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最后, 谁又知道,自己究竟是螳螂还是黄雀呢?

  我一拍手道:“好家伙!所以闹了半天, 长亭反而只是一个鱼饵, 鲛人族以为是他们设计抓到了一个天生仙,但实际上,盗取海之心, 才是天界真正的目的?!”

  颜阙纠正我, 说:“这不是天界的目的。只是素华仙尊的目的而已。”

  颜阙同我解释道:“殒道在人间的那处封印,便就在南海。——南海的海底处,有一座火山, 那火山熔岩之下, 便是殒道的封印入口。若要加固那封印,须得纯粹的水之精。可鲛人族的‘海之心’,耗用多年, 已近耗尽,显然无用, 只堪做一个载体, 至于其中精华, 便是再没有比一个雨露之体的天生仙的心头血, 更加合用的了。”

  我听了颜阙的话,便已经基本将事情理清楚了大概,只是禁不住心口发寒。我道:“人间有一句俗话, 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但要说这舍得, 素华仙尊, 也委实是太舍得了些。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徒弟, 便就算不是亲生的, 又怎么舍得这般磋磨呢?”

  颜阙说:“素华仙尊,心里自然也是舍不得。他只是布了一个局,绝不是叫长亭刻意去使什么美人计。所有一切事情的发展,仙尊只是一个旁观者,至于最后具体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决定权,从来都是在当事人的手中。”

  颜阙提醒我道:“你想,当时天界那样境况,长亭又从小长在凝碧仙山。他回天界复命之时,交接完了事物,非但不回凝碧仙山,还急匆匆又往人间跑,难道帝座与仙尊,就不会起疑心吗?”

  “早在那时,帝座便提醒他,鲛人一族冷酷狡诈,诡计多端,并不堪信任。仙尊也希望,长亭能够尽快的回到凝碧仙山,但是你看,长亭最后,选择了哪一样呢?”

  人在一心执念的时候,往往是听不进去人劝的。

  在黎元帝君提醒长亭,鲛人一族如何如何冷酷之时,长亭只回答了一句。

  他很坚信:“洛迦是人。”

  去人间陪伴洛迦的选择,是长亭做出的。而从一开始就抱着纯粹的恶意,利用长亭,且几次三番分明有机会回头,却仍旧执迷,这是洛迦给出的答复。

  在长亭离开天界,重回人间之时,素华仙尊在长亭的身上,存了一道灵识。

  为的就是一旦长亭出事,他们可以尽快的寻找到他。

  我闻言,说道:“由此可见,素华仙尊,从一开始,就知道鲛人族的计划啊!”

  “他明知鲛人族的计划,却什么都不告诉长亭,依旧放任长亭前往人间。美其名曰,是在考验长亭与洛迦的心性,但实际上,素华仙尊他,分明只是在拿那两人的心性做棋子罢了!”

  我看着颜阙道:“长亭就算是再年少不知事,可但凡素华仙尊将真相告知与他,他难道还会再继续一意孤行,与洛迦相恋吗?”

  颜阙道:“诚然如此。但是重明,你要知道,就像是长亭那时,坚持说洛迦是人一样,洛迦也是一个生灵,他也需要一个‘机会’。”

  “长亭就是洛迦的机会。只不过,最后,他以此来证明了,自己是一名优秀的鲛人。”

  我听颜阙这样说着,只觉得三观崩裂,很不能苟同。

  我道:“所以你觉得,素华仙尊做的很对吗?不见得吧?告诉长亭鲛人族的计划,是他作为师长应尽的责任啊!至于长亭知道之后,还是否选择相信洛迦,那也是长亭自己的事情啊!他这样子什么都不说,不就是放任自己涉世未深的徒弟受骗遭罪,最后好获得海之心吗?”

  “素华仙尊自己舍不得往自家徒弟的心口上捅一刀,于是就把他丢进一个圈套里面,让鲛人族来捅?这不是借刀杀人,又是什么!”

  且我以为,若是素华仙尊明说了需要长亭的心头血,以长亭的性格,就算是受一些罪,也绝不会不给,肯定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就能自己给自己来一刀。可素华仙尊偏偏就是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以至于最后,长亭所伤的,又何止是“一刀”?

  从前听见长亭说什么,谈感情伤身,乃锥心之痛,我还只当是一个形容词,却没想到,闹了半天,居然是一个动词。

  也亏得素华仙尊还知道忧愁长亭会恨他,莫说是长亭了,换成任何一个人,摊上了他那样一个师尊,不都得恨死他?

