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蜘蛛>第6章 WARREN(保卫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杰森从睡梦中吵醒,他困顿地翻了个身,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见鬼,才7点钟,超人都还没出门呢……”

他嘟哝着缩回手臂,打了个呵欠准备继续睡,门外“哐啷”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失手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响声虽然不大,安静的房间里还是听得相当清楚,杰森再次被惊醒,猛地坐起身来。什么声音?像是客厅里传来的……不可能是艾德,现在正是他雷打不动的睡眠时间,要是在这个时候把他吵醒的话,低血压起床气的威力足以媲美一枚洲际巡航导弹——对此杰森已经领教过了。

卧室外安静了片刻后又响了起来,现在仿佛是重物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很显然,门外的家伙需要一个更大点儿的打包袋或是直接弄辆搬运车进来才好,杰森恼火地想。虽然他很怀疑这栋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比墙上钉的那颗本杰明·沃森签名的橄榄球值钱,但这并不表示他愿意对着空旷的房间自我安慰做了次年末大扫除。

杰森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跑到墙边摸出一根棒球棍,悄无声息地开门出去,准备进行一场紧张刺激的晨间运动——对方是非法闯入者的话,就不用担心法律责任的问题了,而且经过捕猎者那件事后,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满有信心的。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客厅,正盘算着怎么照那家伙的后脑勺狠狠来那么一下,柱子后面那个蹲着系袋口的人影站了起来,朝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抱歉,我已经尽量小声了,可你知道的,收拾东西一向不是我的强项。”

“艾德!你居然在这时候起床?”杰森惊讶地叫起来,“肯定是我的闹钟出了问题,上周我就想把它扔掉了……现在是几点?11点还是12点?天哪,我睡过头了!”他把棒球棍朝角落一丢,扑到沙发上揪起皱巴巴的T恤和牛仔裤,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一边发着牢骚:“完了!昨天巫婆指着我的鼻子咆哮,说是再迟到就叫我站在街头发广告,还要穿着公司的宣传服——你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可怕!据说是她亲手设计的,简直就像个用得变了形的避孕套,还是带螺旋环纹的那种!天哪,要是非得穿成那样的话我宁可去裸奔!”

艾德里安笑起来,“走路的避孕套?听起来好像还挺适合你的。不过用不着那么紧张,现在才7点10分,你可以绕公园跑两圈,回来吃完早餐再出门,要知道这是你工作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了,你完全可以悠悠哉哉地来。”

“7点10分?”杰森停止扯裤子上那条卡住的拉链,“你得了失眠症?要不就是生物钟的发条松了?亲爱的,这可不正常,或者你该去找个医生重新拧紧一下。”

“我想没那个必要。”他的室友耸耸肩,抛过来一个叮当做响的物件,杰森下意识地接住,是一小串钥匙。

“什么意思?”

“哦,我想搬出去,本来钥匙要还给房东的,不过她这两天好像不在,我又没时间等她,麻烦你帮我转交一下吧。”

杰森拨弄钥匙的手指僵住了,脸上满是无法置信的神情:“你说……你要搬出去?”

“是的,我已经付清了这个月的房租。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找新的合租者,如果你不想下个月出双份的话。”艾德里安平静地说,低下头把地板上那个硕大的旅行袋拎起来试了试分量,由于角度的问题,杰森看不清他的表情。

“……干吗突然想搬出去?我们住这儿五年了,我不觉得你在一个晚上内就找到了什么非要搬出去的理由!”杰森的声调不自觉地升高,“好吧,就算你告诉我说你要结婚了,或是在某个房产商的忽悠下买了一栋湖边别墅,好歹你也早点儿通知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噢,见鬼,你还建议我‘现在就开始找新的合租者’?真他妈的是个好主意!我想我明天就能找到个作息时间像正常人并且没有严重恋物癖和起床气以及说话不会吐刀子的新室友,你觉得呢?”

“但愿如此。”艾德里安慢慢直起身,手指习惯性地推了推镜架,轻声说,“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你深情吻别。好了,我该走了,再见,杰森。”

“Fuckoff!”杰森火冒三丈地回答。

“嘿伙计,你最好别再喝了,就算你不考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也得考虑一下帐单的长度吧?先说好,我只请前三杯,其他的你自己负责。”麦克一手勾住杰森的肩膀,一手抽出他手中满满的酒杯,三两下就把里面的液体喝光了,打了个满意的嗝。

“你不能因为估错了我的胃容量就打算食言,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麦克。”杰森不满地夺回酒杯,把它底朝天扣在桌面上,指尖敲击着杯底。

“那是因为你没告诉我当你心情恶劣时胃容量会爆增。”麦克郁闷地说道,示意服务生再拿一扎啤酒过来。

“说要请客结果口袋里只装了十九美元的家伙没有资格抱怨,况且你喝的量是我的两倍。”

他们正坐在告死天使酒吧的吧台边上,幽暗的大厅内,彩色迷离的灯光在无数热情扭动的身躯上游走,台上的DJ正竭力想把一首唱得像声带里发动了电锯的新歌推荐给所有人。

与他们隔了三个座位的高脚凳上坐着个黑人女孩,涂着夸张的亮银色唇彩和睫毛膏,当麦克望向她时,她把手指伸进酒杯里,然后慢慢地一根根舔干净,眼神妖娆像两条互相缠绕的蛇。

“那个妞很正,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你觉得我能搞定她吗?”麦克压低嗓子问。

杰森笑起来,带点色情意味地触摸他黝黑健硕的肌肉,“有没有女人对你说过:‘噢麦克,你的胸肌性感得让人两腿发软’?”

麦克咧开厚实的嘴唇,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多谢,我准备去试试运气。”

金发帅哥朝他比了个“777”的手势,麦克信心十足地转身离开位子,他的同伴趁机叫了杯马汀尼,并指了指麦克的背影说:“他付帐。”

告死天使酒吧的洗手间充满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不过杰森还是闻到里面隐隐沉淀着某种快感与迷醉的余韵——类似性与毒品混合的气味。他愉快地吐了口长气,开始解决生理问题。

外面嘈杂的声音透过不厚的门板和隔墙传进来,似乎还混杂着叫喊和玻璃破碎的尖锐声线。酒吧里发生点儿暴力事件是常有的事,只要那个倒霉鬼不破相得太厉害基本上没人会理睬。

紧接着杰森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疲惫而又匆忙,慌不择路似的冲进了洗手间,那个看上去狼狈不堪的男人头也不抬地朝他叫道:“拜托,后门在哪儿?这太暗了我找不到出口!”

“喔噢!”杰森看清他的模样之后戏谑地吹了声口哨。来人似乎吓了一跳,努力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对方的身份与意图。

一连串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传来,听上去至少有四个人,或许更多,看样子很快就会从薄薄的门板外冲进来。杰森一把抓起对面那个惊慌失措的男人的衣领,脚尖顶开离他们最近的小门,把他拖进安装了坐便器的小格间。

洗手间的门被用力踹开,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冲进来,为首的黑衣男人环顾四周,洗手台边的一个家伙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忙不迭地逃了出去。男人的视线扫过一排小门,朝其他人抬了抬下巴。

格间的门被一扇扇拽开,其中一间的马桶上还堆着个至少500磅重的胖子,原本便秘的痛苦表情在突然看到枪口后一下子变得口角歪斜,活像一袋被车轮轧过的巨型菠萝包。

最后一个格间的门被暴力拉开时,里面背对着门站立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尖叫,随之转过头来破口大骂:“他妈的搞什么?你老母没教过你进别人的房间前要先敲门吗——”后半句像被消音了似的嘎然而止。那个男人脸色发白地盯着他们手中的武器,僵硬地说:“……请随便参观,先生们。”

不速之客冷冷地打量他,暗淡的光线中看不清楚五官的细致之处,但显然这个看上去像花花公子的金发男人正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上,另一个男人坐在马桶盖子上,脸埋在他的胯间。他的手正抓着对方濡湿的头发,迫使他更深入一些,脸上残留着快感的潮水被骤然抽干后的暴躁和恼怒。

“你们想看哪个级别的?”他干巴巴地说,“这里是深夜加密频道。”

门外的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接下来的节目。

金发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看上去他不太介意做这种事时有人旁观。“舌头动起来,宝贝。”他有些索然无味地抽动着臀部,“丹尼尔就比你有职业道德,上次他在满是人的大厅里做都没你这么害羞……好好舔它,我付了钱,你就得把它当成上帝的棒棒糖……”

为首的男人毫无预警地调头走开,朝其他人做了个出去继续搜的手势。

金发男人松了口气,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那个可怜的家伙拎起来——他的脸被迫压在他的小腹上差点窒息,现在正拼命咳着,缺氧与羞耻感令他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感官色彩。他深深低着头,大口吸着气,嘴唇的线条在振颤的阴影里扭曲着。

对方轻笑一声,“你的心理素质还要继续加强,亲爱的西蒙·马汀里斯医生。”

“可你没告诉我会假戏真做!”西蒙愤怒地叫道,同时掀开马桶的盖子剧烈呕吐起来。

"刚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不动点真格的他们根本不会相信。"

西蒙把上一顿吃的东西倒空了,连胃酸都吐了出来,“天哪,那种感觉太恶心了……杰森,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好了西蒙,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我发誓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愿意,而且受害者不止你一个——你要不要看看我上面的牙印?”杰森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西蒙抬起头看着他,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你救了我一命杰森,我不该对你态度恶劣,抱歉。”

他的性格还真是一点没变,杰森的嘴角不知不觉挂起了细小的笑意。他回忆起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晨空一样明朗柔和的浅蓝,那是种让人感觉内心温暖的颜色。

“西蒙,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干吗要追杀你?——等一下,让我猜猜,是那个‘蓝色闪电’对不对?因为你没有完成任务?”

西蒙摇摇头:“不止如此。”

“看来会是个很长的故事。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可不是讲故事的好场所。”

杰森带着西蒙从酒吧的后门溜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当然,车钱是医生付的。

当他们回到杰森的住处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漆黑的房子没有半点灯光,像只沉默的石兽盘踞在夜色中。现在正是美洲地锦变色的季节,灿金斑斓的叶蔓爬满了外围的墙壁,白天远远望去仿佛在墙上绘满色彩浓烈的抽象派油画。

“见鬼,我的窗户又被堵了!”杰森一边开门,一边恶狠狠地嘀咕,“明天我就把它们统统扯下来一把火烧掉!”

“可我觉得看上去还不错。”西蒙惋惜地说。

“那是因为你还不清楚它们邪恶的本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疯长,像章鱼触角一样扭来扭去,纠结在一起像巫婆的长头发!它们总是把我的窗户堵得严严实实,不管扯断多少次,用不了多久又会阴魂不散地长回来!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些枝条随时会缠绕着爬到我身上——不,比那还糟糕,就像是这鬼东西总有一天会结成一个巨大的——”杰森停顿了一下,厌恶地吐出一个词:“笼牢。”

年轻医生点点头,“要不是我对你还有那么点了解,准会以为你得了焦虑症,杰森。不过这没什么,有时人们会对某种特定的东西产生无法理喻的厌恶感,这可能跟我们的潜意识有关。幸亏你讨厌的只是几棵植物,如果觉得把它们处理掉能让你心情愉快的话,干吗不早点儿动手呢。”

“因为它们是艾德的宝贝,他曾经为了它们威胁过我好几次。我猜要是我们同时被灌下一瓶除草剂,他八成会先把它们送到医院去抢救。”杰森阴沉着脸说,“不过现在好了,那个混蛋搬出去了!我从知道这码子事到听他说再见总共只花了三分钟!你看,有效率是件好事,可惜我们的政府官员永远不明白这一点。”

西蒙忍不住笑起来:“你的话听上去怨气冲天。我猜你是在生韦切斯特先生的气,因为你认为他如此轻易做出的决定伤害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杰森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软在沙发上,“‘你们之间的感情’?这话听上去可真蠢,好像我跟他之间真有什么似的!”

“你对我说过,他是你的朋友不是吗?”西蒙停住思考了一下,严肃地说:“杰森,虽然我不想干涉你的私事,但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作为朋友,我觉得韦切斯特先生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你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思维方式,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能把交集变成重叠,再重要的事,我们也只能帮忙不能代劳,不是吗?当然,有一种身份能改变两人之间的联结点——爱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忽然把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杰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杰森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仿佛这个问句中带有一股强大电流把他大脑中某根神经烧短路了。

西蒙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看着金发的男人缓缓侧过脸去,盯着眼前的玻璃桌面发呆,忽然有些后悔说那些话了。

杰森凝视光洁如镜的桌面,那上面隐约映出一张脸,他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仿佛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西蒙竟然产生了他似乎在跟镜面里的人交谈的可笑错觉。然后他的手指慢慢爬上了桌面,轻触了几下倒影的边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不可能。艾德是我的朋友,我不会爱上他,如同我不会爱上自己。”

他仰起头向后靠在沙发上,用一种善意嘲讽的口吻对浅蓝色眼睛的青年说:“医生,你要知道,就算我长得再帅也不会对着镜子自慰。”

年轻的医生一下子涨红了脸,尴尬地躲开对方的目光,“我很抱歉……”他小声说道。

“这句话你已经说得没什么新意了。”杰森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他们的眼睛上下交错地对视着,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我建议你换一种说法,比如说‘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做一顿象样的晚餐’之类的。”

“好吧,”西蒙说,“杰森,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做一顿象样的晚餐?”

“我不知道,除了啤酒我已经三天没碰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杰森笑起来。

“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西蒙从冰箱里端出一盘无法对其颜色做出准确描述的条状物问道。

杰森从《阁楼》女郎完美的胸部上分出点视线瞟了一眼,毫无诚意地回答:“大概是意大利面吧。”

“……这上面浇的是蘑菇酱吗?”

“不,我记得是番茄酱。”

西蒙叹了口气,把它连同快餐店的塑料盘子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那就是它已经长出蘑菇来了。”

“哦,或许可以做成奶油蘑菇汤。”沙发上的男人随口说。

“面包发霉了,鸡蛋不用打都能闻到异味,除了啤酒之外我没看见什么东西在保质期内,甚至连盒牛奶都没有!天哪杰森,你平时究竟是怎么打理三餐的?”

“早餐吃外卖,午餐在公司解决,晚餐归艾德管。虽然调味料分得不太清楚,但他会做沙拉和煎鸡蛋,比我强多了。”

西蒙一脸同情地看他:“这样绝对不行!蛋白质和维生素的摄入量太少,光靠碳水化合物和糖份你会营养不良的。今晚先凑合一下,明天我会开一份购物清单给你,然后教你做一些简单而有营养的菜式。我会帮你把这种不健康的饮食结构彻底调整过来,别担心,你很快就会适应的。”

杰森无力地放下手中的色情杂志,朝上翻了个白眼:“上帝啊,我老爸又活过来了……”

在找到一包苏打饼干垫肚后,西蒙理所当然地借用了空出来的那间卧室。虽然已经三四天没有人住过了,床单依旧散发着刚洗过不久的清新气味,桌面上也几乎没有灰尘。西蒙猜想这大概要归功于它的前任主人是艾德里安,而在他参观过杰森的卧室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当他裹着浴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被床边窝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杰森!你在这里干吗?”

