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下有座镇子,虽说是镇子却因处于南北交通要道上,来往商贾,倒是显得热闹非凡。

  镇子里有个怪人,人人都爱到集上人流多的地方摆店做些生意,可这怪人却在远离集市,人流最少的山脚开了间茶肆。

  茶肆背靠着巍峨的九嶷山,面对横穿镇子的九嶷河,左右有几棵杏树。春日里,杏花开,春风来,倒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清净感。

  说来也是好笑,镇子里的人摆店卖些衣食穿着,都喜在檐下挂面旗子,上面写上店铺名字,偏偏这开茶肆的怪人要在檐下挂个红艳艳的大灯笼。一入夜,他便点了蜡烛,亮了灯笼,十里八乡就他的店肆在寂寂黑夜里闪着妖异红光。

  镇东头的胡老爹,为着他的灯笼跑了好几次,次次言语里暗示,在檐上挂红灯笼不吉利,会招来山精树怪。只这怪人,嘴上答应着,这灯笼却是从未曾摘下来过。

  每每胡老爹来,他便沏了茶,坐下,悠悠听老爹说话。胡子花白的老人喝了口茶,笑眯眯的捻着胡须,只觉口中清冽甘香,先前的说教的气氛哪还有半分,转悠悠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如是几次,吃人嘴软,胡老爹自是不敢再多言语。

  这怪人平时总穿一身青布衣裳,低眉顺眼,捧着卷书,不喜说话但爱笑。不见有甚出彩之处,只那一身的斯文清秀惹人亲近,平时却还讷讷不晓世事。却就是这不晓世事讷讷之人,每月初八都会在茶肆里说故事,干起了那说书人的营生。

  摆一张桌案,沏一壶清茶,握一把描了山水的折扇,斜斜坐在案前,仰头,眉毛斜飞入鬓,目光迷迷蒙蒙,飘忽忽似看向了窗外的九嶷山。

  镇上的女子会在这一日聚在这远离市集的茶肆里,不晓得是来听故事的还是来看这怪人的。男人们也会在这天,聚来茶肆,也并不晓得是来寻心上人还是来听故事的。

  当然,张富贵肯定是晓得自己到底是来看人的还是来听故事的。

  张富贵他爹是镇西边卖豆腐的豆腐张,祖祖辈辈都守着一间小小的豆腐坊过活。张富贵十四岁那年,爹娘相继死去,他便独自一人守着豆腐坊,堪堪养活自己。

  却说这张富贵,十八岁那年遇上一个往北来的商贾,那商人瞧他长得粗壮老实,又稍微会看账本算数,便带了他跑了商路。一趟下来,他赚了些银钱,也熟了商路,便开始自己出来单干。

  如是几年,积了银钱,便雇人看顾着祖传的豆腐坊,又在临街开了胭脂水粉店,没多久,又开了镇里唯一一家钱庄,给来往商贾兑换银票使。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来说说这粗野老实商人怎的和那斯文书生怪人遇上的。

  夜里的九嶷山一片漆黑,呼呼啦啦的风吹着山上高耸茂盛的树木,发出簌簌声,在寂寂的夜里吓人的紧。

  张富贵刚从北边走货回来,离家一月,急着看豆腐坊,便让小伙计随着货物在城里住了,自己先赶了回去。这才走到九嶷山,遥望得到镇子时,天便黑透了。

  他沿着九嶷河一路向西,月亮透出白玉的光,苍白得照着前路。

  走着走着,他像是走进了一团迷雾里,月光也变得雾蒙蒙不真切,空气里莫名发出一阵甜腻香味,他忽的想起,一直流传于镇子的故事,这九嶷山住着一个大神仙,神仙极爱粉白梅花,就是他会保佑镇子里的人平安喜乐。

  张富贵在雾里绕了许久出不来,空气里甜腻的味道越来越浓,月亮也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任他胆子再大,此时也感到一丝不安和害怕,心里只暗暗叫道:不是说这九嶷山君会保佑镇上的人么,怎的今晚走不出去了呢。

  他摸着脑袋,急出了一身冷汗。无计可施之时,忽的见到不远处的红灯笼,在这诡异的夜里发出了温暖的光,像是灯塔,只寂静立在那,为回家的人指路。

  他虽从未去过那怪人的茶肆喝茶,却也听闻了那怪人在檐上挂灯笼的事。只这一刻,福至心灵,竟似突然明白了那怪人为何在檐上挂上灯笼了。

  张富贵抬脚往灯笼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九嶷河里映出的白玉月亮。他心道终于是出来了,再没有那烦人的甜腻香味也没了那蒙蒙雾气。

  心里被那红灯笼的光温暖着,越走离那灯笼越近,心也莫名怦怦跳了起来。听说,那怪人的茶肆终年只有一种茶。听说……

  他听了太多关于那个怪人的事,真到了马上要看到那怪人的时候,又莫名觉得害怕,那怪人一面吸引着他的好奇心,一面又令他害怕得想逃。

  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到这个老实商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复杂心思。

  不多久,他就走到了怪人的茶肆,茶肆里点了蜡烛,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柴门大开。

  他不受控制的往门里走。

  进了柴门,走过院子,一脚跨进了雕花红漆大门。只见堂屋左边有一张桌,桌上一壶茶正冒着热气,桌边坐着青布衣裳的男子,男子手捧一卷书册,白玉般的指头正在翻动书页。

  张富贵站在门边,呆呆看着桌前的人,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听到了心里传来的愈来愈大的怦怦声,鼻腔里闻到了盈了满室的清茶香。

  奇怪的熟悉感让他只想亲近那青布衣裳的男子,脚慢慢朝那人移去。

  桌前安坐的人终于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光,看到朝他走来的张富贵,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来。

  张富贵本来是个大老粗老实头,不懂人情世故,却在那一刻读懂了青布衣裳眼里的失望。

  他搓着手,一步一步继续朝那男子靠近,嘴里轻轻开口:“这位小哥,你是在等人么?”