  我和颜阙说:“以前我只是觉得,觉得你们天生仙在教育方面,很有问题,但现在,我肯定了,你们一代传一代,就是有很大的问题。”

  颜阙不置可否,只说:“长亭当年,虽然经历令人痛惜,但若非有此一遭,他又如何知晓人心难测?九重天上,一重天一重寒,他身兼帝运,有些事情,早一些看明白,也是好的。”

  我说:“是。父神逼的自己徒弟逆行功法,折寿白头,素华仙尊得了他的真传,又亲手把自己的徒弟送去当鱼饵。还有你——”

  我看了颜阙一眼,终于是没有说下去,只道:“由此可见,小风长这么大,还能那么天真,真真是沾了年纪小的便宜。但凡他早生些岁数,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事事由得他闹腾?”

  颜阙说:“你也不用替我抱不平。小风从小到大,都是长亭的人。我好歹小的时候,还是在凝碧仙山住的多,但小风自从诞生开始,就一直都是长亭亲自照看,除非长亭实在是忙不开了,他方才会回凝碧仙山小住上一段时间。再要不然,就是我照看着。”

  我啧啧道:“由此可见,长亭终究还是防着素华仙尊啊!”

  如果说颜阙是因为魂魄与父神相合,天生宿命就是那个样子,长亭帮不上忙的话,那么小风,就几乎可以看做是他从素华仙尊那里抢来的人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长亭说到底,总归是对素华仙尊养孩子的模式有阴影了。

  说到了小风,颜阙免不了又要开始头疼。他道:“连你也看出来,小风是长亭抢来的孩子。他们两个……虽然辈分上是兄弟,但一开始,长亭是真把小风当儿子养的。千般仔细,万般小心。只没想过,竟然养出来这么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小畜生。”

  “唉。不提也罢。”

  ***

  海之心被盗,海岛便支撑不了多久,不多时,便已然摇摇欲坠。

  洛迦只震惊了最初的一瞬间,之后,他就无比快速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洛迦说:“这样也好。”

  他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换血,提纯,虽然终究还是达不到当年鲛人王的地步,但却也已经无限的趋近了。

  以如今洛迦的血脉之力,倘若他以死相博,只怕连夜岚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讨到多大的好处。

  惊慌失措的鲛人们,飞奔聚拢在了神庙外。洛迦若有所思的道:“险些忘了,他们并不能够长久的居住在海底,这可怎么办好呢?”

  自言自语的问罢,洛迦忽然又得到了答案。他道:“不如就将他们身上的血脉,也全都换给我吧!”

  拥有了如今这般力量的洛迦,究竟是居住了海底,还是岸上,差别都不大。海岛这玩意儿,沉了就沉了,至于鲛人族,灭了就灭了。总不过,是他和长亭换一个地方,继续长相厮守。

  长亭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洛迦的。

  后来洛迦背叛了他,即使是长亭心如死灰,却也能够想得明白洛迦的逻辑。

  但是现在,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长亭迷惑的道:“你疯了吗?他们都是你的族人啊!”

  “族人?”

  洛迦听见了这两个字,禁不住的大笑了起来。他俯下身,抱起了虚弱的长亭,笑着问他说:“当初,我与你说,他们是如何的欺侮我。宝贝,你以为,我都是编谎话骗你的么?”

  “那都是真的啊哈哈哈哈——”

  “说什么族人不族人呢?”

  洛迦叹息着笑道:“不过都只是,一群低级的畜生罢了。”

  “像他们这种,满脑子只剩下了□□和繁衍的牲口,大概唯一的作用,也只剩下,为我所用了……”

  长亭:“……”

  长亭悲悯的看着洛迦,提醒他道:“你也是他们的其中之一。”

  “我不是!”

  都说龙有逆鳞,但这世上所谓逆鳞,又何止龙族独有?

  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可触碰的逆鳞,只不过,那鳞片不长在身上,而是长在心里。

  “我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

  洛迦此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是个鲛人。如果刚才那话不是从长亭的嘴里面说出来,那么只怕那个说话的人,此刻已经很不安详的离去了。

  洛迦执着的认为:“血脉只是力量而已,我的心是人,永远都是人!”

  “我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我知道什么是感情,我……”

  洛迦在长亭安静的注视下,终于是无法再继续歇斯底里下去。

  他说:“我……”

  长亭抬手,轻轻地掩住了他的唇。

  “不必再说下去了。”

  “你不知我。我也终是,不懂你。”

  …………

  海岛沉没,城中的屋舍街道,尽皆陷入了一片死寂。洛迦支撑起巨大的阵法结界,罩住了城池,不使海水倒灌。按理来说,这样的情况之下,鲛人族不可能还活不下去。

  长亭疲惫的靠坐在床头,他问洛迦:“你杀死他们了吗?”