“别那么紧张西蒙,我没打算对你‘干吗’,除非是你主动邀请。”杰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只是睡不着,想过来听故事。”

“那可能要花不少时间。”西蒙边换上睡衣边说,“我不认为你有听它的必要,它与你无关,而且我保证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完全不介意。实际上,我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得像乔丹的G罩杯了。”杰森向床的另一边挪动了下身子,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西蒙犹豫了一下,爬上床把腿盘起来坐好。

“我得想想从哪里说起……”

“内夫医生去世之后。”

“是的,内夫医生去世之后。我那时很难过,真的,非常难过,你知道的,几乎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我曾经想过辞职,但是内夫医生抽屉里的一份意见表打消了我的念头,面对院长的征询,他回答说我现在还是只在地面上扑腾的菜鸟,但或许有朝一日能飞上云霄,‘他有这个潜力’,他这样写到。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我一直以为我在他眼里只是个经常出错的笨蛋……”西蒙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眼圈发红。

“那一瞬间我觉得羞愧极了,于是我下了决心,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所以当纽博尔特基金会的人来找我时,我告诉他们,我可以赔偿全部的赞助金,但我不会再为他们做事了!他们听了大发雷霆,威胁我不要试图脱离组织,否则将承担可怕的后果。我被带回总部,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企图迫使我改变主意……那段时间,我庆幸自己熬过来了……”

“噢,西蒙……”杰森握住了对方的手,因为它们颤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令人担心它们还能不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它们在他的手掌中战栗,不停渗出冷汗,杰森紧紧握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那份冰冷的触感完全包围。“没事了,西蒙,已经过去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你舍弃全部去保卫,它就会让一切伤害显得微不足道。”他靠近他,用柔软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喃,“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我一直这么认为。”

安抚起到了效果,西蒙的手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感觉笼罩全身的冰冷阴翳正被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一点一点驱赶走,就好像从隆冬寒冷的室外走进来,一步步靠近炉火。那金黄明亮的火焰让他想起了妮可,她的话语,她的微笑,她凝视他的目光……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骄傲,因为他意识到,或许他已经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这正是妮可最大的希望,不是吗?

西蒙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他的指缝间不可抑制地涌出来。

杰森有些不知所措地缩回手。他现在需要什么?一盒纸巾,还是一个拥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所以我从不招惹这种类型,他们太麻烦。

“休息一下好吗,西蒙?去睡一觉,忘掉那些,什么也别想。”

“不,”对方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不,我没事了。”西蒙放下手,泪水浥湿后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叹的清澈与温润,如同两颗被波浪冲刷上岸的海蓝宝水晶,“让我继续,我想把它说完,不再停顿。”

“我找到个机会逃了出来。我只想逃得远远的,离开纽约,去芝加哥、哥伦布,或者我的家乡盐湖城,随便什么地方都好。但是他们紧追不舍,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纽约市区,因为不论我的行踪多么隐蔽,他们总能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把我找出来,就好像我的头上安装了监视器探头一样恐怖。我四处逃窜,像被人追捕的小动物,靠着别人的帮助好几次死里逃生……”西蒙的语气不再激烈,只是很清晰平静地叙述着,但杰森想起了酒吧洗手间里险象环生的一幕,他不认为那是他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

“就在前一阵子,我意外地遇到了个同伴。科菲也是纽博尔特基金会的赞助对像之一,同时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比我更早地察觉了其中的阴谋并始终计划着脱离组织,他告诉我,在基金会总部有一个庞大的信息库,那里面储存着所有被控制的人员资料,只要我们彻底销毁它,就可以解放所有的人,而他们没法把我们一个一个抓回来。这个主意很冒险,我们得商量具体的计划,科菲花了不少工夫尝试入侵总部的主机最后终于成功了,他是个了不起的电脑高手。就在我们准备销毁那个信息库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被层层保护着的名叫‘蛛网’的程序,科菲对它很好奇,忍不住想进去看个究竟,结果触发了反入侵保护系统,那程序反过来追踪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那些人几乎是在片刻间就追了过来,我们差点来不及逃走,我拚命催促科菲离开,但他坚持要回头去拿一张光碟,他说那很重要。结果,他们在我眼前射杀了他……”

“我藏在下水道里,血从头顶的网盖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身上。科菲面朝下趴着,睁得大大的眼睛从铁线网格的缝隙里盯着我,嘴唇张开,像是在求我打开网盖把他拉下去……我却没有立即出去救他,职业习惯让我条件反射地观察他的生命体症,我看到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他正在走向死亡……科菲在最危险的时候保护过我,最终我却还是抛下了他独自逃生,当我无数次地想起那个肮脏潮湿的下水道,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时像一个头脑冷静的医生。从网盖上滴落下来的鲜血似乎渗进了我的皮肤,我知道那味道一辈子也抹不掉……”

西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他好像随时都可能休克过去,却又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始终在支撑着瘦削的身躯,从那躯体的最深处透出一种伤痛到极点的静穆与默然。

杰森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西蒙。我想科菲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为他做无谓的牺牲,你还好好地活着,对他来说这才是最值得欣慰的事。”

“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想,但你说的对,我还活着,这就是意义。而总有一天我会还清对他的亏欠--当我们并肩站在上帝面前。”西蒙倒在床单上,身心俱疲地闭上了眼睛,“我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到来之后,我会重新开始微笑……”

杰森安静地低头看他,直到确认他已经睡着,才悄无声息地下床,走出了卧室。

第二天杰森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他盯着闹钟发了一会呆,最后发现出问题的不是它,而是自己在困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把闹铃开关给掐了。

“避孕套牌宣传服,噢不……”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还是打电话叫麦克帮我请假好了。这个星期又省了一笔工资发放,我想爱利卡会高兴的。”

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去浴室洗漱,然后裹着一条浴巾走下楼,准备打电话叫份外卖把早餐及午餐一并解决掉。

“看起来你昨晚睡得不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放下报纸朝他微笑,“下来吃早餐吧,杰森。”

杰森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有些着迷地看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洒在那头颜色柔和的栗发上,它们比以前长了些,也卷了些,形状更加好看了,对面男人的笑容里不再残留过去伤痛的阴影,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明朗纯净的笑容非常适合他,杰森想,他看上去可真不错。

他心情愉快地走到餐桌边坐下,开始享受简易却美味的早餐。

“这些东西哪来的?蒜蓉面包、煎蛋、培根,还有新鲜果汁,亲爱的西蒙,你什么时候开始兼职魔术师?”

“我可没那么能干,能干的是给你家送报纸的小家伙,我请他帮忙到街拐角的食品店买点东西,为了能得到十美元的奖励他跑得比闪电奇侠还快。快点吃吧杰森,一会我们要去超市大采购,你的冰箱需要很多消耗品才能填满。”

杰森想了想,说:“你出门没问题吗,我是说,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追杀你,而且神出鬼没,就好像你头上装了探头一样?啊,有可能是GPS追踪器,那种小伎俩相当隐蔽,我曾经亲手挖出来过一个。”

“不,我彻底检查过了,从外到内。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房子里做一只带壳蜗牛对吧,我想我会找到机会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好吧,为了保险我帮你乔装打扮一下--你喜欢洋基队的棒球帽吗,还有印着死神头像的黑色外套和破洞的牛仔裤?我可以帮你搭配一条很酷的骷髅项链。”

“我从没试过那种风格。”西蒙笑着说,“不过,听上去很有趣。”

于是两个打扮得像街头劲舞团成员的年轻人走进了附近街区的大型超市,当他们从里面出来时,四只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食品袋。

“我开始怀念艾德的黑色瓢虫了,”在人行道上等红灯的时候,杰森放下沉重的袋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我发誓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一辆美洲豹!”

“用来运马铃薯和沙拉酱?那可真奢侈。”西蒙笑着说。

绿灯亮了,杰森正附身去提重得要死的食品袋,猛然间发现几米外的人行道斜坡上一辆装满了货物的手推车正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

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车轮飞速轧过地面骨碌碌的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冲击耳膜,杰森下意识地侧身跳开,手推车擦着他的外套滑过。他身后的西蒙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腰部被车把手狠撞了一下,他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棒球帽飞了出去。

“噢,真抱歉……有谁帮我拦一下?天哪……”一个白种中年妇女大声叫着,从他们身边急冲冲地跑过,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像打字机一样喀嚓作响。

“西蒙!你没事吧?”杰森担心地问道。

“哦是的,我很好,腰还没断。”倒霉的医生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不过还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我记得谁说过,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无妄之灾。”杰森耸耸肩,捡起掉落的帽子递给他,“看来我们要再等一轮红灯了。”

半小时后,他们从西灵街拐入一条小巷子,出了巷子右拐直走到底就到家了。

这是一条高楼间的狭长过道,尽管光线有些暗淡,墙壁上色彩斑斓的涂鸦和污言秽语却依旧醒目。

两人的脚步声在压抑的空间里微弱地回荡。

西蒙突然停下了脚步--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然后继续往前走。杰森感觉有点不对劲,身边的人每一步都走得过于规范了,反而流露出警觉与戒备的气息。

“出什么事了?”他压低嗓子问。

“后面有人跟踪。”

“是他们吗?”

“大概。”

“见鬼,简直就像一群嗅到肉香味的饿狗!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等我们走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我觉得这里已经够偏僻的了。”西蒙苦笑着说。

在他们后方,巷子的入口处悄然出现了一伙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接近。他们看上去配合协调、训练有素,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枪管套着消音器。

准备好了吗?杰森用眼神示意。

西蒙不动声色地点头。

两人同时在心中默数:一、二、三--三秒之后,猛然将手中硕大的食品袋向后方半空掷出。

后面跟踪的男人们只见一团团沉重的白影凌空飞来,下意识地开枪射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冰雹一样落下来,饼干袋、番茄酱、卷心菜叶子……薯片被气流卷得满空飞舞,最糟糕的是一袋面粉被打破了,白末纷纷扬扬地洒了他们一身。

杰森和西蒙趁机朝巷子出口拔腿狂奔。这份超级混合套餐只能拖延住对方几十秒,他们逃命的时间可不多。

连续不断的枪声在狭长幽暗的巷子里响起,杰森一边利用墙边的废纸箱、垃圾桶当掩护,一边猫着腰往出口冲,忽然听见身边一声短促的、努力抑制的叫声。

该死!他心里一沉,回头去扶摔在地上的西蒙。他的大腿被子弹射中了,鲜血从紧捂着伤口的手掌外侧涌出来,很快染红了半条长裤。

“快跑!”西蒙推开杰森想要搀扶他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我会跟上的,你先出去拦车!”

“然后回来接你的尸体?得了吧!”杰森死命拉着他站起来,把他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脖子,揽着他的腰继续往前跑。

多了一个人的负重,速度顿时慢了不少。子弹在冰冷的墙壁上迸出火花,有几次甚至擦着身体飞过去,杰森咬着牙,狠狠瞪向出口的亮光,它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可这该死的十几米的距离就像十几公里一样漫长和艰难……

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圈灰黑色的剪影,杰森眯起眼睛,辨认出那是一个人影,但逆着光看不清长相。

“趴下。”那个人影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杰森条件反射地抱着西蒙扑倒在地面上。急速扫射的枪声中,无数呼啸的子弹在他们身体上方的空气破开尖锐的通道,杰森几乎可以看见那把收割生命的镰刀从空中划过,每一颗子弹都是它锋面上阴森灵魂的尖叫。

变故突如其来,巷子里的黑衣男人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运气好的几个人在这压制性的火力下也根本无法还击,只能抱头鼠窜。但死神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即将到嘴的甜点,枪声的尾音停止后,他们的背影最终还是徒劳无功地栽倒在地。

巷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一场乱战只是个噩梦的片段。杰森长长吐了口气,扶着西蒙站起来。

然后他看清了救他的人。

一个仿佛是从希腊神话的星空中走下来的男人。利落的短发犹如纯正的银丝,肤色白皙到近乎透明,连带眼睛的颜色都是极浅的烟灰色,睫状体在虹膜上勾勒出艺术品般的花纹。

男人朝杰森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

杰森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虽然整个人就像从黑色素过滤液中捞出来似的,但这单调的颜色非常适合他,使他展现出一种虚幻奇异的、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美。

同时他觉得这男人有点眼熟。他似乎见过他,但又没有具体印象。

西蒙忽然叫了起来:“你是……兰格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堪的回忆被翻出脑海--注入输液管里的那250mg吗啡,它们正像毒药腐蚀着他的善良和正义感,让他感到彻骨的疼痛,大腿上的枪伤与这内心的痛楚一比简直微不足道。西蒙脸色煞白,像个在道德法庭上伏罪的人一样低垂下头,粘血的手指痉挛般弯曲着。

男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杰森。

“还记得你的临时室友吗,虽然我们只有短短三个星期的缘分。”

杰森笑起来:“哦,当然,沃伦·兰格先生。虽然跟刮掉胡子之前判若两人,但我还记得你请我吃了三个星期的加料大餐。”

他的话音中只有调侃,而没有丝毫怨恨之意,沃伦也微笑起来:“所以我打算对你做出补偿,尽我所能。”

“这话听上去真是令人欣慰。那么可以请你先帮一下我的朋友吗,他中了枪。或许你们之间有些嫌隙,但是看在马蹄莲的份上,一切扯平吧!”

“看在马蹄莲的份上吗……”沃伦静默了一下,“好吧。杰森,你要明白,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尽力去达成。”

“所以你今天救了我不是个偶然,是吗?”

“当然,我一直在看着你。”夕阳的斜晖在沃伦的头发上泛射出朦胧的银光,犹如下凡的神祇俯视着大地,他的神情充满了温情与威严,“从今以后,杰森,我是你的保护者。”

沃伦的座车是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元首级LWB,要是平时杰森准会对这款超级豪华限量版的名车垂涎三尺,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情参观它美伦美幻的内部装修。

西蒙的情况有点糟糕。杰森怀疑那颗子弹打断了大腿的主要血管--这方面伤员本身就是内行人,但他对此闭口不谈。杰森用一根领带紧紧绑在他的大腿根部,但鲜血依旧像火警大楼门口紧急疏散的人群一样蜂拥而出,把杏白的真皮坐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绛紫色。

“天哪,天哪,这道口子与帝国大厦前面的喷泉相通吗……你得想点办法,西蒙!你是个医生!你的血都快流光了,别一副事不关己的蠢样子!”杰森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神经质地说个不停,似乎那样能缓解过于紧张的精神压力。

“情况没那么严重,杰森,不用这么紧张。再说,在拿到手术器械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西蒙安抚他,同时自责地皱起眉头,“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这跟你没关系,如果出事的是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得了吧西蒙,别把一切事情的原因都包揽到自己头上,现在不流行这种救世主的套路了!你该看看好莱坞电影,高智商犯罪、追捕与反追捕、密室脱逃……头脑与身手、惊险与浪漫、帅哥与美女的完美结合!当然,更少不了幸运女神的垂青,否则主角开场半小时就得挂掉两次以上……噢,我又跑题了!好了,把腿再抬高点,放在我身上……”

沃伦那双色素淡薄的眼睛从后视镜中看着他们。

动过手术的西蒙虚弱地睡着了。杰森伸了个懒腰,今天他也累得够呛,身上满是血迹和污泥。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把花洒开到最大,希望热水能带走肌肉的酸痛和疲惫感。

当他用浴巾擦着头发走出淋浴间的时候,线条流畅的身体一丝不挂,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不断从紧密肌理上滑落,在充满活力的美感中糅合了狂野和性感的气息。

把湿漉漉的浴巾丢到一边,杰森准备到衣柜里找件衣服,蓦然发现房子的主人正双臂交叉倚在门边注视着他。

小小的惊讶后杰森笑起来,“噢,午夜场无马赛克版。”

他无所顾忌地舒展自己赤裸的身躯,没有急着找任何掩饰物--这也许是因为,它本身完美得不需要任何东西来掩饰。

“很清晰。”沃伦把视线从他的身体上挪开,神态自若地走进来。

“知道今天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吗。”

“黑夜里的蓝色闪电,邪恶巫婆的长鞭?”

“猜对了,纽博尔特基金会,我的老对头,多亏他们我有幸见到了天堂门口的圣徒约翰。”沃伦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杰森慢条斯理地把裤子套上去,“而我居然要救那个送我上路的刽子手,他下手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么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

杰森叹了口气,坐在沃伦的对面,冻绿的眼睛诚挚地看着他:“我向你保证西蒙已经狠狠反省过了,并且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也是个受害者,而且是我重要的朋友,你就不能宽恕他吗?”

