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一样过,张富贵在镇里王二的央求下,不得不再带队,朝着北方去采买货物。

  王二早年帮着他安葬过爹娘,有些恩情在。往北去的商路,他最熟悉,不得不还了人情,带着商队去北边。

  七月中旬,他们的商队到了旧时北燕的地界。人疲马累,便决定于此休整两日。

  张富贵是个粗人,从小是使力气的人,只睡了一觉,精力便恢复了,一心记挂着给陈十恩带着小玩意回去,便一个人上了街。

  迷迷瞪瞪中,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沙地,四处无人,亦无植被。北方的烈风咆哮着。正苦于无人问路时,却瞧见西边有一座破败的凉亭,亭旁还有棵柳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在这干燥沙地里显得极其怪异。

  眨了眨眼,亭子里出来个身穿白衣的人。那人浑身透着通透清淡之气,在七月末炎热的北方,给人带来清凉,让人见之便想到极贵气的玉石。

  倏忽,柳树下也坐着个人,身着红衣,一手拿扇,一手提着酒壶,时不时喝一口。喝一口便瞧一眼面前亭子。

  老实商人楞楞朝着那亭那树走去,丝毫未考虑,这亭这树的怪异。

  亭子里的人也察觉了有人靠近,只转过头看他,沉沉稳稳,不言不笑,柔和的眼神像是沐浴在月光里。

  树下的红衣人也早已站了起来,丢了酒壶,蹦蹦跳跳跑到了商人面前,扇着扇子,翘着嘴角,一双桃花眼十足勾人,他孩子气地朝商人道:“你看得到我,是么?”

  不等那商人的回答,又自顾自道:“太好了,你能带我出去么?”

  白衣男子瞧着他俩,不笑不言,冷静得仿若未曾看到任何人,听到任何话。

  红衣桃花眼看商人呆头呆脑,笑了笑,抬起酒壶,喝了几口酒。

  张富贵真是被桃花眼的话吓了一跳,难道别人看不见他么?

  白衣人眉头一皱,瞥了眼那漂亮少年了,眯了眯眼。

  尽管心里百转千回,老实商人嘴上只问:“请问这位小哥,来福客栈怎么走啊,我在此转了许久不曾找到路出去。”

  白衣人儒雅风流,气度不凡,似乎在哪见过。

  商人心里纳闷,在哪见过呢?

  “切,你转了许久?你找不到出路?怎么不问问我转了多久?又找不找得到出路呢?”红衣男子扯着桃花眼,嘟囔着。

  白衣人朝张富贵开口,温温润润,春天的风般:“是该回去了,一百年了,再不回,等的人也该急了。”

  商人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些东西积在胸口,似乎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

  不及他再问,红衣桃花眼的男子挤到了白衣人身边,嘻嘻笑着,桃花眼眼角上挑。他抬手捏着白衣人的下巴,喝醉了的模样,他道:“怎的,你这百年冰山……也会着急么,哈哈哈……”

  白衣男子还是睁着那古井不波的眼睛,伸出一手扶住红衣人。只朝老实商人温温开口:“先生只需朝着南边一直走,别回头,自然就回去了。”

  张富贵只道今天境遇奇特,琢磨着要走,刚转身,袖口便被人抓住了。

  红衣人眯着眼睛,嘻嘻道:“大老板,你们商队可有南方的酒啊?”他朝商人瞪大眼睛,带了戏谑:“我呀,喝了一百年北方烈酒,这烧刀子真真不合我口味,烈得人心肝儿疼……还是南方的酒,清淡柔和,香味绵长……我可想南方的酒了……你能给我带南方的酒么?”