  洛迦微微摇了摇头。

  他说:“你好好的喝药,好好地养伤,我就告诉你他们如何了,好吗?”

  长亭淡淡道:“我不想知道。”

  “你放我离开。我师尊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没道理,会治不好我这一点小伤。”

  洛迦拒绝。他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一点,不可能。”

  长亭微微一点头,说:“那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你走吧。”

  洛迦沉默,许久方道:“你就这样不想看见我吗?我并不想害你的。那只是一时的……长亭,我错了,我们两个,就不能重新开始吗?”

  长亭被洛迦的理论说得几乎笑了。他道:“你究竟是凭什么,会觉得,我们还能够重新开始?你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吗!”

  洛迦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抛出了一个惊天大雷。

  他告诉长亭说:“你大约还不知道吧?长亭,你怀孕了。”

  “就当是为了孩子。好不好?”

  ……

  我:“……”

  我很认真的和颜阙说:“真的,我要是你哥,我就直接把肚子里那个小的,赶紧弄死了好解脱。”

  颜阙很少见的和我完全同一阵线。他说:“我也这么想,但是,光是想没用。”

  洛迦把长亭看管的密不透风的,就算是长亭再想,也只能脑子里面想一想。

  我问颜阙:“所以这个孩子……他生下来了吗?”

  颜阙沉默片刻,竟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当场倒抽一口凉气,惊恐道:“长亭和那个城主,还有个孩子?!你可千万别吓我啊!那那个孩子怎么办呢!”

  颜阙握了握我的手,说:“你先别急。那个孩子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死胎。”

  我一口气哽住。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感伤。

  如果长亭一早就把那个孩子拿掉了,那也就罢了。结果最后,他辛辛苦苦受了好几年的罪,生下来却就是个死胎……这简直就是双重打击。

  倘若换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一些的人,只怕是要当场奔溃。

  长亭虽然不至于崩溃,但精神却郁结难舒。有时,接连半个月都不发一言,甚至一动不动。洛迦每天去陪他说话,可长亭根本就不想看见他,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成效。如此这般,又是相互煎熬着过去了一年,洛迦似乎终于是想开了。他和长亭说:“你走吧。”

  长亭一片死寂的眼眸中,难得的有了一丝神采。

  他定定的注视了洛迦一会儿,而后便果断的起身,头也不回的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洛迦见他全身乏力,行走踉跄,下意识要去扶,却被长亭推开了。

  待得行至了洞开的城门前,洛迦却没有走出去。他只是苦笑着道:“我只能送到你这里了。长亭。”

  长亭迈步跨出了城门,他没有回头,却忽然开口道:“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城主沉默良久,方才似叹息一般的轻声道:“是啊。我终于,得偿所愿了……”

  鲛珠,是长亭精疲力尽的在海滩上醒来时,便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的。

  洛迦何时流的眼泪,对于长亭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贪图鲛珠的力量,也无需鲛珠来证明和祭奠什么。在长亭的眼中,鲛珠,只是鲛珠而已。

  我若有所悟的道:“所以说,这个洛迦,近万年来,都离不开琼州海市,是因为长亭的诅咒?”

  颜阙点了点头,说:“可以这样理解吧。虽然在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诅咒所带来的,竟然是永生永世的囚禁。”

  洛迦想要获得鲛人族极致的力量,却也在得到的同时,被永远的囚困在了那座海岛,也就是琼州海市之中。

  至于琼州海市,最后为何会从一座无人的失落之城,变成了今天的琼州海市么……

  大约,是因为洛迦孤身一人,太过于寂寞和无趣了吧?

  人一旦太无聊了,就很需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看完了鲛珠之内的记忆,我忽然想到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

  第一,当年的那些鲛人们,到底都去了哪里。

  第二,榆阳,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榆阳到底打的是个什么主意,又和琼州海市,究竟有什么关系?

  颜阙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最好还是城主本人,或者长亭来回答,才比较的完整。不过,我大约,也是知道一点的。”

  我从识海恢复正常,眼睛一睁开,眼前全是黑蒙。颜阙伸手过来,轻轻地给我按着太阳穴,我哼哼两声,问他:“知道,一点?”

  凭我对颜阙的了解,要是颜阙真的只知道“一点”,他根本就是连提都不会提起,哪里还跟我说这么多的话。

  果不其然,颜阙说道:“具体的细节,我是不清楚的,但是大概来龙去脉,我还算是有点数。”

  我:“……”

  我眼前的黑蒙渐渐散去,入目便是颜阙靠近了的一张美人脸。我一时间没能忍住,直接凑过去,“吧唧”啾了他一口。

  作者有话说:

  小明: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俩儿子是榆阳……

  榆阳:亲自辟谣。并不是【手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