“重要的朋友?所以你任由他把你拖入险境,就像今天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来迟一步,你会怎样?”对面男人的语调沉了下来。

杰森在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微笑,双瞳却与那明媚的线条完全相反地幽深起来,在那片绿色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晦而肆意地燃烧,“我经历过的事情超乎你的想像,沃伦,今天不是最危险的一次,而我也不是等待拯救的羔羊。没有人能把我拖进哪里,除非是我自愿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杰森以为自己看到了对面男人眼中锋利的怒意--实际上,对方依然气度沉稳地坐在哪儿,带着优雅自律的神情。

银发男人很有绅士风度地说道:“好吧,我会原谅他。但前提是你不再插手这件事,它跟你无关,对吗。”

“当然,我又不是自虐狂,干吗要跟自己的人身安全过不去。”杰森打了个呵欠,伸展着四肢斜躺在沙发上。他的姿势慵懒而随意,跟优雅之类的形容词搭不上半点边,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魅力。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操心。”沃伦柔声说,“你看上去有点累了,好好休息吧。晚安,杰森。”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杰森忽然出声叫住他:“等西蒙醒后跟他谈谈吧,他知道一些内幕,会对你有帮助的。”

沃伦没有转身,只是无声地点点头,反手带上了门。

杰森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角落的全身镜前,上上下下地审视自己。镜中的人影双腿修长、臀部紧翘,赤裸的上身不论摆出什么姿势都充满了情欲的诱惑--一切都跟平时毫无两样,但他引以为傲的吸引力却像突然消失了似的,那个男人的眼神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就干脆利落地走出去了。

杰森感觉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显然它被无数惊艳与迷恋的目光娇惯得太久了,以致于现在有点儿失去平衡。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者。”杰森沮丧地对着镜子下了结论,“这可真无趣,不是吗,艾德。”

第二天下午西蒙清醒了。沃伦的私人医生给他输了1000cc的同型血,血管和伤口缝合得很漂亮,这会儿他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

杰森坐在他床边帮他削苹果,这种心血来潮的举动导致的结果,是大部分果肉都随着果皮进了垃圾桶。

西蒙无奈地接手了这项工作,于是杰森理所当然地躺在他身边啃起苹果来。

“跟他合作怎么样?”杰森嚼着果肉含糊地说。

西蒙迟疑了一下,接着削一只杰森指定的梨子。“什么?”

“难道你没听过这句话吗,‘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沃伦很有钱--现在这个社会没钱什么也做不了--能力也不差,看看他怎么对付他的亲叔叔你就知道了……哦,或许你没看报纸,上面说西里尔兰格公司的董事长换人了,道恩·兰格因为脑溢血变成了真正的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他的动作很迅速,并且卓有成效。”

“道恩·兰格?”西蒙皱起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没错,他也是基金会的人,他是主管之一!”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沃伦对蓝色闪电恨之入骨了。所以不论是于公于私,他都想把它彻底铲除,我猜他会是个好盟友。”杰森说。

“我知道科菲调查到的东西很重要,我会把那些资料交给他。”西蒙闭上眼睛,一丝时间难以磨平的痛楚在他的神情中一闪而过,“但愿科菲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最近总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想快点结束……我多久没有好好谈一场恋爱了?”杰森咕哝着,把果核用投篮的动作扔进垃圾筒。“你呢,西蒙,一切结束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西蒙思索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我想开一家自己的诊所……或许会碰到各种困难,资金、人手等等方面,我的医术也有待磨练,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职业。”

杰森认真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翻身搂住了他的腰:“西蒙,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亲爱的,你真可爱?’”

西蒙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局促不安地想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但是扎着绷带的腿拒绝听从主人的指挥,所以他除了从原来的位置上往旁边挪了一点之外什么也办不到。

“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杰森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闷闷地说。

他只想这样抱着他,感受布料另一端传递来的温度。西蒙的身上有一种清新好闻的味道,像是夏日树阴下的柠檬水,这味道让他心情宁静、神经松弛,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在河边的草坪上铺好野餐布,一边看着他老爸钓鱼,一边把柠檬汁挤进冰镇的饮料里,然后满手都是这种清香……

杰森怀念地吸了口气。他想他喜欢这个柔和、干净、容易害羞却不软弱的男人,但这又跟恋爱的喜欢不一样,他并不想跟他上床。他希望他像正常人那样谈恋爱,深情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对她情话绵绵,然后他们幸福地结婚,生几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以后也许他还可以时常去他们家串串门,把他的孩子抱在膝盖上,在他的院子里参加家庭烧烤,搂着他的肩膀跟别人碰杯然后说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交了这么个傻兮兮的朋友……

西蒙低头看着把脸埋在他腰间的男人,一头奢华的金发凌乱无章地散在床单上。也许他是在向我撒娇,就像个一直被大人忽略的孩子,西蒙想,心底某个角落顿时柔软且疼痛起来。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去结婚吧西蒙,找一个你爱的女孩……”衣服里传出轻轻的话音。

西蒙忽然有点鼻酸。

他忍住眼眶充水的感觉,微笑着说:“我爱的女孩在天堂。”

沃伦的办事效率比杰森想像得更快,在西蒙把资料交给他后的第十二天,一份报纸递到杰森跟前。

“纽博尔特基金会宣布解散?”杰森的视线从标题大字上扫过,惊讶地叫起来,“听西蒙说,他们是个组织严密、背景深厚的大型犯罪团体,这么轻易就被你端掉了?哦,沃伦,我不得不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用一脸感动的表情望着被大力称赞的男人:“也就是说,我跟西蒙可以离开这里了是吗?真是太棒了,整天关在房间和院子里无聊得都快发霉了!现在就算我们在大街上裸奔也不会被人放冷枪了,这都是你的功劳,谢谢你,好人!”

沃伦静静地看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丝毫没有被他的快乐感染到。

“你不喜欢这里吗,为什么?”

杰森抓了抓头发,为难地回答:“也不是不喜欢,房子和花园都很漂亮,实际上我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别墅了……但是,我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的房子已经两周没回去了,肯定到处都是灰尘,院子里杂草疯长,房东来催交房租时要是发现又没人准会气得骂街,还有公司……天哪,我的老板一定以为我翘班,她会把我像拧抹布那样狠狠修理一顿,然后直接从窗口丢出去!”他苦着脸抱住脑袋,用力甩了两下头发,像是要把脑海里那副惨不忍睹的画面甩出去。

“原来你在担心这些事情。”沃伦轻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摆明写着“你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

“房子、车子、钱,那些东西我都会给你,你也不必再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在大街小巷里跑老跑去地送快递。我说过了,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愿望,所以你完全没必要离开。”

杰森听得瞠目结舌。

这段话如果是一个有钱人对他包养的金丝雀说的,那倒是相当正常。之后如果对方识相的话就该乖乖留在他身边,一边享受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一边想着如何在床上努力取悦他的金主。

问题是,沃伦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们非亲非故,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或许勉强可以说是曾经对他下药的一丁点愧疚之情,他犯得着为了这个拿一堆钱养他吗?

想来想去,杰森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有钱人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

虽然对这么直接的物质诱惑很有些心动,但直觉告诉他,天上不会掉下又香又甜的馅饼。这里面很可能有什么阴谋,杰森提心吊胆地揣测着,说不定对方是个嗜好恶劣的变态,专门诱骗年轻人以虐杀他们为乐(他无意中看过一部这方面的小电影,结果差点当场吐出来);又或者对方在做什么非法的买卖,当明天一觉醒来时他会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开了道口子,而他的一个肾脏已经在易趣上了!

杰森打了个冷战,坚决地摇摇头:“多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是自食其力比较好。”

沃伦看上去对他的回答有点吃惊,他皱了皱眉,说:“你还想要什么?美女、游艇、私人飞机?对我来说这些一点不难,你可以直接说。”

“哦不不,我并没有对你提出这些要求。我只是想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早点起来去上班。”

“难道我开出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有了那些你可以活得像个王子!你会有用不完的钱,有一大堆的奢侈品供你随意挥霍,甚至是普通人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你还想怎么样?”

杰森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觉得有点头疼。跟这个男人的对话听上去可真荒唐,是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对方根本听不懂英语?他很想对他说:你就直说了吧,想用一车一车的美金把我砸成什么形状?

基本上杰森不介意有人用美金砸他,但眼下的情况也太过诡异了,他可不想为了个莫名其妙的许诺就把他的小命或是后半生的自由断送掉!

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想我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兰格先生!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帮我开一下铁门就行,我可以自己拦车回去。”

沃伦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终于弄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不是在耍什么欲擒故纵的伎俩,而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杰森,后者在那双近乎透明的烟灰色眼睛里读出了某种令人心底发怵的信息,背上倏的渗出了冷汗,几乎想拔腿就跑。

这时沃伦忽然微笑起来,午后庭院里的阳光跳跃在他银色头发与苍白的皮肤上,使得他原本就完美的五官犹如魔幻小说里的精灵一样扩散出朦胧的光晕。他带着点无奈与宠溺的意味柔声说:“你可以走了。不过要小心,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别再出什么事。”

杰森讶然望着他,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原因完全没有概念。不过他既然肯放行,自己最好还是快点离开,省得对方又改变主意,要知道有钱人一向喜欢心血来潮。

“谢谢,我想我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转身朝大门口快步走去,盘算着出了门再给西蒙打电话,但愿他不会也碰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选择题。

沃伦安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远去。

穿过宽阔的庭院绿化带和水泥路,杰森看见那扇中世纪风格的、华丽而巨大的铁门已经打开,他心中一阵激动,感觉自己就像是出笼的小鸟,向着他熟悉的蓝色自由飞去。

就在他走出铁门外几十米的时候,一辆银白色的保时捷从岔路斜冲而出,在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嘶叫声中直直朝他撞过来!

生死关头,杰森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反应朝旁边一扑,整个人重重摔在坚硬的路面上。车子擦着他的身体狂飙而过,消失在另一个路口。

短暂的头脑空白期后,杰森慢慢动了动手指,试探性地翻身坐起--疼痛感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他猛地痉挛了一下,张开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声带失效,他不停地抽着气,试图缓解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他僵硬地低头,发现左边胳膊严重骨折了,肘部触目惊心地鼓了出来,鲜血涌出的伤口里隐隐可以看到断骨参差不齐的尖端。

他满脸冷汗,大脑一阵阵的眩晕。

一个影子忽然覆盖在他身上,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杰森没有抬头去看走到身边的人,他似乎已经猜到是谁,寒气从脚底直灌上来。

男人半蹲下来,用手绢擦去他额上的汗水,轻声说:“我提醒过你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杰森觉得四肢冷得像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忍不住想发抖。

紧接着那人动作温柔地把他横抱起来,小心地不触碰到他受伤的手臂。杰森盯着他胸口被血水迅速染红的昂贵西装,惨白的嘴唇紧紧抿起。暗红的血迹犹如某种怪异的生命体在雪白的布料上逐渐扩大范围,他死死地盯着,仿佛目光穿透了这层布料之后,看见的是一只朝他狰狞冷笑的怪物。

如果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的话,毫无疑问我是特别多灾多难的那一个,杰森把自己整个陷在柔软舒适的靠垫里,万分沮丧地叹了口气。看吧,离上次住院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他又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他的左臂裹着厚厚的石膏,虽然已经打了止痛药,可里面那两根强制拼接在一起的断骨仍然阵阵抽痛。

不过杰森现在没空关注这个,他的注意力全在床边的那个男人身上--沃伦正动作优雅地把一束清丽淡雅的银星马蹄莲插进花瓶里。他有点紧张与厌恶地看着那束花,好像那直挺挺的花梗是一条条昂首待命的毒蛇。

“我不喜欢马蹄莲,拜托换一种吧,剑兰、郁金香或者百合,随便什么都可以。”杰森无精打采地说。

沃伦最后调整了一下花叶的位置,转身回到床边,“当然可以。不过,浓郁的花香味对病人不好,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对吗?”

杰森郁闷地发现,自己只能回答“是”,因为对方的问句里没有丝毫征询的意思。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类人,他们的意见永远是不可转圜的,毫无疑问对面的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西蒙怎么样了?我记得他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沃伦微微皱了一下眉,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但还是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答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多考虑了。”

“你说‘无关紧要’?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这是谁划分的?作为一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想我有足够的权利决定自己想做的事!”

“别这么任性杰森,你现在就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就算你现在不理解,也得先接受了再说。”

“为我好?哈,得了吧,我早就年满十八岁而且不姓兰格,这种话还是对你儿子去说比较合适!”

沃伦的脸色沉了下来。怒气开始在他的心底堆积,但他的嗓音却压得更轻更低,仿佛正刻意为情绪的秤杆加上名为“耐心”的砝码,好让危险的一端别猛然间高高翘起。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杰森,我是在保护你!丢掉那些不知好歹的抵触情绪,否则我保证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保护我’?可你还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保护!”杰森习惯性地抬起左臂--疼得抽了口冷气之后,改用右手不耐烦地耙了耙前额的头发,“如果你现在问的话,我会肯定地告诉你:‘不!’我很感激你的出手相救,对此你可以要求报答,但不是用这种方式。或许其他人愿意满足你的控制欲,但我没有义务和兴趣陪你玩命令与服从的游戏,哪怕你在花瓶里插满金条也没门!好了,放我走吧,沃伦,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杰森一口气说完,直视着床边的银发男人等待他的反应,可惜对方并没有给他多少观察和想像的空间--沃伦的脸色如同一潭深涧,平静得令他无从揣测。

他朝杰森伸出手来,后者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了一下。刚才揉乱的金发被沃伦一缕缕拨回原位,动作轻柔得像小女孩对待心爱的玩偶,然后他的手缓缓向下,滑过衬衫半敞的胸口,探进被单握住了右边脚踝,骤然用力攥紧!

杰森险些叫出声来--对方的手劲大得惊人,他的脚踝感受到重力挤压的疼痛,如同被塞进一台不断收缩的锻压冲床,几乎能听见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他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却发现对方越抓越紧,这已经不是恶作剧或是威胁的范畴了,那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是真想把他的脚踝拗断似的下了全力!

“……松手!你发什么神经!这是我的腿,不是他妈的电子握力计!”杰森愤怒地叫道,一个标准的右侧身借力,随之屈起左腿朝他的手腕狠狠蹬去。

沃伦在挨上这有力的一脚前收回了手,“很疼吗?大概吧,我的握力超过180磅。但还远远比不上骨折的疼痛不是吗。身体健康是一件多么令人珍惜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能体会到这一点。”

“哈,这话由一个在病床上躺了半年的‘植物人’来说,确实挺有说服力。但你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谁把我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你自己。”沃伦严肃地回答,“如果你能听从我的意见,就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

“Shit……”杰森低低地诅咒了一声,闭上嘴。他确定跟这个男人已经无话可说了--对方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别人的意愿”这个概念。发布命令,然后等别人说“是”并且执行,除此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跟人相处的其他方式。

床上的金发男人重新躺好,刷地把被单拉过脑袋,明摆着一副拒绝交谈的姿态。沃伦望着裹成一团被单以及里面的人背对着他的不爽姿势,不怒反笑。他极少碰钉子,因为钉子们知道他绝不是个宽容的人,但杰森这么做却让他觉得很可爱。

“好好休息杰森,一会儿晚餐会送到房间来。”

听到脚步声离去,杰森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吊着半个膀子在原木地板上烦躁地走来走去。比起这种被囚禁与豢养的感觉,断骨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个大麻烦--那个男人势力通天,不管他对他做什么,他都只能被迫接受直到他腻烦了把他处理掉为止。

通常作为电影情节,面对这种情况反抗不是什么好对策,而不反抗结局更悲惨。杰森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在房间里找他被换下来的衣服。

餐车推进来的时候,他满心失望地坐回床边。

晚餐是法式料理,精美和可口到足可以拿去招待英国女王。杰森用花纹繁丽的银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松露鹅肝,几乎把它折磨成晚期肝癌标本。

“怎么,不合口味?我叫他们重新做。”沃伦放下手中的红酒。

“不,不是菜的问题。”

杰森切了一块鹅肝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吞下去,然后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沃伦,我换下来的衣服是拿去洗了吗?”

