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恩吃一口茶,眼睛飘向九嶷山,准备讲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

  南方多蛇虫,毒花,偏偏气候好,粮满仓菜满地。

  前朝宝德皇帝时,北方大旱,一时间饿殍遍地,流民四起,绝望了的农民们集结在一起,对着皇城,揭了竿起了义。朝廷花了大功夫才堪堪把这急红了眼的百姓镇压下来。

  文官谷云上书,绕来绕去,只说了江北的富饶,粮仓尽满。宝德皇帝在内忧里夜夜不得安稳,终是决定攻打江南。

  这便是攻打江南的开始了。

  北方的流民现下不往南方来了,南方的流民倒往北方跑了。本来,北方流民逃到南方是可以活下来,现在北方的来不了,南方的还往北跑,真真是逼得百姓去死,怪不得天下民怨四起。

  偏生这江南还久攻不下,南方尽管多良田,多水露,长久的战争耽误了耕种,有聊胜于无。

  南方人家,卖儿卖女一时兴起。活着总比死了强,这盛世到底是会变好的。

  文官谷云是宝德皇帝的宠臣,他心思通透,擅揣度圣意,八面玲珑,通融圆滑,又不是那大奸大恶之人,若不是他一纸谏言,让宝德下令攻打江南,让天下人恨不得削其皮剥其骨,大抵也只是在史书上就那么一小笔。

  可现在,他十足出了名,成了天下一等一的罪人。夜里民间杀手三不五时来寻他,日里上街也有臭鸡蛋扔过来。

  他自知欠了天下人,本无可辩驳,只道这老天真真作弄人,他明明反复推敲思量了,收服江南对朝廷百利无害。却未料到这江南,会久攻不下,南方蛮子们的坚持让他胆寒。

  夜夜忧虑不得安宁,未几,便病了下去,耳里都是百姓绝望的呜咽。月余,宠臣谷云成了一撮黄土。

  皇帝连连着人安置流民,开仓放粮。远水毕竟解不了近火,平日未备粮以不虞,这档口又怎会够呢?

  说到底,是这老天爷作弄,宝德皇帝在大罪人谷云死后不足一年,也含恨而死,朝堂一时大乱,竟无一人愿来做这个皇帝。丞相张宣临危受命,辅佐宝德皇帝之子瑞赢登上帝位。

  言及到此,陈十恩慢慢捻起茶杯,喝了口茶,缓缓道:“乏了,这故事就讲到这吧。”

  坐下众人吵吵嚷嚷,他愣是一句不听,自己个朝着茶肆后院休息的地方走去。

  张富贵见他疲累,心下难受,只默默帮他招呼客人,收拾茶肆来。

  先把桌上的银钱一一收起,搁到柜台的抽屉里,又找了扫把扫了地,再将桌上的茶壶粗瓷杯收好,拿到堂屋后的厨房。想帮陈十恩洗了。那样白玉的手合该是拿笔握书的,这些粗糙活计真是不该做。

  他之前随陈十恩进过厨房,自是知道地方。

  穿过一道小门,便进了茶肆的后院,院子正中间有一口井,旁边种着榴花。

  这时节榴花正盛,红艳艳美得热烈。小门正对着的便又是一道雕花红漆木门,他知道,只要进了这道木门,便是陈十恩的屋子了。

  他在里面看书,赏花,睡觉,做梦……小门左边是一片菜地,地里种了些张富贵不识得的花花草草,看上去整整齐齐。小门右边便是厨房了,张富贵要去的就是这里。

  陈十恩的厨房里十足冷清干净,似乎除了泡茶烧水,这里不做任何用处。他放下茶壶,从院中打了水,开始收拾起茶壶瓷杯。

  手上动着,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倒是把遇到陈十恩之后的日子想了个细致。和陈十恩初遇,他日日来这山脚茶肆,月余的相处并没有让他更了解亲近陈十恩。

  那个青布衣裳的男子总是一人坐在窗前,手握书册,不是在看书就是看着窗外的九嶷山发呆,他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每每看他孤寂的身影,自己的心便微微疼了起来。

  男子知书识礼,而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只会看看账本,也不懂说些风趣的话讨他开心。

  为了能找到机会和陈十恩多说几句话,他靠着他浅笨的脑袋想了许多。托人寻了珍贵墨宝,捧了带去给陈十恩,结果那人根本不爱,瞧了一眼只说:“南海水凉砚和瑰山辰墨乃是珍贵之物,张老板这样给我,我又怎的敢收呢?况且,我本不是爱墨宝之人,你的心意我十分感谢,只这东西,张老板还是带回去吧。”

  张富贵带了东西失魂落魄回了铺子,胭脂铺子的小琴跑来寻他,说是要与镇东胡家的二小子成婚,要买最好的胭脂。

  他心头一动,拿了胭脂装作不经意问:“你们怎么就相处到一块了呢?我记得胡叔的二小子可是个不爱言语的呀。”

  这才从小琴那里明白,甜食和小玩意最是哄人的好东西,也就是这日后,他便总从集上买些甜食小玩意去给陈十恩,芝麻饼、糖葫芦、糖人、面人……

  哎,怎的人家小琴都成婚了,他这里,陈十恩连个热脸都不给他呢?