  他的语气轻轻飘飘,像是极害怕打破这平和宁静,又像是极害怕那男子的回答。这般复杂细腻的心思他又何曾有过呢?

  男子闻言,抬头望着他,许久不回答,只是用那圆乎乎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

  张富贵看他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他曾在九嶷山上看到的喜鹊眼睛,滴溜溜含着狡猾,让人喜欢得紧。他心里酥酥麻麻的,手脚也不晓得如何安放,忐忑着坐在了男子对面,只想寻个机会与这人多多相处,便开口道:“这位小哥,现下这茶水生意还做么……我赶了好些路……口渴得紧。”

  男子听他沙哑的声音,垂了眼,敛了眉,只低低喃喃了句:“是我痴心妄想了,他又怎么会来呢……”

  稍后又抬头朝张富贵笑笑,温言道:“公子若不嫌弃,就喝桌上这壶茶吧……刚泡没多久……本来是给他的……现在给你吧,算是.......算是我请你喝的。”

  张富贵只傻傻笑,给男子倒了茶,又倒了一杯给自己,嘴上一遍遍说着不嫌弃,心里开了花一样乐呵。

  一壶茶喝了许久,桌上的油灯拨了三次灯芯,男子手里的书册翻了二十页,茶才喝完。

  夜已经很深了,张富贵不得不告辞了。

  再三谢过男子后,他走出了雕花红漆的门,一脚跨出了柴门,又急急朝回走去,站在红漆门边,轻轻问道:“敢问小哥姓甚名谁?”

  青布衣裳的怪人,正在收拾桌上的茶壶,闻言回头看他,笑笑温言道:“陈十恩。”

  张富贵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笑笑开口:“小哥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我叫张富贵,住在镇西边,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傻傻笑着。陈十恩看他蠢笨的模样,心里厌烦,手上拿了抹布擦着桌子,嘴里却仍是温言劝他赶快回家。

  这便是那粗野老实商人和斯文怪人的初次相遇。

  此后,张富贵没再出门跑过商,他开了胭脂铺子和钱庄,外加一直看顾着的豆腐坊,安心做起了掌柜的。因着来往商贾多,生意倒是不错,也算是这十里八乡出名了的老实商人。只是他开始日日往陈十恩的茶肆跑,雨雪无阻,忙的时候便晚上去,不忙的时候更是巴不得整日腻在那宁静的茶水铺子里。

  陈十恩的茶肆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昔鸟茶肆”,因着远离市集,又只提供一种茶水,客人甚少。寻常日子里,便只有张富贵一人日日来喝茶。

  常常是张富贵给他带了些市集上的吃食小玩意,他便礼尚往来请他喝茶。一壶茶张富贵可以喝一下午,他便一手拿了书,一手举着张富贵带来的糖葫芦吃着。

  张富贵想和他说话,又怕惊扰了他,惹他讨厌。便只坐了呆呆喝茶,一瞬不瞬盯着陈十恩青布衣裳的下摆,时不时瞟一眼他,心里也是安宁欢喜得紧,只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只觉得有了他日子才有了滋味儿。

  这日正是初八,陈十恩又在茶肆里摆了桌案,准备讲故事。午饭后不久,茶肆里便开始聚集了许多男男女女,他们坐下,叫壶茶,便只等着陈十恩闲下来去讲那未说完的故事。

  “陈掌柜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呢?”

  “当然是上次那个啊,困在柳树下等着报恩的玉石啊。”

  “哦,对啊,上次可没讲完呢。”

  小姑娘们将自己带来的瓜子糕点摆在桌上,闲闲聊了起来。

  “陈掌柜肯定不会再讲那个报恩的故事了,你们不晓得,他从来不讲讲不完的故事。”

  “啊呀,我可喜欢他上次讲的那个故事了呢。”

  “小桃,我以为你来就是为了看陈掌柜呢。”

  一群姑娘们笑笑闹闹,懵懂不知事的声音里透出纯真。她们到底不同于别的镇子里的姑娘,因着来往商贾多,也见过些世面,大多识文断字,非是粗野无知。

  “陈掌柜那故事可比我家娘子看的戏文有意思多了。”

  “是啊是啊,我觉得比镇东头说书的徐老说的还好。”

  男人们聚在一起,喝着茶,也操着粗粗的声音聊着。

  “这男人有什么好的,弱不禁风,一个男人长那么白作甚,也不会下地做农活,又不见得赚了多少钱,怎么还那么招女人喜欢。”

  “小马,你不会是吃人家陈掌柜的醋了吧,啊哈哈。”

  男人们嘻嘻哈哈笑开,他们忙于生计,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刻,停下来,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听听故事,看看戏,自是乐意之至。

  两年前,一对男女在他的茶肆里看对了眼,成了令人羡慕的夫妻,便也有了那未婚男女借着听故事之名,在这一日来他的茶肆里寻那心上人。

  张富贵虽然早听说了每月初八陈十恩会讲故事,却不料会聚集起来那么些人。

  他往日去茶肆,空空荡荡只他一人,今日里,那人竟挤了满屋子,嘈杂如闹市。他拿着给陈十恩买的桂花糕,心里暗暗着急,想着陈十恩本爱清净,这般吵闹,他可怎的受得了。

  边想边护紧了桂花糕往人群里挤了去。

  忽然嘈杂的人群静了下来,只听得陈十恩清清淡淡温和的声音响起,莫名安抚着焦躁的人心。他说:“今天咱们还是说上次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