“不,扔了,上面都是血迹。”

“我的手机还在裤袋里,我可以拿回来吗?”

“你马上会有一款更好的。”对方不以为意地回答。

“可是,那只手机意义重大……”杰森放下餐具,冻绿色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是我十八岁时老妈邮寄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在上面贴了自己的大头照,否则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沃伦愣了一下。他很少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么纯真的委屈和落寞,它们泛着湿润的柔光,仿佛清澈水底的绿宝石,纯粹而美丽得令人心疼。

“我想它应该还在,”他轻声说,“我叫人去拿。”

十分钟后,那只旧款手机被送到杰森手里。他紧握住它,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谢谢!”

“我喜欢你现在的表情,你应该经常笑。”沃伦说。

晚上,当杰森躺回床上时,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被单拉高一点遮住半个脑袋,然后掏出那只“意义重大”的手机,单手用一根银制牙签费力地撬开了它的外壳。

机芯的零件中间果然多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小东西--微型GPS芯片。但问题还不在这里,从他多次拨打西蒙的手机都是“对方正在通话中”来看,显然这只手机已经被动过手脚,以防止他向人特定人物透露信息。接着他又拨打了同事麦克的手机,可听到依旧是“用户不在服务区内”。

或许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它已经不具备手机的任何功能,只是个有“纪念意义”的摆设品!杰森绝望地想,而他还必须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随身带着它,成为监视屏中卫星地图上的小红点!

“Fuck!”杰森浑身脱力地摊在床单上,一动也不想动。许久之后,他伸手关掉床头灯,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像在沉默地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此后的日子杰森一反常态的配合态度有点儿出乎沃伦的意料之外--他以为他会倔强地反抗一段时间,或者任性地提出各种不被允许的要求,但是都没有。

这位平日里浪荡不羁的金发帅哥正以超常的适应力习惯着新的生活方式,吃营养师搭配好的食物、穿价格昂贵的正装、听古典乐、在勒令下不说粗口、坐立行严格按照礼仪标准……他的伤势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三周后手臂上的石膏已经可以拆掉了。

杰森看着全身镜中衣冠楚楚的身影。曾经随意生长的金发被剪出明朗的造型,镜子里俊美的青年以无可指摘的挺拔姿势站立着,脸上带着优雅得体的微笑,简直就像个住在中世纪城堡里的贵族。

沃伦在他身边满意地微笑,两人的身影在镜面上交相辉映,宛如夜空里双生的星辰一般耀眼。

“非常漂亮,杰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沃伦不再叫他“杰森”而改叫“杰斯”了。不过被称呼者看上去并不介意,永远一身T恤牛仔的形象在镜子里已逐渐模糊,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个随意飞奔放肆大笑的男孩究竟还能在他记忆中存在多久。

“医生说你可以进行适量的恢复训练了,换件衣服下来,别让我等太久。”

“很快,”金发男人对着离开的背影轻声回答,“用不了多久。”他流利地脱去身上的衣物,偏着头看镜子里赤裸而优美的身体,忽然讽刺地笑起来,比出一个刀刃切割的手势,“……被一点一点谋杀的感觉如何,杰森?”

敲门声响起,沃伦披上一件浴袍走过去开门。

“杰斯?”

“我找你有事。”

“明天说也来得及,现在你该回房间睡觉了。”

金发男人恍若未闻地从他的身体与门之间挤进来,两腿交叠坐在床沿,睡袍与床单黑白分明地对峙着,却又带来一种奇妙的、相互吸融的视觉感受。

空气里多了一股浓郁的酒味。沃伦皱了皱眉,走到床边,“又喝醉了?我告诉过你要少喝点的,看来你得从明天开始戒酒。”

“要不要顺带禁欲?”杰森仰头看他,嘴唇随着颈部线条的拉伸而微微翘起,眼神迷离而诱惑,一副懒散而又漫不经心的姿态,却性感得令人心痒难耐。

沃伦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杰斯,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欲求不满?现在回房间去,我会给你安排。”

“女人?还是男人?或者两个都有?”杰森懒洋洋地笑起来,“我对你的安排没兴趣,沃伦,你干吗不考虑一下自己?”

“因为我对你的身体也没兴趣!”银发男人语气生硬地说。

“说谎,”杰森忽然站起来。他贴近对方,却微妙地保持着不触碰到的距离,带着酒味的鼻息在他颈边吹拂,“没兴趣你就不会非要把我留在身边。别以为像买个玩具摆放在房间里就了事了,你有义务满足我的生理需求,比如说……”他的一只手绕过沃伦的腰身抱住了他,另一只手从半敞的浴袍开口探进去,毫无预兆地抓住了男人的欲望之源,“sex。”

沃伦身体一颤。

杰森熟练而有技巧地套弄着,很快就感觉到播撒下的火种燃起越来越炽热的火苗,他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凑过去吮吸对方的喉结。

沃伦一把推开他,因色素淡薄而难以看出情绪波动的眼中浮现出某种尖锐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怪物随时会从那片水面的漩涡中爬出来!

他缓缓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杰森,你招惹了不该惹的……但愿之后你还有机会后悔。”

杰森疑惑地思索着这句奇怪的话,腹部骤然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猛地弯下腰--对方一拳揍在他的肚子上,随即拽起他的衣领,把他狠狠丢上了床。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杰森知道,那是面对难以忍受的外力打击时,身体本能的恐惧。

他尽量蜷起身子,却依旧无法减轻浑身上下的疼痛,关节像散架了一样,各种各样的淤青、扭伤和挫伤开始在他的皮肤上堆积,鲜血并没有在床单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渍,黑色的床单吸收了一切痕迹,并把那些不同的颜色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身体在猛烈而又规律性地晃动着,另一个男人不断侵入他内部的物件不知疲倦地抽插,每一个动作都带出鲜血和疼痛,仿佛一场利刃切割的刑罚。

这很疼,非常疼,但我可以忍受,杰森对自己说。他的指尖已经触摸到对方精神中黑暗阴影的部分,它不再深深地隐藏起自己,这就给了他可以面对面反击的机会。比起之前把他折磨得几乎崩溃的无力感,这种可以一拳结结实实打到对方的感觉令他兴奋地战栗!他的身体在痛苦与激动中无法抑制地颤抖。

沃伦在激烈的动作中感觉到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用力咬住牙齿,把心底泛上来的奇怪感觉随着一下一下的冲刺抛出大脑之外。他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其实他并不希望这么做的对象是杰森。他努力克制过了,可是对方偏偏要自己撞上来!

是的,他没法正常的做爱,只有在因濒临死亡而剧烈抽搐的身体里才能射精!他试过压制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性欲,但它始终与暴虐的杀戮欲望密不可分,如同混搅在一起的牛奶与鲜血,充满了血腥甜美的快感……

现在这种快感因为无法攀上顶峰而陷入一片空虚的空白,他知道最后一步该怎样做,虽然内心在抵触,但他控制不住。

杰森感觉到身上的人一阵剧烈的晃动,就在他以为酷刑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喉管被挤压与窒息的痛苦同时卷来,耳中有什么声音在轰鸣,但又听不清楚,肺部的剧痛让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全身的肌肉在濒死的痛苦中痉挛……

被痉挛的肌肉紧紧咬住的那瞬间,沃伦在对方的身体里射出了精液。绝顶的快感令他重重抽搐了一下,松开了手。

杰森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下。

他想他也许死了--每次都是这样,他最后的射精总是射在死人体内。

但这次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他疲惫地坐起身,把脸埋进膝盖里,感到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绝望的泪水。

突然一阵极为痛苦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急促。沃伦猛地抬起脸,看见那个一点点缓过气来的金发男人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居然还活着。

沃伦两颊的肌肉抽动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在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惊诧与欣喜。见鬼,他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样满脸泪水傻乎乎的表情!要不要干脆把他掐死灭口?

“……幸好胳膊没断掉,我刚才一直担心它还没长好。”金发男人声音沙哑地说,背靠着床头垫吃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惨不忍睹,眼里却透出锋利而自信的光,他想他已经找到切入点了。如果他们之间必须要进行一场致命的战争,那么获胜的机会或许已经转向了自己。

“现在告诉我沃伦,你在高潮时嘴里喊着的名字,那个‘杰斯’,究竟是谁?”

沃伦的目光瞬间冰冷了,紧抿的唇线勾勒出不近人情的生硬,“杰森,如果你稍微聪明点的话,应该知道多管闲事绝不是个好习惯。”他严厉地说,口吻中满是浓浓的警告意味。

杰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以为作为一个代替品,对正品的好奇心是可以被原谅的。”

“代替品?”沃伦冷笑一声,“不,你的价值还没有上升到那种高度。”

他伸出手,食指指尖从杰森身上的累累伤痕上用力划过。后者疼得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听到对方柔和却又显得异常冷酷的语调:“宝贝儿,你得明白一件事,我会保护你不受人伤害--这也意味着,能伤害你的人,只有我。”

“多么美妙的从属关系!你是不是还打算在我脖子后面刻一个‘私人物品’的条形码?”

“如果你还学不会服从的话,我会的。”沃伦说道,起身拿起内线话筒,吩咐家庭医生进来。

这次的伤势处理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大多数都是皮肉伤,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但看上去相当吓人,特别是脖子上那一道明显的乌紫色勒痕,没有一周的时间恐怕消不掉。医生收拾好器械,看了伤员一眼后走出房间,杰森怀疑那个眼神中的含义如果用文字来表述的话大概是“比起那些一次性的你已经算是个幸运儿了”。

他坐在新换的床单上自嘲地笑了笑,调整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躺下去,拉好被子。

沃伦的眉毛越挑越高,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你打算……睡在这儿?”

“我累得快散架了,一步也动不了。”床上的男人困顿地眨着眼,用委屈的声音咕哝道,“你的床很大,而且我的睡相也不坏,凑合一个晚上不行吗。”

沃伦瞪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男人的神经简直比下水管道还要粗!他刚刚在这张床上被折腾得半死不活,险些丢了性命,现在居然还能够安安稳稳地躺在上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还邀请差点杀了他的人同床共枕!

沃伦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几乎沾到枕头就睡着的家伙,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某些方面完全白痴……不过这似乎也挺有趣的,他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掀开被子躺进去。

睡觉时身边有个人是件奇妙且危险的事,你可以感觉到另一具身体的温度,嗅到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独特味道,同时也将自己最薄弱、毫无保护的一面展示给对方,这种接触的亲密度甚至超过了做爱。

沃伦一直这样认为,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一个床伴在他房间里过夜--当然,基本上他们在床上熬不过两个小时就会被抬出去。

但是今晚的情况很特殊。另一个男人就躺在他身边,体温隔着被单传递过来,呼吸均匀地响在耳边,甚至胳膊在无意识中揽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而他竟然没有任何厌恶感。

平时他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睡着,但是今晚睡意很快降临了,带着一种微妙的温暖与安心。

这感觉其实还不错……沃伦模糊地想着,闭上了双眼。

三四个小时之后,沉寂的房间里忽然有了动静。一个身影在黑暗中缓缓坐起,确定旁边的人处于熟睡状态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床底下有个微型手电筒,是他刚进房间时,偷偷藏在那里的--他不确定另一个男人的睡眠深浅,所以不敢开灯。

一束惨白暗淡的光线被小心地拧亮,杰森的脸从黑暗的剪影中浮现出来,瞳孔在光线反差下变成夜一样深沉的颜色。他在房间各处翻找,动作轻巧而谨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沃伦的手机就放在桌角的充电器上,电池已经饱和,插座上亮起了绿灯。杰森把它从卡座上取出来。

果然加了密码锁。他撇了撇嘴角,麻利地取出SIM卡,插入自己的手机中。

如果没有估计错的话,被监控的是由他的手机号码发送出去的信号,机子本身并没有故障,也就是说,如果他用沃伦的卡就完全没有问题。不过直接拨打可能会有风险,就算删除了通话记录,仍然有迹可查--沃伦相当精明,他不能冒这样风险。他的机会并不多。

杰森深吸了口气,在手机屏幕上输入一行文字:

“昨晚我梦见你回来,手捧着深红色的玫瑰站在房间里朝我微笑。我非常想念你,亲爱的妈妈。PS:生日快乐!”

按下了确定键,看着“电子邮件正在发送中”的提示,杰森有点紧张地咬了咬嘴唇。他并不确定对方一定能收到这个邮件,就算收到了,又是否能及时弄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或许他应该冒个风险直接打电话过去--

床上忽然有了响动。

杰森身体一颤,心脏像一根钢丝拉过般尖叫起来,手机险些掉到地上。

沃伦翻了个身,手臂上空落落的感觉让他蓦然惊醒过来。他腾地坐起身,摸了摸身边早已失温的床单,脸上掠过惊怒之色。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睡在身边的男人半夜三更悄然起身去做什么,以至于连灯都不敢开,但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意从心底升起,在他眼中凝结成冰冷的利刃。

他告诉过他,无论去哪里都要事先说明,他也告诉过他,不许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开!这是他最无法忍受的,自己的命令被人忽视、挑衅或违背,他憎恨这种感觉,哪怕对方是杰森也一样!

看来我应该给他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把他的棱角彻底磨平。沃伦阴沉着脸,拍亮了床头灯,一脚踏下床。

地板陡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抗议。

沃伦一惊之下,感觉自己踩到一个柔软又有弹性的物件,险些失去平衡摔下床沿。他低头一看,怒火顿时僵硬在了脸上。

杰森吃痛地蜷起双腿,一脸还没睡醒的惺忪,“靠,哪个混蛋踩我肚子?!”

“……你怎么睡到地板上去了?”

“地板?”金发男人如梦初醒地看了看周围,“难怪越睡越冷……”

沃伦用手掌抹了抹下半张脸,努力使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哈,我记得有人说自己睡相不坏。”他弯腰把坐在地板上发蒙的男人抱上床,用被单裹紧,然后搂住了对方逐渐回暖的身体。

房间里又重新寂静下来。

垂到地面的床罩下,露出了微型手电筒的一小截手柄。

结果两个人都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在房间里用过早餐后,杰森被允许到活动室去玩沙狐球,沃伦刚穿好衣服,手机就响了。

他走到桌前正准备从充电器上取出手机,伸出的手指却忽然在半空中顿住。

卡座上的灯暗着。

他移动手指轻轻一推,手机“喀”的一声回到了正确位置,绿灯又重新亮起。

沃伦的眼神逐渐冷下来。

“他就只发了这个?”烟灰色的眼睛从看了好几遍的报告上抬起,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对面低头直立的男人。

“是的,老板。”那个男人简洁而不失恭谨地回答。

“对方的地址呢?”

“是个国外电子邮箱,服务器架设在非洲的波兹瓦纳。”

“非洲?”沃伦挑了挑眉。他想起把手机还给杰森时,曾经随口问过他母亲的现状,对方耸耸肩回答:“大概在哪里跟猎豹或狮子共进晚餐吧,她一向对大型猫科动物情有独钟。”

“要继续追查吗?”