  商人瞧着红衣人湿漉漉的眼睛,想起了九嶷山的那个人,心不由得软乎乎一片,他轻轻道:“小兄弟放心,我明儿个给你带南方的酒,竹叶青,最是绵长柔和。”

  第二日,张富贵带了酒,却找不见那块沙地了。

  客栈小二听他要找沙地里的柳树,只觉得遇到了傻子,又听他说柳树旁还有个破败亭子,楞楞惊了一跳,战战兢兢道来。

  说是呀,很久很久以前,北燕王造反,西郊沙场是少年将军的驻地,二十岁的将军有勇有谋,军令威严,不足月余便平了战乱。

  人们为了感谢他,便在此地修筑了一亭,有好事的人大着胆子问这将军,可要为亭子取名,那将军只斯斯文文拿了张纸给那人,纸上是大大的“一字”,极有风骨的瘦金体,于是便将此亭命名为“一字亭”。

  张富贵摸着脑袋,心道:一字?记忆里,有个青布衣裳的男人,抱着怀里的娃娃,叫她一字。莫非这将军是那个园子里哄娃娃的男子?

  小二接着说:“这三年后啊,一纤瘦男子并一九尺糙汉,号称铁甲军,举兵进犯,少年将军再次带兵驻扎,却在西郊沙场吃了亏。人们说,那纤瘦男子拉了张弓,一箭便射穿了将军的心脏,少年将军死了,就在“一字亭”下。”

  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亭子因缺少维护变得破败不堪,亭旁边却突然长了棵柳树,人们只道是这少年将军显灵了。

  百姓们凑了钱,修缮了亭子,又每逢初一十五,带了酒肉在亭旁树下祭拜,只求平平安安,风调雨顺。

  也是这亭子显灵,旧时北燕这块地呀,再没有天灾人祸,真真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又不记得过了多久,这沙场并那亭那树便不见了,祭拜的人也无处可拜。

  小二咕嘟嘟说了自己知晓的听闻,嬉笑着一张脸,谄媚看着张富贵,老实商人只闷着心思又问:“那为何昨日我看见了那亭子和树呢?”

  小二没等到打赏的碎银子,黑了脸,抖了抖臂上搭着的抹布,不耐烦极了,边走边说:“怕是惹了脏东西了。”

  他楞楞回了房,推开门,黑暗中坐着个人,温温润润的散发出清净之气。他明明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却知道,那人就是昨日亭子里的白衣人。

  那人在黑暗中起身朝他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见谅。在下谢宿,想问先生讨杯酒吃。”

  老实商人听他说出“先生”二字,脸上热了起来,他讷讷道:“我本是一商人,姓张名富贵,怎担得起谢兄弟“先生”二字,我瞧着比谢兄弟大些,若是不嫌弃,谢兄弟只管叫我张大哥。”

  张富贵提着手里的酒壶,给谢宿倒了杯酒,想起昨日红衣公子说起南方酒的样子,便有些问:“不知另一位公子何在?”

  谢宿斯斯文文,但笑不语,喝了口酒,微微问起:“不知张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老实商人只憨憨笑了:“家中有心爱之人,出门月余,甚是思念……”

  谢宿不等他说完,又问:“人人都有那登上朝堂的志向,张大哥可有心思做那朝堂上的大官,光宗耀祖呢?”

  商人继续憨憨笑:“我不能文不能武,一生的心愿便只是陪伴着我心上之人,平安喜乐。”

  黑暗中,只听得一呼一吸的声音,月亮爬了出来,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子,他看到白衣人眼睛里细细密密的雾气。

  谢宿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自顾自又倒了一杯,轻轻问:“他还好么?”

  “谁?”

  “你的心上人。”

  商人憨憨笑着,捏着酒杯喝了一口,张了张嘴,还不及他开口,面前白衣人却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口喝完酒。

  他好像笑了,好像又哭了,可商人明明只记得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商人看见谢宿转身朝着窗户走去,他听见他说:“我的使命完成了,要走了,只愿前尘尽忘,下辈子,我只是我。”

  “你去哪儿?”

