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还未亮,张富贵便起床,往昔鸟茶肆去了。

  陈十恩早上打开茶肆的雕花红漆大门,上午柔和的阳光里,有个壮硕男人手捧荔枝,旁边放着一把藤木椅子。他坐在那里,面对着院门口的九嶷河发着呆。记忆深处有道碎片闯入他的脑里,记忆里那人也是在这样美好的早上,捏着糖葫芦言笑晏晏看着他。

  “你起来了……”张富贵犹豫着把荔枝递过去,“这是荔枝。”

  陈十恩瞧他呆头呆脑,觉得好笑,伸手拿过荔枝,打趣道:“张老板来得这样早,难道是为了送这荔枝的……还是为送这椅子来的。”

  张富贵急急想解释,又瞧他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晓得他是在逗他,只喃喃道:“十恩,你是怎的,现在老捉弄我,胡老爹他们还说你沉默木讷……你以前可温柔乖巧了,那样斯文儒雅。”

  “哦,我现在逗了你,就不斯文儒雅啦?再说了,我要和你是好友,好友间自然是多些随便自在啦。”陈十恩看他看得分明,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道:“难道张老板不把我当朋友?”

  “不不不……我……我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你逗我是和我亲近,我……”老实商人急着辩解,嘴巴打起了哆嗦,又发现那个青布衣裳的人憋不住笑,酒窝徐徐出来了,也明白他又被这个人逗了,脸一下热辣辣红了。

  午饭时,张富贵进了厨房,洗洗切切,准备给他做饭。陈十恩便拿了藤木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白玉的指头捏着荔枝的白肉,眯着眼睛吃着。

  院子里榴花已经败了,几只鸟儿停在上面,吱吱叫着。他挪动着屁股,大声对着厨房问:“老实头,你怎么想着给我拿个椅子来?我这里可有好些椅子呢?”

  张富贵哪里听过陈十恩这样大声的说话,又听出他话里止不住的戏谑,脸上一红,从厨房探出身体,对他道:“你上次不是说椅子太硬,不舒服么。”

  陈十恩瞧他一眨不眨看着自己,脸上也莫名发着热,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椅子硬,只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午饭后,茶肆里便开始聚起了人来,今日的故事也开场了。

  “话说呀,咱们这九嶷山上有个灵性十足的鸟。”陈十恩手握扇子,一下下敲着桌沿,瞧着窗外雾气不散的九嶷山。

  “呀,我知道,那可是个神仙呢,我爷爷说那神仙会保佑我们镇子里的人呢。”

  “我爷爷还说他见过那个神仙呢。”

  “呀,你们别打岔啊……陈掌柜,这神仙后来呢?”

  在座宾客攘攘,一听居然是九嶷山的神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陈十恩瞧着男女,他们脸上红彤彤,张着求知的眼睛,盯着陈十恩看。

  张富贵也坐在宾客席里,偶尔为客人添些水。抬着头看陈十恩,像在膜拜一个天神,他只瞧了他一眼,心里便奇异的暖乎乎,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嘴角笑得酸了,也不肯停下不笑。

  “那鸟啊,虽然灵性十足,却,实不是神仙。”

  人群里有了吸气声,他们疑惑万分,想要问又不愿打断陈十恩的故事,只得忍耐。

  “这故事啊,还真像极了女子们看的话本子,虽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却也颇令人唏嘘……”陈十恩喝了口茶,手指抹了抹粗瓷茶杯,俄而,又瞧着窗外慢慢说了起来。语气,凉凉浅浅,低低似在感叹。

  “这鸟是一只喜鹊,无名无姓,独自一人在九嶷山活了千年,终日与山花河鱼做伴,无欲无求,它一心只想修炼成仙……一日,一个少年闯进了九嶷山,他浑身鲜血淋漓,只睁着柔和的眼睛瞧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喜鹊……喜鹊从未离开过九嶷山,也不曾接触过人类,它只觉得这人眼睛山明水净,很好看,便漫山搜寻伤药,治好了少年的伤……少年醒过来时,发现一只鸟在自己胸口睁着眼睛看自己,嘻嘻笑着摸了摸鸟儿的脑袋,叽里呱啦说了那许多话。喜鹊从不曾接触过人类的语言,自是不晓得这人在说些什么,只呆呆一啄一啄点点头。”

  “后来呢?那喜鹊是不是变成了人,和这少年成了神仙眷侣啊?”宾客看他瞧着窗外不再讲话,便调笑催促。

  “不甘寂寞的喜鹊,喜欢上了听少年低低沉沉的声音,后来又想明白为何少年脸上总有悲伤的神情,日子久了,喜鹊觉得自己有些懂了少年说的话了……但这个时候,少年的伤也养好了,他要离开,去做重要的事,保护需要保护的人……可是,喜鹊怎么舍得呢。”

  “它思前想后,告别了九嶷山的山花河鱼,随着少年离开了,一路上它都叽叽喳喳,很是开心,夜里便窝在少年的胸前……”