沃伦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关注一下对方的回复就行。”

晚餐时,沃伦把一台掌上电脑丢到杰森面前。

杰森看着屏幕上自己的电子邮箱界面,脸色有点发白。

“登陆,看看你的新邮件。”沃伦站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他的发稍。

杰森深吸了口气,点开收件箱里的新邮件,几行文字跳了出来:“我也想念你宝贝儿,但是近期安排不出空档回来,抱歉。PS:我又找不到结婚戒指了,也许是上次搬书时落在书房的架子上,有空的话帮我在丹·布朗那一堆里找找。再PS:我的新号码267-3745521,偶尔也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杰森无奈地小声嘀咕:“这是她第八次把婚戒搞丢了……”

“看上去她并不急着找回来。”沃伦的手指划上他的脸颊,淡淡地说:“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乱动我的东西。再发生这种事,我会一整夜把你的双手铐在床头栏杆上,明白吗?”

杰森打了个冷战,朝他挤出一丝微笑:“遵命,长官。”

晚上,杰森溜进自己房间的浴室,小心地把门锁好,从怀里掏出一本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那是他在沃伦的书房里摸出来的。

他翻开扉页,指尖在纸面上快速滑动,“第二页,第六行,第七个字母;第三页,第七行,第四个字母……”每找到一个字母,他就用手指沾着牙膏写在镜子上,很快,镜面上出现了一组非常眼熟的单词:NEW-BOLT

杰森吃惊地瞪大了眼,“纽博尔特基金会!难道……”他迫不及待地把后面的信息读完,然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用一块湿毛巾擦去镜面上的字迹。

他合上书,喃喃自语道:“干得漂亮,艾德亲爱的!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深红色的房间’--那个我们一起玩过的密室脱逃游戏。现在,新游戏开始了。”

这几天沃伦脸色阴沉,外出的次数也比往常频繁得多。杰森猜他准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事,不过他一句也没有过问。

看上去相当棘手的样子,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心想,我只要好好扮演宠物的角色就可以了。

深夜,沃伦刚刚走出浴室,房间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不止是他的房间,整栋别墅像被切断了神经线,骤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可能是电路故障沃,沃伦停住脚步,等待备用供电系统启动。三分钟后,周围依旧黑暗,他脸色一变,贴着地板滚出几米,凭藉着对房间的熟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把手枪。

庭院里隐隐传来一声惨叫!

这道突兀的声音仿佛是根一触即燃的导火线,瞬间引爆了空气。几秒钟之后,密集的枪声像同时按下了放音一样划破夜空,卷起无数尖利而混乱的嘶啸,笼罩在漆黑浓雾下的别墅顿时沸成一团。

手机在桌面上响起,沃伦冲过去按下接听键。

“老板,我们被袭击了!对方身份不明,估计有三十个左右,正试图突破第二道防御线!”

沃伦冷静地命令道:“利用地形拖住他们,尽量消耗他们的弹药。叫尼尔和雷克斯各带一队人从两边车库切过去,把他们分隔开来一块块吃掉,再安排几个能干的带上夜视狙击枪去楼顶,另外马上派人去修复电源。”

眼睛似乎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沃伦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持枪,动作矫捷地离开房间。这场深夜突袭看上去像是一次有计划的斩首行动,目标当然是他的性命,在这种情况下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保镖救驾显然是件愚蠢的事。从手下不断汇报过来的情况看,对方的攻势相当猛烈,必要时甚至发动自杀式袭击,除了道恩·兰格那些苟延残喘的余党,他不认为还有谁会摆出这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他沿着走廊小心地往前走,这层楼暂时应该还在安全范围内,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离他几步远的一扇房门忽然打开来,沃伦条件反射地将枪口对准门口。

一个金灿灿的脑袋探出来,左右扫视了一下,“……天哪,发生什么事了,院子在搞军事演习吗?”

“杰森!”沃伦在扣下扳机的前一秒把手指移开,皱起眉头,“你什么都不用管,回房间去,找个隐蔽的角落藏好!”

“我还以为你会发给我一把M4,然后说些‘让我们并肩作战’之类感人的话--”在看到对方瞬间沉下来的脸色,杰森识趣地收起开玩笑的口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会藏好的,床底下行不行?”

沃伦点点头,看着房门重新关上。

一个小时后,战况已经逐渐明朗,有效的反击措施加上狙击手的精确猎杀,外面的枪声基本上平息了。守卫们开始在爆炸型催泪弹尚未消尽的白烟中到处搜索残余者,并且朝地上躺着的尸体补枪。

挂掉手机后沃伦松了口气,打开房门叫道:“杰森?”

黑乎乎的房间里,杰森的声音从床底传出,因为懒洋洋的腔调而显得有些模糊:“可以了吗,我都快睡着了……”

“到床上去睡。”沃伦柔声说,随手带上房门。手机又响了,他还有很多扫尾的事情要处理。

庭院里的尸体正被有条不紊地清除出去,伯利吃力地拖着具至少200磅重的尸体,朝另一个闲逛的同伴叫道:“嘿伙计,过来搭把手!”

那个男人朝他点点头,帮忙一起把尸体抬到大门口的大型货车上。

“反正这种事真是倒霉透顶了,我的足球赛才看了不到半场,胸口还差点被对穿了个洞,连防弹衣都破了!”伯利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忽然发现他的同伴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嗨嗨,给点反应好不好?别让我像个自说自话的神经病!”

“好吧,”男人停下脚步,低声说,“一个愉快的夜晚,祝你做个好梦。”

一股力道狠狠击在伯利的后脑,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两眼一黑昏迷了过去。

男人步履从容地走到车旁,打开门跳上去发动了车子。铁门缓缓开启,白色厢式货车猛地加速冲上公路,眨眼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车内收音机调到播放着摇滚乐的频道,一张防毒面具伴随着一声得意的口哨被抛出了车窗外,“游戏通关!”

杰森的房间里,床架被粗暴地掀到了角落,一只手机正端端正正地用胶带固定在地板上,外壳被拆掉,原本卡在按键与键盘PCB板之间的细小塑料管连着一根极细的棉线系在门把手上,如今早就不知弹到哪个角落去了。沃伦重新按下播放键,短短几秒钟的空白后,自动录音系统中冒出一句:“可以了吗,我都快睡着了……”懒洋洋的话语飘在空气中,仿佛一首讽刺而恼人的歌。

他一脚把手机踢飞出去,扣动扳机,看着它爆裂成支离破碎的残片,眼神黑暗像午夜的深渊。

戴维·卡斯隆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这会儿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但他还不想马上动身,见鬼,他又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为什么非要每天掐着表计算放风时间?

况且他今天晚上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伸出手,看了看手背上还在渗血的抓痕,恨恨地咒骂了声,同时恶毒地回想起那个婊子被他用丝袜勒住脖子,吊死在楼梯铁栏杆上时的眼神……那眼神令他颤栗而兴奋。

有时他会幻想,像那个著名的伦敦夜游神一样,把这些肮脏的贱货开膛破腹,但他的同伴警告他说:“听着,戴维,你不能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会给我们大家惹麻烦的!你还嫌惹过的麻烦不够多吗!”

谁在乎呢?戴维想,这个世界由各种各样重叠堆砌在一起麻烦构成,你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一个一个解决它们,哪一天解决不了了,砰,你挂了,Gameover。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然后看见了前面长椅上坐着的那个男人。

尽管路灯有些暗淡,但丝毫不妨碍他的视线——那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人,穿着一套深色的牛仔衣,一头金发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

他懒洋洋地坐在那儿,低着头,嘴里叼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右手搭在椅背上,指尖无聊地扣击着扶手。

戴维从他的身上嗅到一种熟悉的味道,冷漠、倦怠,仿佛对整个世界包括自身都已经麻木,却又散发着蛊惑者的气息,像在做无声而诱人的邀请。

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戴维有时也会把男人当作女人来使用。他走上前,把打火机凑过去,点着了他嘴上的香烟。

“多谢。”那个男人低声说,似乎没有半点吃惊或是其他的反应,依旧垂着眼皮。

紧接着他的下巴被粗暴地抬起。戴维原本阴沉的脸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击了一下似的,流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多少钱?”

“一次一百,用道具另加五十,包夜五百。”

“你以为你是谁,白宫实习生吗?”

“我比她们专业,而且不会向法院提供证物以及纂写回忆录。”

“还有一点,你比她们漂亮得多。算了,一分钱一分货。”戴维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带上了车。

车窗外的景物像按了快退键一样朝后飞掠,戴维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进身旁男人的衣服里,抚摸玩弄他的身体。

“你很不错,我们会好好玩上一个晚上……”他侧过脸看他,眼中闪动着热切而淫猥的欲望,要不是时间太紧,他肯定会在车上先来一炮。

“你叫什么名字?”

金发男人朝他勾起嘴角,冻绿色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杰森。”

车子拐进一个萧条破旧的街区,在一座看上去有点年头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附近安静得像一片死寂的沼泽,看不见一个人影——也许白天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里是你家?”杰森有点犹豫地问,看起来不太想进去。

“感觉不错对吧,恐怖片里的凶杀案往往都挑这样的地方发生。”戴维把他推下车,搂着他的腰往里拽,“放松点宝贝儿,只是开个玩笑。”

铃声刚响起,门就被用力拉开,开门的男人似乎等待了很久,用极度不耐烦的口气骂道:“该死的,你又迟了半个小时!下次你再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的话,我就拿枪在你老二上轰个洞让你永远也用不着它,我发誓!”

男人咆哮完,怒气冲冲地瞪着戴维。

门里面有人讪笑起来,“可怜的奥维尔,每次轮到他出门找乐子的时候,妓女们都下班了!”

“闭嘴!扎克!”奥维尔恼羞成怒地回头喊道。

戴维耸耸肩,“下次我会注意时间。”他敷衍地说道,推开挡在门口的大个子往里走。今晚他一点也不想在无聊的斗嘴中浪费时间,怀里还有一顿可口的大餐等着他去痛快享受。

坐在沙发上讪笑的黑发男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看看,他逮住了只金毛小猫!真漂亮!味道怎么样,戴维?”

“吃完我会告诉你的。”戴维刻意忽略对方“一起分享”的手势,拉着杰森上了二楼的一间卧室。

里面布置得相当舒适,该有的东西全都有,看起来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杰森扫视了一圈,心想。

对方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上床,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

“等一下!”杰森叫道,“下面那两个是什么人?”

“没什么,是我的朋友,不用管他们!”

“可他们让我觉得紧张!我从没见过那么凶狠残忍的眼神,好像要把看见的东西活活撕裂了似的!”

“是你自己疑神疑鬼,宝贝儿,别这么神经质!”戴维不耐烦地说道,“我花钱不是让你到我这儿来寻求安慰的,张开腿,婊子!”

杰森别过脸,看见桌面上放着个威士忌瓶子,里面还有小半瓶液体。“让我喝点酒行吗,那会让我的神经放松点儿。”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身上的男人。

对方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爬起来去拿酒瓶,“今晚你最好能让我满意,不然我就把瓶子从你下面塞进去!”

杰森接过酒瓶,刚倒进嘴里就“噗”的一声喷出来,呛咳不止:“天哪……这酒放多久了?”

“坏了?不可能,这是前天刚开的!”戴维拿回瓶子喝了一口,“我没觉得味道有什么不正常。”他三两口把酒喝光,朝杰森危险地眯起眼,“看来你需要的是另一种饮料,待会儿你得一滴不剩地全给我吞进去!”

“是吗,”金发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确定你还能制造得出那种‘饮料’吗?”

戴维愣了一下。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忽然反应过来——酒里被下了药!眼中看到的一切诡异地扭曲了起来,如同缓慢旋转的万花筒,各种声音像隔着重重水幕无法传进耳朵,浑身的骨骼似乎失去了重量……感觉自己的神志如何一点点丧失是件恐怖的事,心急如焚却无法控制,任由身体瘫软成泥。

他曾无数次地想象,那个无法解决的大麻烦会是什么,但从没想到会是他带回来的一个男妓!最后的一刻他看见那个金发男人的脸,俊美的五官在晃动的阴影中仿佛一只龇着利齿的夜兽,绿色的眼睛里沉淀着黑暗的气息,却又肆无忌惮如午夜绽放的太阳……这样的男人,他怎么会以为他只是个男妓?

杰森光着脚走下楼梯,打开厨房的冰箱,翻出了几罐啤酒和一袋面包。

“你在干什么,小美人?”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道。杰森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抬起身子,就被对方一把抱住腰身,两只手交叉在背后,脸朝下按在旁边的餐桌上。

“高度刚刚好。”那人满意地说,急迫地扯开他牛仔裤上的拉链,把裤子褪到脚踝。

杰森听出来了,是沙发上那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半边脸颊几乎全被狰狞的疤痕覆盖,这使他看上去就像幅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的电脑合成图,令人印象深刻——他记得门口的大个子叫他“扎克”。

“放开我,扎克,你把我弄疼了!”杰森扭动着肩膀叫道,“我的胳膊要脱臼了!”

“告诉我,你下来干什么,我就放开你。”

“不干什么,就是想找点吃的……噢,轻点儿!”

“戴维呢?”

“睡着了。”

身后的男人发生一声讥讽的笑声,手上松了把劲,“他满足不了你,对不对?他满足不了任何人,哈,所以他把气撒在那些妓女身上,因为其他男人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但是他不行!”他一手摸到了杰森的胯下,抓住了他的性器,“别管那个废物,我来喂饱你。”

“可是戴维警告过我,他说他付了钱,所以我今晚只能属于他,如果我敢去招惹别人的话……”杰森为难地说,“你们已经有玩具了不是吗,戴维说你们应该知足点……”

“操,那个婊子养的!他倒是会拣新鲜,把半死不活的丢给我们!叫他滚到地下室去,反正他也硬不起来,跟那条死鱼倒是挺相配的!”

像被人猛地在胸口捅了一刀,杰森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他的心就像被狠狠剜下一块似的剧痛着,令他喘不过气来!异物进入后穴而引起的撕裂感被他抛到了脑后,他紧握住右手中的物件,头脑却像被冲击到极致一般出奇地冷静下来。

他冷静地等待着,直到身后的男人松开禁锢他的手,扶着他的腰身更加贴近自己——然后猛然转身,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冰锥刺进对方的心脏!

他刺得非常深,几乎把对方钉在了冰箱门上,看着那个垂死的男人无法置信地大睁着眼睛,从张开的口中涌出一条条血沫——他的生命只剩下六到十二秒,随着心脏肌肉的痉挛与弹跳无力而消失在逐渐静止的血液中!

