鞭笞着,他不堪忍受而又无法自拔地扭动着腰身,同时发出拒绝和邀请的信息。

道格拉斯猛然抽出手指,用力抓紧他的胯部抬高,把分身冲进温暖紧致的体内。强烈的刺激感让杰森全身一颤,指尖陷进对方的前臂,划出几道血痕。

“抱歉,本来不想这么粗暴的,”道格拉斯在他身上喘息道,“但你总是让我把持不住……”

杰森弓起上身,承受着来自另一具火热身体的抽插与撞击,他很快就适应了对方的节奏,并不自觉地跟进与一致起来。头顶无影灯灿白的光线在他眼中有规律地晃动着,让他产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一切都在这里无处遁形的话,我们是该感到安慰还是恐惧?

这可真是疯狂,和一个医生在手术台上做爱。他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沉溺于欲望中的呻吟。

道格拉斯忽然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双方都感觉到层层堆积的快感浪潮即将被推上最高峰。耳鼓中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嘶鸣,但他无暇去分辨,身体的一个剧烈颤动之后,他把一股股灼热的精液射在对方体内。他大口地喘着气,松开撑着台沿的手臂,把身下那具同样汗水淋漓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你有没有听见?”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身体却渐渐平静下来。

“什么?”他怀中的男人问。

“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道格拉斯带着满足的愉悦微笑起来:“我终于抓住它了。”

杰森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看见他的室友正以一种极度不耐烦的姿势靠在车门上按着PDA。他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膀,讨好地叫了声:“艾德亲爱的。”

“天哪,你终于出来了!就算他把你整个解剖了也用不了这么久,”艾德里安抱怨道,“要不是你故意掐掉电话,我早就冲进去替你打包零件了。”

“没那么严重,艾德,医生只是想跟我好好交流一下。”杰森拉开车门钻进去,懒洋洋地瘫坐在副驾驶座上,“你来开车好吗,我累坏了。”

艾德里安督促他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我猜你准是用身体跟他‘好好交流’的,你浑身上下都是发情动物的味道。”

杰森笑起来:“你这是在吃醋吗,亲爱的?”

艾德里安用挫败的表情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抱歉,我不该高估你的思维能力。”

“你的蓄意攻击破坏不了我的好心情,艾德,我刚摆平了一件麻烦事。”

“……内夫医生向你告白了?”

“差不多,只不过手段稍微激烈了些——为了逼我跟他保持长期关系,他差点对我用了违禁药物,不过我可没那么容易吃亏。”金发的男人露出一丝狡黠而自得的神色,“总之我最后让他明白了,我们不合适。再说,不跟警察和医生谈恋爱是我的原则。”

“他死心了?”

“上帝知道。但至少今后他在采取非理性的举动之前,应该会三思而后行。”

“杰森,”艾德里安转过头严肃地对他说,“这件事你该付一部分责任,别做得太出格。”

“我知道,”杰森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又没把他怎么样。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他可能算不上是个好人,但却是个好医生。——艾德,我们快点回家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冰箱里的啤酒和久违的游戏机,我甚至想念你那些章鱼触角似的地锦,只要它们别趁我不在又把窗户给堵上……”

“你要是再把它们扯断,我就把你揍回医院里去!我不是在开玩笑,杰森。”

“好吧好吧,是我在开玩笑。”

第二天,杰森难得提早来到快递公司,在接受了一整圈的欢迎拥抱之后,硬着头皮站在老板面前。

“听说你出车祸躺了三周医院?”爱利卡瞪了他一眼,脸色难看地问,“你是怎么开车的,用第三条腿吗?”

杰森油腔滑调地回答:“哦,我曾经想试过,可惜它虽然硬度合格,长度方面还是有点差距,够不着离合器。”同事们哄笑起来,有几个搂上来把手探向他的胯下,叫道:“嘿帅哥,我们愿意帮你弄长点!”

杰森笑着勒住他们的脖子,把几只狼爪子狠狠拍掉。不知是谁恶劣地起哄:“目标企图反抗,伙计们,上了他!”于是一帮男人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混乱中朝他上下其手的甚至还包括了几个姑娘。

“临死之前我决定向你表白!”受害者痛不欲生地喊道,“噢,爱利卡,我爱你!”

这下女店主再也挂不住恶狠狠的表情,她笑骂了一句:“Fuckyou,杰森!”然后扯着嗓子尖利地叫起来:“干活去,你们这帮人渣!别光想混时间领薪水!”

打闹的男人们很快做了鸟兽散,杰森溜到自己的位子上,整理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麦克在他对面笑得龇牙咧嘴,令他不由怀疑刚才趁乱摸他屁股的也有他的一份。

“今晚下班别急着回家,亲爱的杰森,”麦克说,“大伙儿给你准备了派对,庆祝你从天堂的窄门溜达了一圈回来。”

“你们这些混蛋又想把我灌醉!除非今晚安排个美女送我回家。”杰森抱怨道,眼底却带着笑意。

“直接送上床都没问题,我想爱利卡会同意的,你刚才不是表白过了?”

“上帝啊,我怕有命上去没命下来!我还年轻,不想死得那么早。”

两周后,箭头快递公司。

杰森正在一大堆包裹分类,瑰拉从门外伸进半张脸叫道:“帅哥,有封信!”