  哦,对,桂花糕,今日给陈十恩带的桂花糕。

  急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边往外走边从怀里掏桂花糕,嘴角不自觉噙了笑。

  终于找到理由去看那个眼睛雾蒙蒙的人了。

  又一想,不对,天色都暗了下来,陈十恩肯定还不曾吃饭,便又回了厨房,左找右寻,终是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几颗土豆。他把土豆去皮切丁,用少量油炒过焖上米饭,便又出了门。

  月亮已经出来了,苍白照着大地。张富贵捧着桂花糕,一脚跨进了那扇雕花红漆的门,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

  雕花红漆木门里,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桃树,树下设了香案,上置一香炉,点三炷香,酒水点心一应俱全,只奇怪的是,这桌上并无牌位,让人瞧不清这是在祈求还是在祭拜。

  陈十恩只在桌前靠树坐着,也不跪,闷闷喝酒,闲闲烧纸钱。等到三炷香燃尽就又点三炷香,等这三炷香燃尽又再点三炷香,如此三次,方才觉妥当,拿了酒壶仰头对月喝酒。

  为何不立牌位,为何要点三次香,为何要在初八这天,这香案,到底设了多少天?

  张富贵被这一怪异景象惊到了,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又莫名觉得理所当然。他楞楞朝陈十恩走去,手心洇出了汗,湿了包桂花糕的纸。

  这桂花糕大概是不能吃了,他想。

  陈十恩突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眯起眼睛,湿漉漉的,他脸上有了一条水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喃喃开口:“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他喝醉了。

  月光下委委屈屈的样子,让张富贵想起了幼时看过的喜鹊,那种小动物般的温顺让他心里隐隐疼了起来。他一把抱住陈十恩,心里流动的感情出不来下不去,找不到发泄口又找不到这奇怪的源头。

  他太笨了,笨到完全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怎的会有这种感觉。只能凭本能抱住这个委委屈屈的男子。

  第二日,真的如陈十恩所言,是个好天气,日头高高,微风拂面。

  张富贵端着一碗小米粥进屋子时,陈十恩已经醒了,正赤着脚要往门外跑,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却在看到张富贵的瞬间闪烁着灭了光,继而不死心般朝门外看了又看,终于是垂头丧气回了床上。

  张富贵呆呆跟在陈十恩身后,轻轻说着:“陈……十恩,你昨夜喝醉了,早起喝点清淡的米粥才好。”

  陈十恩看他呆呆的样子,微微笑了,苍白的嘴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沙哑着嗓子道:“劳烦张老板照顾了。”

  张富贵看着面前男子圆乎乎的眼睛,笑起来时颊边那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心里开心,又因着自己叫出了“十恩”这样亲昵的称呼,心里隐秘的东西几乎脱口而出。

  这种感觉来势汹汹,呼啸着要涌出胸腔,这个老实商人觉得自己定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些怪异的感情压下去。

  他是笨却不代表他不通晓世事。他喜欢陈十恩,他知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喜欢他。找到这个眼睛雾蒙蒙圆乎乎的男子并爱上他,像是他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存在的意义。

  陈十恩端起粥喝了一口,圆乎乎的眼睛微微弯了。又喝了一口,抬头看着张富贵,不明白为何这个老实商人还不离开。

  张富贵磨磨蹭蹭不肯走,绞尽脑汁,心里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干脆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张老板身体不适么?脸怎么红得这样厉害?”

  “我.... ...”张富贵搓了搓手,思前想后,才又缓缓开口:“十恩,那个……就是你昨日讲的故事..........”

  随后他又低低问:“你不会再讲昨晚那个故事了对吧。”他是在问他,却用的了然的语气。

  陈十恩放下碗,身形也坐直了,用手无意识抚了抚黑亮的发,心不在焉道:“你怎晓得我不会再说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啊。”

  他不明白这个老实商人怎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心里莫名烦闷。

  “我看到你眼睛湿乎乎的……”

  陈十恩却笑了,眼睛里山明水净,哪里还有平时雾蒙蒙的不真切呢。他轻轻开口道:“真是个傻的。”

  张富贵早已醉在了他的酒窝里,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说了什么,全然不曾听到。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心里全是陈十恩,眼前看谁都是他,脚步轻飘飘,胸腔里暖乎乎。

  也就是这次之后,张富贵往昔鸟茶肆去得更频繁了,大多时候也敢扯着陈十恩说话了,从集市上的小玩意说到街头儿女的亲事,从北边来的商人带来了味道奇怪的蔬菜说到桂花糕的做法.... .....

  陈十恩虽不大言语,却是真的在认真听他说,偶尔觉得好笑也会呵呵笑起来。

  七月初,院子里的榴花终于开败了,陈十恩却更不开心了。他并未表现出不开心,但张富贵就是知道他不开心,他瞧九嶷山的时间又变多了,甚至听他说外面的事的时候也会走神了。

  而这月初八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