“这跟报应或是正义什么的无关。”杰森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别露出这种恐惧的眼神,扎克,这是你自己选择走的路,杀人,最后被杀。”

前往地下室的路上杰森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大个子奥维尔出门找乐子去了,门钥匙是在扎克的身上找到的。

当他用钥匙开门时,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这是个幽深阴暗的空间,空气中湿漉漉的,充满了一种奇怪难闻的气味——如果将血、精液、陈腐的食物和潮湿的墙壁放在一起好几天,混合出的大概就是这种味道。

杰森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好几分钟,他咬了咬嘴唇,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惨测的青白色光线顿时填充了整个空间,然后他看清了房间深处的情景,他的心脏像被电击一样狠狠抽搐了一下,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紧闭上了眼睛。他的双脚像梦游般轻飘地走过去,伸手抱住了躺在角落里的男人。

那人曾经温暖的身体如今冰冷得像具尸体,身上好闻的柠檬水的味道也变成了血与精液的腥膻味,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浑身是伤,衣服被撕成一条条的碎片,紧闭的双眼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深陷进去。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这个原本温文而俊朗的年轻人在短短的两周内像脱了层皮,几乎可以听见生命力在他的肉体上迅速枯萎的声音。

“西蒙……”杰森手忙脚乱地割断绳子,把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不停呼唤他的名字,他怕他一闭上嘴,眼泪就会忍不住滚落下来。

怀里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美丽的浅蓝色眼睛变成了一片涣散的空白,过了很长时间才一点一点集中了焦距,“杰森……”他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用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杰森抱住了他的肩膀,只觉得嘴里发苦,舌头像粘在上颚上说不出话来。这是个怎样的人啊,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之后,平静地和他打着招呼,仿佛是一次咖啡馆里的邂逅,仿佛在加诸他身体上的一切伤害都不能触及到内心深处。他的眼睛依旧是毫无污染的清澈,仿佛那片浅蓝的水面下始终燃烧着小小的火苗,微弱,却温暖……他还好好地保护着自己的灵魂,不因为任何外力的侮辱与损害留下丑陋的痕迹。

“别这样看着我,杰森,我很好……”他轻声说,“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你舍弃全部去保卫,它就会让一切伤害显得微不足道……”

杰森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是的,亲爱的,现在那些伤害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深吸口气,抬起脸,望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很快又将视线收了回来。他小心的扶住西蒙的背,试图将他整个抱起,但对方用一个“让我自己走”的眼神温和地阻止了他。他只好改架住他的腋下,慢慢搀着他站立起来。

这时候,他们仿佛忽然听到了门外有什么声响,正气势汹汹地由远及近而来!杰森与西蒙对视了一眼,看见对方眼中的惊疑与惧色。

沃伦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车内空间宽敞到奢侈,他的面前摆放了好几台监视器,屏幕从不同角度切换着画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看着杰森被一个男人搂着进了大门,他们上了楼梯,滚到卧室的床上,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男人倒下时脸上不甘而又迷惘的神情,以及杰森脸上不以为意的漠然表情。是的,这才是那个金发男人的真实内心——他的眼中时刻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热情,像个孩子般纯粹的热情,同时也是天真的冷漠,他对伤害的迟钝并不是来源于抵抗力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漠视它们!他以对等者的态度漠视它们带来的屈辱,像站在一台永不倾斜的天平之上,而当他必须要以同等的手段去伤害别人时,他同样能毫不手软。

“要动手吗?”手下必恭必敬地低声问道。

沃伦摆了摆手,示意接着往下看。当他看到杰森把另一个男人钉死在冰箱门上时,露出了一丝苍白的微笑。

这股笑意在他看到杰森望向地下室天花板角落的那一眼时消失了。

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摄象机镜头、穿透了无数有形与无形的物质,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向他的胸口!那眼神中满满的怒意与恨意撕裂了空间,毅然决然地切断了与他之间任何温情的联系——他无奈的微笑、委屈的抱怨、郁闷的眼神、带着撒娇味道的抗议……他们曾经亲密的接触、相拥而眠的小小安宁与温暖——一切都被这个眼神彻底割得粉碎!

沃伦突然心中慌乱起来。在他那从来不曾考虑过别人想法的大脑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之间再不会有希望了!

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像是个错觉。沃伦僵硬地抿了抿嘴角,熟悉的温度又渐渐回到他的心底——一种冰冷到绝望的温度——这才是正常的我,他恍然,在脸上绽开一朵优雅而平静的微笑。

“可以收网了。”

直到他的部下踢开了地下室的门,他仍然静静地坐在车上,欣赏杰森与西蒙脸上惶惑不安的神情。

手机忽然响起,他按下接听键,手下惊愕的口气划破了车厢里的宁静:“老板,地下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那么屏幕上的杰森与西蒙又在哪里?

沃伦挑起眉,转头对身旁的手下说:“给你五分钟,查清是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那人失声叫了起来:“是时间差!他们早就知道房子里安装了摄像机,并且事先动了手脚,屏幕上看到的与现实有两个小时的时差!”

“也就是说--”沃伦冷冷地说。

“他们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逃走了!”

沃伦沉默了几秒钟,“……干得漂亮,杰森。”他柔声说。

麻醉药效逐渐消退之后,西蒙从一片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睛,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期。足足过了两三分钟,墙壁上有点泛黄的壁纸和天花板上那盏廉价的玻璃灯才从通过他的视觉神经传递到大脑,他轻轻吐了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那个黑暗残忍的地狱中出来了,这个认知令他的心脏以一种难以承受的频率颤栗着。被单上残留着洗涤剂的柠檬清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还活着。”

“而且看上去好多了,感谢上帝。”坐在他床边的金发男人说,“我还欠他好几首赞美诗,幸亏他老人家宽宏大量。”

西蒙安静地看着他,朝他微笑,感觉内心被一种温暖而幸福的东西逐渐填满--那些东西好像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现在终于又一点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你知道吗,杰森,我曾经觉得死是一件并不难接受的事。妮可离我而去的时候,双手沾上无辜者鲜血的时候,死亡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不用再承受任何痛苦的解脱……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他轻声说,“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感受到它。”

“因为‘这世界真他妈的是个好地方’吗?”杰森调侃道。

“是的。”即使躺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里,即使浑身都是私人诊所医生潦草处理过的伤口,即使心底留下一段永远无法抹去的黑暗记忆,西蒙依旧肯定地回答。

杰森丢给他一个“我算服了你”的眼神。

“谢谢你杰森,”年轻的医生接着说,“是你让我认识到这一点,你不止救了我的命。”

“噢,这我可不敢占全功,在监视系统中动手脚的是艾德,连地点也是他告诉我的--有时我真怀疑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法摆弄的,只要那玩意儿连着电脑和网线。”

“韦切斯特先生回来了?我想我应该当面感谢他。”

杰森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阴翳之色。

“不,我们是通过网络联系的。他告诉我那个该死的‘蓝色闪电’根本就没有解散,只是转入地下,我问他人在哪里,他却又不肯说……”他有点烦闷地扒拉了一下头发,“见他妈的鬼,难道非要我做出一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的样子恳求‘亲爱的我错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才肯回来吗?想都别想!我死也不会说的!”杰森在地板上气急败坏地转了两圈,大叫起来。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会说的,不用这么大声。”医生安慰着这个忽然激动起来的家伙,“我只是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可能有点麻烦……”

杰森泄气地把自己丢进沙发里,“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那家伙从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除非发生了什么事……该死,那时候我应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不是一气之下赶他走!”他把脸整个儿埋进臂弯里,含糊地呻吟道:“我甚至还叫他‘滚开’!天哪……当时我准是气昏头了,谁叫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把离开说得比吃口香糖还轻巧!”

西蒙叹了口气,“杰森,你这是在跟他怄气。”

“……大概吧,我不知道。”

“那么你打算继续怄气到什么时候,等到可能会发生的坏事统统发生以后?”浅蓝色的眼睛难得严厉地直视着他,里面没有一点笑意,“别让自己后悔,杰森。”医生轻声说。

沙发上紧紧蜷成一团的男人肩膀抽动了一下,片刻静默之后,突然跳下坐垫,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你打算去做什么?”西蒙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忽然生出隐约的不安。

“去打最后一关,Boss战--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杰森转过脸,像孩子一样灿烂地笑起来,绿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光在这暗淡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绽放,明亮锋利的,杀意的光。

西蒙感觉心脏在悚然的寒意中狠跳了几下,大脑里瞬间转过无数纷杂的念头……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告诉我你不打算做危险的事。”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西蒙。暂时别离开这个地方,别忘了‘头顶上的监视器’,小心追兵--沃伦很固执,不抓到我们是绝不会死心的。我会解决他,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你说‘解决’?天哪,杰森,你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对吧?”

“为什么不?这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西蒙看着对方眼中冻结了般坚硬的冰绿,锐利的边缘闪动着无坚不摧的决心,像一柄出鞘后渴望杀戮的利刃,或是一只在夜色中醒来饥饿难耐的野兽。这个男人是谁?他有些恍惚地想,是谁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对你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金发的男人耸了耸肩,“把一个人作为‘人’的部分--自由、尊严、意志……一块块剥除,毁掉你与外界之间所有生理与情感上的联系,掌控你的每一寸皮肤和思想,直到你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里面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如此而已。”

西蒙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你是杰森吗?”

对面的男人愣了愣,失笑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西蒙茫然地摇了摇头,“你应该是杰森……上帝啊,我在胡说些什么,我准是发烧了导致神志不清!”他蓦地清醒过来似的自嘲地笑,“抱歉,杰森--你肯定又要说这句话毫无新意,但我坚持要说。”

“好吧,我接受。”杰森送给他一个安慰的表情,“我该走了,有事打我手机。”

在他快要关上房门的时候,西蒙叫住了他:“等一下杰森,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杰森转过身,有点疑惑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医生手忙脚乱地找纸笔,在上面写下一串文字后递过来:“照这个地址找,就放在一个小手提箱里。”

“是什么?”

“……科菲临死前给我的东西。我想它可能很重要,可我没法使用。我向沃伦·兰格提供资料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没有把这个交给他,不过他好像感觉到我有所隐瞒,所以叫人--”西蒙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像什么东西塞在喉咙口,他急促而痛苦地呼吸了几下,才接着说,“把它拿给韦切斯特先生吧,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杰森把那张小小的纸片放进口袋,温柔地拥抱他的肩膀,“再见,西蒙,我会回来的。”

“再见,杰森,”对方也轻轻抱住了他的身体,“再见。”

兰茜·埃瓦茨脚步匆匆地走出林肯大厦的旋转门时,险些跟一个手上捧着纸盒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噢,抱歉!”

微微沙哑的磁性嗓音让兰茜下意识地多看了那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一眼。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里,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同时鬼使神差地想着如果跟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再撞一次,会不会触发一段浪漫的恋情?等到她意识过来自己在干嘛的时候,双脚已经自动走进旋转门站在大厅里了。

她顿时觉得窘迫极了,藉着整理裙摆的机会对自己说:兰茜,你这个没用的家伙,难道你从没见过帅哥吗!好好想想,用什么方式过去搭讪比较好?

“打扰一下,请问你在这儿工作吗?”有人站在她面前问。

这声音让兰茜忽然心跳加速,拈着裙摆的手指僵住了。她的目光顺着对方干净的球鞋、浅蓝色的牛仔裤往上移动,当看到对方微笑的脸时,她猛地放开裙子站直,“哦,哦是的,我就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她边说边在心里紧张地挑剔:兰茜,你的声音在发抖,天哪,你的形象肯定毁得差不多了--难道你就不能显得更有魅力一些吗?

“啊,太好了!”那个年轻人快活地说,“你知道8楼C区该怎么上去吗,我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可是没看见电梯。”

“电梯在大厅右边,安全门的后面,你需要刷卡才能通过那里--你有ID卡吗?”

“能不能用这个代替?”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订餐单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要是在这些批萨凉掉之前还没送到客户手上,我就该为它们买单了。”

兰茜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可以对面前的这个小伙子说“NO”,特别是当他朝她们露出这种恳求与期待的表情的时候--至少她办不到。她从公文包里取自己的ID卡,在门锁上刷了一下,绿灯嘀的一声亮了。

“好了,你可以上去了。”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需要微波炉吗?”

对方绽开了一个令她眩晕的笑容,“我想应该不用,谢谢,你是个好心人!”

兰茜手里抓着ID卡站在安全门前看他进了电梯,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居然忘了问他的名字!现在再冲上去告诉他自己叫什么,会不会显得特别傻?她沮丧地叹了口气。

电梯停在8楼,杰森走进过道,顺手将墙壁上挂着的安全疏散通道示意图摘下来,“C区……工具房在前面左拐到底的倒数第二间,洗手间隔壁,好极了。”

他进了洗手间,打开批萨盒子,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清洁员工作服。他穿上它,又从盒底拿出一个胸卡别在衣襟上,在戴上口罩之前朝镜子做了个鬼脸:“这将是有史以来最昂贵的清洁工制服,那个混蛋(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卡,上面写着Black-Mailer)的名字叫‘敲诈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杰森转进隔壁的工具房,拿了拖把,又推了辆满是清洁剂、水桶和抹布的清洁车,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电梯里大部分的空间,按下前往25楼的按钮。

这会儿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不少人夹了公文包从杰森身边匆匆走过,警卫在楼道里百无聊赖地转着圈儿,偶尔停下来抽根烟。

杰森开始一间一间地打扫卫生,每当他擦工作台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上面的摆设品和纸头上的笔迹。三个多小时以后,他只剩下最后一间办公室没有打扫了。他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白炽灯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他在各个工作台前转了一圈,露出了失望的眼神。

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一股挫败感袭击了杰森的大脑,他无意识地使劲绞着手里的抹布,试图压制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几乎把它整块拧烂了。他以为自己能找到他,就像对方每一次都能找到自己一样--但他失败了,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最后的线索却完全断掉了!

杰森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果再也找不到他了,会怎样?就让他这样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不,他没法习惯那样的生活!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感觉,他没法带着这样的感觉继续笑、继续跑!他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他的镜子,他的分身,他灵魂的另一个端点,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已经合成了无法割裂的一体!

杰森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砰然巨响。

“安静点!”一个不太清晰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隔着厚厚的阻碍从空气中传来,却依然能听出里面不满的怒意,“你吵到我工作了!”

杰森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朝声源处奔去--在房间最深处有一扇紧闭的自动门,被设计得几乎跟墙壁融为一体,只有走近了留心看才会注意到。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他深吸口气,用力敲了敲门:“清洁房间。”

“不用,这里面已经干净到快要物种灭绝了!”里面的人冷硬地回答。

杰森在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抑制不住的弧度,压低了声音说:“那么特殊服务呢?”

房间里骤然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房门被猛地拉开,门内的黑发男人用无法置信的声音叫道:“--杰森?!”

门外的金发男人朝他微笑:“先生,您需要那种特殊服务,拥抱、亲吻还是更进一步的?”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之前总该确认一下前面有没有捕蝇器吧?!”

“好吧,既然你不回答,系统就自动默认为全选。”

“难道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只有装饰作用吗--”后半句的愤然指责像按下了停止键一样嘎然消失--杰森用力抱紧对面的男人,把嘴唇压在他的鼻子下面。

对方瞬间变成了一座硬邦邦的雕塑。

“效果出奇的好,早知道以前就要用这一招。”杰森放开手,笑嘻嘻地说,“好了艾德,不问候一下好久不见的室友吗?”

“杰森,你这个大脑发育不全的混蛋!”艾德里安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怒视着他。

“多谢夸奖。”另一个男人没脸没皮地说。

“你总能刷新我对你思维能力评价的最低值,杰森,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立刻带上你的拖把水桶离开这儿,”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再有十五分钟警卫就过来巡视了,你想在脑袋上开个洞吗?”

“我不会离开的,除非你把我打晕拖走,或者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要搬出去,为什么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知道得太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相信我,杰森,离开这里,马上!”

杰森收敛了笑容,双臂交叉着靠在门框上,“抱歉,我已经决定趟这趟混水了。这一次就算你把整栋房子都打包带走,或是找来基努·里维斯当我的合租者,也别想让我改变主意!”他用一种不容商榷的目光盯着对方,“艾德,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不然我就冲到楼顶的总裁办公室去问。”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杰森,你的任意妄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好吧,既然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这里就是纽博尔特基金会的总部,而我,是他们的超级电子监控系统‘蛛网’的程序设计员。”

“等等--这名字我好像哪儿听过!”杰森用指尖扣击着眉心,努力思考了一下,“蛛网,蛛网……对了!西蒙跟我说起过,他的同伴在入侵纽博尔特总部主机时,就是被这个程序反追踪才暴露了行迹的!”