他不太情愿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嘟哝着走过去,“满街都是邮箱,那个头脑进水的家伙干吗不用?”

“不是快递,亲爱的,是直接塞在收件箱里给你的。”

杰森疑惑地接过来,信封上没有邮戳和寄信地址,只在寄信人的位置写着“西蒙·马汀里斯”。

看样子,那个有着漂亮浅色眼睛的年轻医生已经没有大碍了,杰森愉快地想。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拆开信封读起来。

“亲爱的杰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寄信给你,它只会让你的心情变得阴翳和沉重,可你并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承担这些。只是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软弱与痛苦,他自私地写下了这封信,这几天以来他的情绪极度低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如果你还当他是朋友的话,求你仁慈地给他一点儿安慰和鼓励。”

杰森叹了口气,“当然可以,可怜的西蒙。”他接着往下读。

“这件事简直像一场发生在我昏迷期间的噩梦,我醒来以后他们还想方设法地瞒着我,直到前天我才得知真相。我只来得及隔着玻璃见他最后一面,然后我哭了,就像妮可离开我那时一样……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我敬畏且深爱他如父兄,但我却像个被诅咒的厄运之子,所有我爱的人都将离我而去……”

“你得学会别那么悲观,西蒙,这个世界总是同时充满了绝望与希望。”杰森喃喃自语,“你说的那个‘他’……难道是?!”

“是的,道格拉斯·内夫教授,我尊敬的上司、导师及前辈……事前发生在两周前,我还在特护病房,估计那时你刚刚出院。我们医院收治了一个十五岁的亚裔美籍男孩儿,他呈现出高热、头痛和肌痉挛等症状,接诊医生诊断为急性脑炎,但内夫医生不这么认为,他调查到那个男孩刚从马来西亚地区探亲回来,怀疑他在那里感染了某种可致命性病毒。他力排众议严密隔离了病人并对他进行组织取样,与史上各种症状相似的病毒进行比对,果然发现了与Nipah病毒之间的近源关系,可能是它的一种新型变异体。这类病毒至今无法有效治疗,病人很快出现临危昏迷症状,情况很糟,只能用利巴韦林尽量为他拖延时间。内夫医生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做抗体研究,就在那天夜里,可怕的意外发生了,由微电脑控制的低温标本存放箱发生了故障,病毒试管被卡住后爆裂,操作台受到严重污染……本来就我们所知,Nipah病毒的传染能力并不算强,可就是那么该死的凑巧,内夫医生的手臂上有伤口,大概是哪个病人无意中留下的抓痕……

“天哪……”杰森用右手紧捂住嘴,像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失声叫喊。他睁大了眼睛盯着信纸,无法眨眼,接下来有几处地方字迹有些模糊,他能看出那是液体滴落在上面把墨水晕开的缘故。

“那个男孩最终还是不治身亡,而他们也确认内夫医生受到Nipah病毒变异体的感染。我无法想象当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从同事们的口中得知,他到死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他拒绝使用利巴韦林,并叫同事在他身上进行治疗实验,短短几天之内,他们不记得在他身上注射过多少抗病毒药物,以至于看到他胳膊上一片片淤青的针眼都难过得不行……治疗并没有取得成效,内夫医生的神经症状和体征进行性恶化了,他的呼吸极度困难,并且伴随不可逆性低血压及峰形发热,但是直到昏迷之前,他依旧冷静地指挥着临床实验的各项程序,敦促他们把每一步恶化情况详细记录下来作为今后的研究资料,就像一名在战场最前沿的炮火中指挥部队的将军,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记得克劳斯院长宣告他脑死亡时含着泪光的绝望眼神,围绕在隔离室玻璃墙外的医生和护士们都深深地低下头,泣不成声……”

杰森从喉咙深处发一串含义不明的音节,它们从紧捂的指缝间挤压出来,听上去像是某种东西在重击下支离破碎的声响。他随即松开了手掌,大口地装填着新鲜空气,仿佛肺管里梗着什么堵塞物而呼吸困难。他感到有些头晕,甚至没办法好好看完接下来的部分,只好跳过一段段黑白晃动的模糊影象,直接看最后的几行。

“……我很清楚,作为一名敬业、有责任感的医生,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动摇信念,这一点内夫医生已经为我们做出表率,但我实在无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在办公室、在实验室、在病房的走道里、在医院的任何一处地方,我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总是抱着病历和档案,脚步匆匆,却坚定而自信。他始终在我们中间。杰森,也许你可以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视若无睹?我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你忠实的西蒙·马汀里斯”

“PS:内夫医生的葬礼将于今天下午三点在肯斯科公墓举行,我们已经火化了他的遗体,但棺材不会空荡,它将被鲜花和怀念填满。据说他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不断呓语,在场的人都没听清楚,但他们说像是在向谁道歉——我相信无论他曾犯过什么过错,终将被上帝原谅。”

端正地折成四折的信纸被手指无意识地揉皱,杰森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深深地呼吸着。过了很久,直到他确定不会再发出颤抖的喉音,才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卡斯比亚花店吗,我要订购一束葬礼用花,下午两点来取……要淡雅的,是的,大束……不,不是香水百合——”他停顿了一下,把脸转向窗外的树梢,一只灰雀啁啾着从那上面掠过,“是天堂鸟。”他轻声说,凝视着天空中翅膀逐渐消失的痕迹,双瞳沉入一片无尽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