  “阎王早已等候我多时了。”

  张富贵没有说话。那人便又回头瞧他:“早先怕你还有重回朝堂的夙愿,便迟迟不肯入轮回。现下,你已然看淡名利,我已再无用处。这,便走了。”

  话音刚落,月光洒落一地,那人已不见了,空荡荡的房间只余张富贵一人,只有桌上还有个杯子,证明着刚才真的有人来过。

  许久许久,月亮爬得更高了,整个屋子都被月光照亮了,又一人忽的站在窗前,投出块黑影。

  他睁着红了的桃花眼,蹦蹦跳跳朝张富贵走来,一撩红衣的下摆,坐在了白衣人坐过的凳子上。

  “怎的粗蠢的商人在哭呢?”十足调笑的口气。

  张富贵随意擦了把脸,给红衣公子倒了杯酒,

  红衣人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嫌弃极了,他说:“你这小气商人,这种下等的酒也敢拿到我面前?我堂堂……怎么可以喝这种酒呢。”

  张富贵急急道:“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个酒了……这是我们商队伙计带来自己喝的……要不你随我去南方,我定请你喝上好的酒。”

  红衣人哈哈笑了起来,桃花眼在月色里湿漉漉,他只喃喃道:真是个傻的。

  商人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心也突突疼着,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何人。

  红衣公子瞧他心不在焉,重重将杯子放在桌上,砰一声,倒真是吓了商人一跳。苍白的月色里,他听见红衣公子难得正经的声音,他说:“我有个下酒的故事,你这傻笨的商人,可愿意听听?”

  傻笨的商人倒了杯酒,点了点头。

  黑暗里只听红衣公子浅浅的声音,他说:“很久以前,南方有个富人。富人有三子。故事的主角叫贪欢,在这富人家中行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少年时真真是个纨绔,精舍美婢,灯火梨园,无一不爱。”

  “十五那年,家中来了个和尚,他道,贪欢命格非常,命里无父无母,那和尚又说,想要免其灾祸,只需呆在家中,十八岁之前不得外出,见不得外人就可免灾免祸。于是,十五岁的少年便是被困于家中,父母命人看押住了。”

  “年少轻狂,一心只想往外闯,又怎么受得了被锁在三寸之地呢?只说那看押他的小奴才,名唤杜宣,十足呆,常常是带了邻街上的吃食哄他,找了最时兴的话本子给他,甚至教他练剑。杜宣长贪欢几岁,是贪欢父亲亲信的儿子,自小两人一道长大。每每与他坐在院墙下看着太阳落山。那被困于家的少年絮絮叨叨抱怨,杜宣便一言不发听着。”

  “日头落了,父亲哥哥们也都回来了,贪欢便与他告别,只说,我要回去用饭了,杜宣你也快回去吧。那少年就拿起剑一步一回头走了。”

  “待贪欢长到十八岁,出门游学,才与他分开。十九岁贪欢回了家,家里也遭了祸事,父母哥嫂全数被杀,年轻的杜宣带他逃了出去,将他藏在农夫的背篓里,乱剑全刺进了杜宣的胸口。贪欢甚至都能听见了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杜宣吊着一口气,塞了个盖着红盖头的木娃娃给他,眼里全是泪……那个呆子,死时二十二岁,还没有娶亲……”

  “酒喝完了……”红衣公子撩了撩眼角,声音沙哑。

  老实商人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急急问道:“后来呢?”

  红衣公子拿起酒杯,倒扣在桌上,闲闲笑道:“明晚备好酒,我再来给你讲。”说着起身便要走。

  商人福至心灵,轻轻开口:“可否问问公子姓名?”

  红衣公子挑着桃花眼看他,看得分明,半晌开口,轻轻脆脆:“未言,我名唤未言。”

  商人低头摩挲着酒杯,再抬头,未言已不见了。再是傻子,也晓得所见之人非常人了,妖精鬼怪,原是这般翩翩少年,全无老一辈人口中吸血食人七窍流血的丑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