艾德里安的眼底闪过胜利者般自信的光,“哦,我记得,那个黑客。他很不错,只可惜嫩了点儿。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他。”

杰森抬起眼睛,神情中有种古怪的冷肃:“那是不可能的,艾德。”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被乱枪射杀在一条废弃小巷的阴井盖上。他没能及时逃掉,即使那条巷子因为过于偏僻而没有安装监视器。”

艾德里安的脸色慢慢发白了。他用拳头堵住了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黑褐色的眼睛垂下来紧盯着地面,像是那里有一个深不可测并且不断旋转的黑洞,随时准备将他整个吞噬。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没法组织语言,他能说什么?为自己辩白吗,不知者无罪?不管他说什么,事实都无法改变。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鬼东西,但很显然,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来弥补的话,下一个就该轮到西蒙了。”杰森握住了室友的肩膀,冻绿色的眼睛里写着忧虑与恳求,“艾德,我希望西蒙活着,拜托你。”

有那么两三秒钟,艾德里安闭上了眼,再一次睁开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和犀利。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对杰森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动作迅速地把清洁工具推到角落里用窗帘遮好,然后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房间。

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外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两个警卫探头进来,扫视了几圈,不爽地嘀咕了声“灯又没关!”然后掐了电源锁上门走了。

杰森松了口气,打量起这个看上去足有一个网球场大的空间--中央是一组体积庞大的超级计算机,与之相连的数十个屏幕在墙面上排成整齐的方阵,艾德里安的工作椅摆在银灰色的金属控制台前,正对着那上面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操纵杆与按钮。整个空间充满一种超越现实、高端科技的震撼力,杰森却觉得它酷似某种诡异非生物的巢穴,散发着纯粹的冰冷与机械式的不近人情。

他难以忍受地撇了撇嘴角,“不考虑一下摆几盆花吗?你的办公桌一点人气都没有。”

“在这种高辐射的环境中它们活不长。”艾德里安不为所动地说,“别扯远,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他指了指中间主屏幕上的网状示意图:“看,这是整个纽约市区的街道电子监控系统,三万六千多个监视器分布在各条大街小巷,街道、车站、地铁、公共服务区……镜头转动的角度能互相弥补可能被忽略的角落,交织成一张几乎没有任何疏漏的超级大网--国土安全部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给它起名叫‘国土安全网’,但我们更喜欢直接叫它‘蛛网’。”

“天哪……”杰森望着巨型屏幕上人们的形容外貌、一举一动,只要是在室外就毫无幸免,绝望地呻吟道,“这太可怕了!政府部门与私人势力相互勾结,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上帝啊,我们还有隐私可言吗?!”

“不止如此。”艾德里安淡淡地说。他在控制台的键盘上输入一串指令,随便调出一个家伙的照片后选择了“搜索所在位置”。

计算机恐怖的运算功能开始运转起来,无数画面在屏幕上切换而过,监视系统在以毫秒为单位的时间内比对着人群中每一个个体的脸部特征与骨骼结构,在锁定--分析--排除--重新锁定的程序下不断循环。大约五分钟之后,红色的线条圈画出街道上的某个身影,并在旁边注明所有吻合的数据,成功提示在画面上闪起:“搜索完毕,目标位于曼哈顿区第五大道86街415号附近。”

杰森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幸运中奖者站在一家酒吧门外的霓虹灯下,跟穿紧身皮裙、浓妆艳抹的金发女郎讨价还价,甚至连他塞入对方胸罩里的钞票数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可怜的家伙绝对想不到,自己已经身处无所不在的监视之下,不论走到哪里都贴着已锁定的标签,活像只生活在玻璃箱里的小白鼠!

“看到了吗,这才是设计‘蛛网’的真正意图--全面掌控、操纵一切,成为高高在上、无所不知的支配者。”

“噢,这个嗜好可真变态!艾德,别告诉我这是你的主意!”

“当然不是,我只是遵照要求设计程序而已--对方付的报酬相当丰厚,我没有理由把一笔足可以买下二十辆悍马H1的巨款拒之门外。”

“那么那个有窥隐癖的变态是谁?”

“基金会的最高首脑,一个从没有在公开场合表露过真实身份的人。”

“哈,他肯定是个假面舞会爱好者!但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对吧?”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是的,就在搬出去的前一个晚上,我见到了他,并且接受了对‘蛛网’程序进行再次升级的工作。干这活儿有点冒险--如果国安部知道监视系统被人动手脚设置了双重程序,估计我后半辈子都得蹲在联邦监狱里。所以我认为离开一段时间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没想到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一丝阴郁的神色从他的眼底掠过,他别过脸去,不愿意让对方看到那一瞬间示弱般的负疚不安。

“算了,管他的,那个家伙叫什么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只要联邦法官足够感兴趣就行了。”杰森用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说,伸手勾住黑发男人的肩膀,用半强迫的亲密姿势把他的脸掰过来,“别沉着脸,快活点伙计!别忘了上周是我的生日,如果我现在向你讨要一份礼物不算过分吧?”

艾德里安努力让两人之间保持点人身距离未遂后,无奈地问:“你想要什么?”

金发男人随意地踢了踢那组价格昂贵到足以媲美人造卫星的超级计算机,“让这个恶心的玩意儿彻底罢工。”

“……你的意思是要我亲手摧毁最得意的作品?你知道我在那个程序上花了多少心血吗?”

杰森把眼睛翻上去看着天花板,“很显然你的品味有问题。”

几秒钟的沉默后,艾德里安微笑起来:“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就毁掉它。”

他的室友得寸进尺地说:“还有那个信息库,关于在校大学生的吸收与控制--说不定是叫‘X计划’或者其他什么更恶俗的名字--让它也一并消失了吧。”

“没问题,还有什么要求?”

“呃,在你干活的时候,我能不能下载一部色情电影来消磨时间?”

当杰森翘着腿欣赏电影女主角曼妙的脱衣舞姿时,艾德里安正在运指如飞地制作一个超级病毒炸弹。

按照他的预计,只要把做好的病毒程序植入“蛛网”中,让它在设定好的那一刻全面爆发,像场海啸般席卷一切,三分钟之内就能让整个系统完全瘫痪,所有程序资料将被彻底销毁--这可以给他们充足的离开时间而不会被其他程序员发觉。至于如何恢复全市的监控系统,那些麻烦得要命的后事就让国土安全部去头疼好了。

屏幕上显示当前的时间是早晨7点50分,一夜未睡的两人却没有丝毫倦色。

艾德里安忽然停止破译信息库的密码,挑起眉:“哦?一个防入侵程序,多重连锁,做得相当完美。这是哪个家伙的杰作,‘数据流’还是‘刀锋’?”

杰森探过脑袋,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喔噢,黑客竞技大赛!你能搞定那个家伙吗?”

“当然,只要给我时间。”

“多久?”

“……还不确定,两个或者三个小时吧。”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杰森抬腕看了看表,“如果我之前做的功课没出差错的话,你的同事们上班时间是九点。”

艾德里安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尽量。”

表面的指针指向8点40分,信息库防御程序的突破依旧处于进行阶段,杰森开始躁动不安地在地板上转来转去。他很想提醒艾德里安时间所剩不多了,可是看见后者对电脑屏幕之外的事物视而不见的专注模样,只好无奈地闭上嘴。

桌面上的一台通讯器忽然发出了蜂鸣声,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仿佛一把锔子一下一下切割着安静的空间。

杰森皱了皱眉,正准备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关掉,艾德里安却条件反射似的抢先拿起,按下了接听键。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沉到了谷底。

杰森试探性地问:“坏消息?”

“不是坏,是糟糕透顶。”他的室友脸色铁青地放下听筒,“Boss来视察我的工作进展了,他们现在正从车库上来,估计最多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杰森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上帝终于对他们忍无可忍准备资源回收了吗?

怎么办?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试图在对方眼中找到急智闪现的火花。

脑神经的运行速度在短时间内几乎被逼到极限,杰森咬了咬牙:“你接着干,我去拖延时间。”

“什么办法?”

“天知道,见机行事吧!但愿幕后Boss的变态嗜好只有偷窥一项。”

“啊,忘了件事。”在出门的前一刻杰森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型光碟丢给艾德里安:“西蒙的同伴--那个叫科菲的黑客曾经入侵过基金会的信息库,差一点就成功了。这是他的遗物,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用它。”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关上门。他相信艾德里安的能力--那个男人的灵魂与电脑之间似乎有一条脐带相连,并借此将肢体向庞大的数据网络延伸,直至无所不能。

那张小小的光碟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烫着艾德里安的手掌,他抿紧嘴唇,眼神像剑一般沉默而坚硬。

杰森抬头看看电梯门上的“VIP”字样,心想应该就是这一部了。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清洁服的帽子和口罩,心脏随着红色数字的不断攀升而鼓噪得越来越厉害。

一个清洁员朝他的公司大老板泼脏水或许会是个好主意?如果他能为这种智商低下的行为找到不会被警卫拖出去痛打的借口的话!

杰森在胸口画了十字架,虔诚地祈求上帝对没有买人身伤害保险的人网开一面。

电梯终于“叮”的一声停靠下来。金属门开启的同时,一辆清洁车跌跌撞撞地朝电梯出口冲过来,前端猛地撞上了门框。大量混合了白沫的污水在不可抗力下脱离水桶,划出喷泉般优美的弧线泼洒在电梯内的每个人身上!

电梯里衣冠楚楚的男人们瞬间变成了落汤鸡,污渍斑驳的西装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在看清了突然袭击他们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已经掏出了手枪的保镖们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杰森比他们更加错愕。

他清楚地看到,电梯里被保镖护在中间的男人,那个对着身上的衣服嫌憎地皱眉,却依然无损优雅姿态的男人--那是沃伦·兰格!

这是什么世道?!连交通罚单都没收到过的模范公民原来是非法程序的设计者!纽博尔特基金会的死对头原来是它的幕后大Boss!

杰森在心里愤恨地咒骂,好极了,惊喜一个接一个而来!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本拉登藏在布什总统家的酒柜里他也不会感到半点吃惊了!

电梯里的银发男人抬起头,视线越过重重身影落在走廊角落的杰森身上。

那是一种仿佛能穿透表象、刀刃般锋利的眼神,杰森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全身套着清洁服,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沃伦不可能认出他来。被盯住的男人自我安慰地想,同时慢慢向后挪动着脚步,准备下一秒钟就撒开腿逃跑。

银发的男人目不交睫地望着他,将头微微向后仰起,一抹阴郁而兴奋的笑容出现他苍白俊美的脸颊上。

“抓住那个清洁员,要活的。”他下令道。

杰森利用纵横交错的走廊与房间奋力奔逃,试图甩掉紧追其后的警卫--他们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的猎犬从四面八方朝他包围过来,令人无隙可藏。

在打晕了四五个追捕者后,杰森气喘吁吁地靠在门后的墙壁上,边观察地形边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地形不熟、力量悬殊,能逃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幸运女神的青睐了。杰森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艾德要是再不快点搞定那个信息库的话,他就要被半个楼的警卫搞定了!

杰森缓过一口气,正准备从另一道门冲出去,身旁桌面上的电话突然发出一声微弱而短促的蜂鸣声。短暂的停顿后,又响了一声。

这样的音量是不足以传出房间去的,仿佛是特意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鸣叫。杰森犹豫了一下,过去拿起听筒。

他听见了一个非常耳熟的、清晰冷静的声音。

“不要说话,认真听。数十秒,从进来的门出去,弯腰穿过走廊,进入左手第一个房间。”

艾德里安。

杰森在嘴角勾起明亮的笑意,潜藏在心底的慌乱无措顿时被这声音驱散。这感觉让他想起他们曾经一起窝在床边玩CS的情景--在他抱着AK-47在复杂的通道中瞎摸乱撞的时候,身旁总有个声音及时提醒:前方有敌人。

在他按提示躲进房门的后一秒,之前藏身的房间传来了门被人用力踹开的响声。杰森感激地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里的探头,直接冲到桌子边抓起了听筒。

“打开左边第三个抽屉,把手机带上,用钥匙开右后方的门,然后沿着楼梯下去。”

有了艾德里安的帮助,一路上的遇敌几率降到了最低值,实在避不开的也被杰森拳脚相加暂时解决--虽然毫无招式可言,动作看上去也不怎么正规,但显然这个金发小伙子很懂得打架,并且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

就在他快要接近大楼一层的时候,手机另一端突然沉默了。

杰森下意识地抬头看监视探头,发现上面的绿色灯光消失了--它们全部停止了工作。

见鬼……他就快要逃出去了,只要再给他十分钟!

手机里传出了艾德里安异常沉闷的声音:“病毒发作的时间到了,那是预先设置好的,我没有时间阻止和推迟……”声音停顿了一下,终于抑制不住焦灼不安的情绪波动:“杰森,你在哪里?我下去找你!”

杰森从栏杆缝隙中看见两个警卫堵住了通往地下车库的消防门--更多的人正朝那里跑去,那是他现在唯一能够使用的逃生之路。

他已经无路可逃。

他忽然微笑起来,用一种松了口气的庆幸语气说道:“我出来了!亲爱的,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上帝的外甥!我先走一步,你开车来北郊肯丁路的火烈鸟旅馆,西蒙和我在301号房等你。”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用最快的速度,我们不敢停留太久。”随后挂断了电话。

现在他只要把自己藏住五分钟,等艾德里安的车开走后再出来投降就可以了。

“希望那些家伙抓着我的时候动作不要太粗暴。”杰森叹了口气,对自己说。

杰森双手铐在背后,被几个警卫押着前往大楼顶层。一路上至少有四五次莫名其妙地狠撞在障碍物上,他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怀疑身后的男人要么严重近视看不见前方的墙壁,要么就是因为刚才被他揍晕而怀恨在心。

他们把他带进顶楼的一间豪华套房,杰森还没来得及对里面各种价值不菲的奢侈品表示一下感叹,就被粗暴地推到浴室门外。不知道是谁在临走时用力一搡,他被迫撞开虚掩的门,半边身体摔在坚硬的瓷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Shit!”肩膀疼得像脱臼了一样,他恼火地骂出声来。

一大盆冰水猝然从天而降,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杰森毫无防备地惊叫了一声。这太冷了!夹杂着大量冰屑的水流就像尖刀割过皮肤,瞬间带走了全部温暖,只留下令人战栗的刺骨寒冷,他的牙齿仿佛不受肌肉控制般上下敲击起来,感觉无数根钢针在痛觉神经上跳着踢踏舞。

“刚才那桶污水的回礼。”

一个男人从水雾朦胧的玻璃门后面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从他躺着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裸露的脚踝,像一截白色大理石雕琢成的艺术品,线条优美,却毫无生气。

杰森很不喜欢在这样的高度差下对话,他努力坐起湿冷颤抖的身体,目光从小腿一路向上,直到对上男人烟灰色的眼睛--它们在这水气弥漫的空间里越发显得颜色淡薄,仿佛镶嵌着花纹的高度透明晶体--那是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和美丽。

在决定把沃伦列入交往黑名单之后,杰森曾经想像过与他再次见面时的情景。那肯定是个针锋相对的场面,彼此手上拿着枪或利刃,为捍卫自己的意志而战--沃伦把控制身边的一切当作本能,而杰森不能容忍被任何人掌控,或许他们的灵魂之间曾有过温暖悸动的火花,却有更大的部分水火不容。

可眼下的情景却有些诡异和失真地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过去。

对方正不着片缕地站在他面前,浅色短发服贴地朝下滴着水珠,被热水冲刷过的皮肤苍白中泛出微微的粉色,散发着水汽迷濛的热意。

景象暧昧得像在拍一部三级片--如果主角之一没有被铐着双手在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的话。

银发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任性,杰森。激怒我没有任何好处,抵触和反抗只会让你吃尽苦头。”

杰森毫不闪避地直视那双淡漠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真正冷得发抖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的那个男人--沃伦·兰格。

那种寒冷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冻结成一片荒芜坚硬的沼泽,那是灵魂的温度,与躯体无关,哪怕沐浴再多的热水也无法融化。

或许他想找一些风景来装点那片沼泽,杰森想,可惜我绝对不会是个好对象,他干嘛就不能明白这一点呢?