  “后来呢?它到底有没有变成人啊?”女孩子忍不住红着脸问。

  “它……没能变成人,就只是宠物般的存在,随着少年生活在大宅子里,看着少年的成长,看着他的喜怒哀乐。它想变成一个人,可以陪着少年的人,而不是一只只些微能听懂他话的鸟。”

  陈十恩手扶着藤椅,微微抖动着肩膀,继续说道:“少年是个正直的将军,也是个尽职的哥哥,他上了战场……一举歼灭了来犯的外敌,为妹妹寻了世界上最好的夫婿,也娶了个极贤惠的小妻子,后来,也有了几个孩子。他战功赫赫,深受百姓喜爱,死后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那喜鹊呢?”

  “喜鹊呀,它一日日陪着少年,竟生出了特殊的情愫,但它只是一只鸟,能怎么办呢?能陪着少年,它就已经很开心了。少年死后,它便离开了大宅子,回了九嶷山,一心修炼,等着做神仙呢。”

  他语气淡淡的,说完又微微点了点头,像是非常同意这故事的结局。随后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走了。

  不出所料,这晚陈十恩依然在院里置了桌案,喝酒直至不省人事。

  张富贵把他安置到床上后,坐在床边,呆呆看他。

  月亮透出窗户,射进了整间屋子,他看着床上的他,细细的眉眼,小巧的嘴巴和鼻子,手不自觉朝他伸了过去,没有触碰到他的脸而隔空细细描绘这他的眉眼。

  迷迷糊糊里,张富贵靠着床边也睡了过去。睡梦里,他听到了有人低哭痛诉的声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声声,一句句。低低的轻轻飘飘,慢慢汇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泣诉。

  他们在说:一百年了,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谁,是谁?是谁在哭?是谁在诉?是谁一百年了,还在牵牵挂挂?

  张富贵在迷迷蒙蒙中,来到了一个极为精致灵秀的园子里,入目是一片大荷塘。荷花片片,荷塘边有棵巨大的桂花树,枝叶四散,生机勃勃,树干上拴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个小娃娃,小娃娃穿着红色的棉服,红色的虎头鞋,额头上一块红紫,眼睛里挂满了眼泪。

  他朝着娃娃走去,蹲在地上,想要擦去娃娃的泪,触手却穿过了娃娃,他急得大叫,娃娃却丝毫看不见他一般。

  远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荷塘后面的回廊里来了个青布衣裳的男子,身高八尺,器宇不凡,风度翩翩,斯文儒雅。他朝着男子急急问话,男子却穿过他的身体,一把抱起了小娃娃,擦了擦娃娃的眼泪,又摸了摸娃娃的额头,也不言语,就那样坐在秋千上。

  桂花树簌簌响着,园子里安静一片,温和的环境一下抚平了张富贵的急躁,他只静静瞧着眼前的男子和娃娃。

  忽然发现男子的肩头居然站着只喜鹊,喜鹊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盹,红青相间的毛色,和他幼时在九嶷山见过的那只那样像。

  日头西移,娃娃还在哭,无声的哭。男子也不脑,只微微开口道:“一字啊,你到底还要哭多久呢?都已经快是要嫁人的姑娘了,还哭鼻子。”

  嫁人?这个娃娃?看上去也就才六七岁呀。

  娃娃听了他的话,不仅没停止哭泣,泪流得反而更多了。

  “是不是额头疼……”男子手指轻轻摸索着娃娃的额头,眼里全是疼惜。

  “不会了,以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们一字了。”

  娃娃睁着大眼睛,瞪着男子,男子一把捂住娃娃的眼睛,声音轻轻哑哑:“我呀,要把我们一字嫁给她最钟爱的男子,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全数予你,你说可好?”

  娃娃用脚踢了踢男子,拽着他的衣袖,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拉开,脸慢慢红了,指了指天,朝着男子嘟着嘴吧,十足可人模样。

  男子笑了,温温润润,肩头的喜鹊爬来爬去。“你说要天上的星星呀?那等着哥哥给你摘去。”

  娃娃终于止住了眼泪,又指了指地,嘟着嘴,瞅着男子。

  男子一脚蹬地,秋千荡了起来,娃娃搂着男子,用头顶了顶他的下巴。风轻轻吹着,喜鹊不知何时跳到了树上,树叶簌簌响着,似是愉快满足极了。

  他大声说:“我们一字,就是要海底的珍珠啊,哥哥也给你去拿。”

  秋千停了,娃娃从青布衣裳男子的怀里跳了出来,站在树下,比了比高度,哭丧着脸,看着男子。

  男子皱着眉,眼里的悲伤一闪而过,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春风的嗓音:“哥哥一定会找到那个拿了你一魂的人,再治好你的嗓子……祁先生也说了,只要找到那个人,要回你的一缕魂魄就好了。我们一字可是个大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