他想起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接触”过的男人们。

说不定我真像艾德所说的那样,具有吸引变态的体质,他们总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比如道格拉斯医生所说的,某种时刻燃烧的、无论怎样的伤口和空洞都可以填满的东西--虽然我对此根本就不清楚,也给不了。杰森烦恼地总结到,为曾经和接下来要吃的苦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沃伦把这声叹息当成了走投无路的无奈与折服。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用倨傲的宽恕姿势拉起地板上快要冻成冰块的男人,帮他脱掉冰冷的外衣。

湿透了的衣服很难脱,何况当事人还被反铐着双手。沃伦皱了皱眉,干脆改用撕的--他的双手异常有力,哪怕是牛仔布料也从接缝处被一下子撕开--那种撕裂声粗砺难听,却又令人兴奋。

然后他把对方几乎冻僵的身体直接丢进注满热水的浴池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强烈的温差让杰森挣扎着想要跳起来,“水太烫了!”他大叫,毫无缓冲的回暖像受刑一样痛苦。但身边的男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呆在温度过高的水里。

“水不算烫。好了别动,不然你会感冒的。”沃伦柔声说,对他的抗议恍若未闻。

哦,当然不烫--以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杰森咬紧牙在心里破口大骂,发誓一旦双手恢复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朝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狠狠揍几拳,不论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他被擦干净身体、裹上大浴巾带出浴室时,感觉像脱了一层皮似的疲惫不堪。

腕上的手铐被暂时解开,很快又绕过床头的金属栏杆重新锁上。杰森并没有在那短暂的几秒种内伺机反抗逃脱,一方面是因为沃伦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随时可以将它折断,另外一个方面--外头的警卫多到足可以组成一个排的正规军,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的身手可以媲美约翰·蓝波。

因为对方有钱有势,他就得双手被绑在头顶摆出一副任人蹂躏的样子,他妈的活像蛮荒时期拿去祭神的处女!

沃伦单膝跪在床沿,伸手抚摸他胸口的皮肤,“真美。”他轻声说,脸上的神情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仪已久的玩具。

尽管充满了少见的喜悦和迷恋,但这样的眼神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杰森很清楚地知道,这代表着他又要在床上挨一次高强度的身体打击,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运气和勇气承受对方在掐着他的喉咙时高潮。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被他掐死,要么不顾一切地把他干掉。

所幸的是,沃伦忽然放开了他。他起身去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小金属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支装着不明液体的针筒。

杰森瞪大眼睛,心脏漏跳了好几拍--那东西是什么?春药?毒品?上帝啊,要是后者的话,就算被绑成木乃伊他也绝对要把对方的喉管咬断掉!

沃伦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愣了一下,笑起来:“哦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别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他弹了弹针筒里的气泡,“不是毒品,我不会对你那么做,那东西会把你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

“一种神经类药物,直接作用于大脑海马区,抑制那里神经细胞的生长--放心,它已经经过临床实验,副作用非常小。”

“……你他妈的说清楚点,到底想干嘛?!”杰森几乎用上了咆哮的音量。

“简单的说,就是让你忘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然后你会以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重生,我保证你会喜欢后半辈子的生活。”沃伦用另一只手温柔地触摸着枕头上的金发,把它们一圈圈缠绕在指间,“本来我不想用这么没有品味的方式,但你就像一只没法家养的豹子,指不准什么时候又亮出锋利的爪牙来--我不得不承认那相当具有攻击力,所以有必要把它们彻底拔除。你不需要用这些武器来自保,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

杰森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绝望的阴霾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想把他的记忆强制性消除?!他将永远忘记自己是谁,从而接受对方的恩赐变成另一个跟过去毫不相干的人!他会继续活着,但“杰森”却已经被杀死!不!不不!这太恶心了!他居然想得出这种事,他简直是疯了!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的耳朵里高声嘶叫,杰森觉得大脑像被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狠狠向中间挤压、拉扯,他甚至没办法思考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身体里似乎有股强大的力量要将他的意识推进灵魂的黑洞里去!

他的头疼得要爆掉了!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沃伦以为杰森不堪重负地昏厥了。

这个打击对他有那么大吗?沃伦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的胳膊拉过来,找到肘部内侧的静脉血管。

床上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睁开冻绿色的眼睛,像是刚刚适应周围的环境般地慢慢眨了几下,接着把目光转向他。

那是一种沃伦全然陌生的眼神。强势而灼烈,如同淬炼过的刀锋般闪动着无坚不摧的杀意!被摆出弱势姿势的身体仿佛无法承载这样的眼神而纹丝不动,又好像在等待一种弱肉强食的杀戮本能为它重新注入力量。

沃伦怔忡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脸,突然生出了个怪异至极的念头:他把什么猛兽唤醒了!或许它本就存在于这个男人体内,时不时地闪现出利齿的寒光--他记起曾经见过那道寒光,在监视器的屏幕上,同时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和断裂的生命!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名叫杰森的男人,不仅仅只是“杰森”而已……

床上的男人朝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新的名字,你指的是‘杰斯·兰格’吗?亲爱的哥哥?”

沃伦身体猛地一颤,“你叫我什么?”

“哥哥,或者是弟弟?哦,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照片里只能看出你们年龄差不多,长相有点相似而已,不同的是,他拥有和我一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睛。”男人漫不经心地讪笑起来,“还不明白吗,我可以给你点提示:你的手机放在桌角的充电器上,照片藏在最下面那个抽屉的隔层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吧,背后签了名字,那字体很可爱。”

沃伦冷冷地说:“你偷偷翻查了我的卧室,就在那天晚上!”

“我总得知道一下自己在这个游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对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噢,这可真感人,情深意重的哥哥为了让弟弟的灵魂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不辞辛苦地打造一个适合的容器!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你怎么能做到跟杰森上床--在你把他当成杰斯之后?你们乱伦吗?”

沃伦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压抑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把它藏在最黑暗的屋子里,不允许透进一丝光线,现在却被人在屋顶上撬开了一扇天窗,毫不留情地曝露在空气中!

仿佛分界点上一个无形的开关被骤然触发,淡定优雅的神情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陷入幻觉状态般的迷离和狂乱之色。

“我没有!”他像只受伤的野兽突然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我们没有!我们当时什么都不懂!该死的……”针筒掉在地上摔碎了,药液在玻璃碎片中闪着一点点凄迷的冷光。他用双手抱住了头,仿佛已经不能承受它的重量,发出绝望而破碎的呻吟,“该下地狱的是他……”

“谁?”

“……我名义上的祖父,血缘上的父亲。我一直无法理解,上帝为什么会允许像他那样的人出生在世界上……”沃伦用梦呓般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低语。他并不是在对任何人倾诉,只是想要减轻内心重荷的欲望在此时此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他做了什么?”对方用一种温和诱导的方式问道。

“……他对家族里年轻的女人们施暴……那已经不是用邪恶和残暴可以形容的程度,是根本没有人性!那天夜里他来到我母亲的房间,喝得醉醺醺的,几乎没法分辨出床上的人是谁……”银发男人抬起脸,眼睛没有波动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焦点,看上去与其说是陷入回忆,不如说是被虚幻的影像隔绝了时空。

“你小时侯玩过‘抓鬼’的游戏吗?我和杰斯小时候经常玩……那天晚上也是,他把自己藏在房间的床上,打算等我认输了之后掀开被子跳出来吓我一跳……”他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你猜他等到了谁?”

被铐住的男人沉默地听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听见有人在房间里大声地尖叫,一个女人疯狂地冲进来,可我看不清楚,视野里全是晃动破碎的影像……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发现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地死在床上,脖子上一道乌紫色的勒痕,我茫然地看了很久,才认出原来那是我的母亲。整个过程我都在场,却完全没有印象。我把自己藏在衣柜里,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而杰斯,我母亲最终还是保护不了他,医生说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刺激,严重影响到了身体机能,他在不断虚弱的状态下活了三个月,直到死都不肯再接近床边一步。”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喉音,像是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又像是在强迫自己停止说话。但他没有成功,内心徘徊不去的幽灵的阴影迫使他继续说下去。

“那夜之后我一切照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必须做些什么,才能重新拥有没有噩梦的睡眠。机会在两年之后终于来临--西里尔·兰格,那个运输业界的传奇人物、兰格公司的创建者以及以别人的痛苦为食的魔鬼,最后死于一场完美的车祸。”

“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是没有!更加恐怖的噩梦再次缠绕住了我,只要我试图跟什么人上床,男的女的,不论是谁,那个邪恶的声音就开始在我耳边尖叫:‘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他!让他痛苦地死去!’我花了很多的时间,试过各种办法想要平息那个尖叫,但是没有用,它在我的脑袋里大笑:‘你是我的儿子!’”

沃伦挨着床沿蜷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那异于常人的性癖好的来源--那是对暴虐与血腥的渴求,它延着血脉传承下来,沉浸在他的大脑深处,仿佛本能般无法遏止--他深深地厌恶与唾弃它,却始终无法摆脱它的阴影。

正如当他想要保护什么重要东西的时候,最终保护住的还是自己。

或许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灵魂藏身在衣柜中,再没有出来过。

“糟糕的睡前故事。”床上的男人喃喃地说。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铃声持续响了很久,但它的主人看上去并不想挪动身体。

声音停顿了几秒,再次固执地响起,一副没人接听就叫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你要是不想接的话就打开手铐让我来,我被吵得快要耳鸣了!”金发男人皱起眉叫道。

沃伦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忽然放下双手站了起来,去接那个居然还在响的手机。

“什么事。”他说,声音威严而平静,一种令听的人冷到骨头里去的平静。

然后他停顿了片刻,手机另一端的人似乎有很长的话要说。

通话结束的时候,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合上手机,转过头对床上的男人说:“你赢了。”

后者抖了抖手铐上的金属链子,“我可没看出来。”

“你如愿以偿地毁掉了我一手创立的组织,我的公司。联邦调查局在十五分钟前收到了一份关于基金会秘密资料的传真,他们正朝这里赶来,准备把我送上司法审判的被告席。”沃伦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漠不关心的厌倦,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如果要报复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的仇人正手无寸铁,一丝不挂。”金发男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似乎自己做了个好提议。

沃伦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解下他的一边手铐,固定在自己的手腕上。

对方只来得及胡乱套上一条长裤就被他拉扯着离开房间。

在外面警卫惊讶而又不露声色的目光中,他们乘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一辆银灰色的欧宝以悍然的姿势冲进肯丁路火烈鸟旅馆的小停车场。

从驾驶座跳下来的黑发男人甚至顾不上锁车,就飞奔上了三楼。

急促的敲门声后,西蒙·马汀里斯医生的脸出现在301室门口:“韦切斯特先生?”他惊喜地叫道。

艾德里安喘了口气,“他怎么样?”

“谁?”

“杰森!”

西蒙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见到他,自从他上次跟我说再见之后。”

艾德里安呆住了。空气在他的四周凝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他的脸色刷的一片惨白,全无人色的灰垩的白。

他以一种全然不顾一切的速度冲下楼去。

西蒙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黑发男人转身而去前那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眼神冻结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飞驰,周围的车辆越来越少,道路两旁逐渐呈现出郊野荒凉的景色。

“你准备带着一群FBI逃到哪儿?”

沃伦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看着那个视线所及、却永远无法到达的神奇地方,“不,我从没想过要逃,我只是想离开。”他轻声说。

身边的男人笑了起来--他的手腕重新铐在一起,放在大腿上,“很多人都想离开,可绕了一大圈后总是发现又回到了原点。这个世界很有趣对吧,像一座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沃伦没有回答。

车子平滑地向前行驶,时速在毫无阻滞的路况中逐渐增加。

一个大弧度的转弯,车轮与水泥路面之间擦出了火花,在突然发现无法减速的时候,沃伦紧紧抿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

“刹车失灵了。”他用尖锐的声线说。

坐在他旁边的金发男人几乎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刹车失灵,停不下来……”沃伦紧握住方向盘,慢慢露出了一个苍白扭曲的笑容,“现在我们可以离开了。”

“你说‘我们’?哦不不,别把我算在里面!”

“你不想跟我一起走?”沃伦奇怪地问,“你没有看到出口的亮光吗?”

“我不认为这就是迷宫的出口,你走错路了伙计!”

沃伦沉静而淡定地看着他,“我走的路,没人有资格判定对错,哪怕上帝也不行。”

“看来我不能带上你,虽然我很想。”他的指尖留恋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的嘴唇,猛地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呼啸的风顿时从门外灌进,路面在脚下朝后急速飞掠,“你走吧。”

在时速超过40英里的情况下跳车虽然危险至极,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咬牙跳出去的一瞬间,金发的男人在空中把身体蜷成伤害程度最小的球形,准确地落在路旁茂密的草丛中。即使如此,落地时的巨大撞击力依旧带来了强烈的疼痛感,在翻滚的过程中他的脑袋似乎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黑暗刹那间剥夺了他的意识。

杰森醒来的第一眼看见了红色的天空。他虚弱地呻吟了一声,慢慢伸手抹了抹眼睛,发现满脸都是鲜血。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才聚集起一些力量,慢慢坐了起来,开始检查伤势。身上布满了不计其数的划伤、擦伤和淤青,额际开了道口子,大脑像被钉锤胡乱敲打似的跳痛着,所幸的是,骨头好像没断,包括刚长好的那根。

问题不大,他鉴定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一辆银灰色的车子从远处飞驰而来,车尾扬起漫天的烟尘。杰森估计它的时速绝对超过80英里,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不是赛车手就是瘾君子,他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转眼间那辆疯狂的欧宝已经冲出了公路线,在坑坑洼洼的荒地里飞出几十米的距离,刹车系统发出一声刺耳的嚣叫后,整个车头打横过来,牢牢钉在杰森面前。

杰森这下才反应过来--因为刚才的撞击他的脑袋还在昏沉沉地钝痛着,拿不准要不要跳开。他朝冲下车的男人惊叹:“艾德,你不论是当黑客还是赛车手都是对另一项才能的严重浪费!”

艾德里安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忽然收住了脚步,用全部的思维与精力看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哦,杰森……”他从舌尖吐出一声模糊地叹息,试探地伸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抚摸对方身上的伤痕。

他很想用力抱住他,却又不敢触碰他。

他站在他面前,悲喜交集,进退两难。

倒是对方先跨出了一步。

杰森用铐在一起的手腕圈住了他的脖子,拉近两人的身体,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他一边怀念地嗅着对方身上清爽的洗发水的味道,一边用柔软的鼻音嘟囔道:“亲爱的,我好像又一次死里逃生了。这可真是诡异,我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好像磕到了石头上,天哪,该不会哪个零件摔出问题了吧!”

“你失忆了?记得我吗?”

“废话,难道我随便见到一个男人就会抱上去吗?”

“实际上差不多……那你还记得沃伦·兰格、记得纽博尔特基金会吗?”

“当然,为此我可吃了不少苦头。他还试图给我注射一种变态的药,然后--”杰森努力思考片刻,做了个放弃的手势,“截止到目前,中间是空白期。”

艾德里安忽然把他拉开一点儿距离,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辨的幽光。

他脱下外衣披在杰森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西蒙医生看到你会哭的。”

“因为我没钱付他诊疗费吗。”杰森笑了起来。他钻进车内,以一种彻底放松、毫无戒备的姿势摊在坐垫上,“艾德,我们回家吧。”

“我是否可以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你邀请我重新担任你的室友?”

“为了对你的理解力表示敬意,我决定把收到的催款通知分一半给你。”

“在你付清欠我的医药费和赔偿金之后,我很乐意接收它们。”

“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又失业了?”

“……”

银灰色的欧宝朝来时的方向行驶而去。笔直宽阔的州际公路上,几辆灯光摇曳的警车与救护车厉声呼啸着从他们身边驰过。

“后面发生车祸了吗?”杰森随口问道。

艾德里安微笑起来,“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