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眼睫轻颤, 一滴泪跃下,砸在她脚边。
她快速蹲下身,捡起钱夹, 拉开夹层。
这时, 病房的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愣在门边。
方雀捏着最新发现的纸,抬头去看。
那是自小照顾她的保姆, 赵姨。
赵姨很快反应过来, 眼角的皱纹聚成一把小扇:
“哎呦我的大小姐, 您这是……”
她趟着一地障碍,艰难地走向方雀。
方雀草草扫她一眼,又垂下头, 展纸。
白纸黑字映在她的眸子里。
调任书。
夜枭重伤,伤及右手手筋, 以致持枪不稳,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着调离“先驱者”营,编入通讯连。
除此之外,另有一封手信:
组织对你的遭遇表示无比痛心, 希望你可以好好养伤,日后去到新岗位上, 能够再度毕露锋芒。
祝早日康复。
读罢,方雀抬眼望着近前的地砖。
赵姨终于抓到方雀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方雀两眼放空,任额发垂落于脸侧。
她看上去, 似乎真的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赵姨揽着她的肩, 将手里的外套披给她:
“大小姐,您现在病着,会有这些举动很正常, 您且宽心。如果这回砸得不够尽兴,我再调人给您送点能听响的物件,咱捡贵的砸……”
方雀抬起一只手,打断她的话:
“我没有生病。”
她说得冷静。
她将手里的两张纸折了几折,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赵姨还拖着她的一只手臂。
方雀咬着唇甩开她的手,一头向墙冲去。
碎玻璃刺破她的脚底,一步一个血印。
日光在她身周流泻。
砰——
赵姨的尖叫声在偌大的病房里回荡。
.
方雀睁开眼,一头冷汗。
墨色的江纹在她膝头流淌而过,她最后翻出的那两张白纸还攥在她手里。
方雀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两张纸就是那幻境的破绽。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它们不可能出现在她的钱夹里。
方雀重新将纸展开,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夜枭”两个字。
她一方面为得知夜枭现状而高兴,一方面又为英雄跌落神坛而悲痛不已。
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夜枭的调任理所应当。
“先驱者”营是执行S级危险任务的特殊部队,里面全是通过生死考核的精英,断不会容留一个连枪都拿不稳的废物。
即使那废物是曾在“先驱者”营排名第一的夜枭。
十步远外,何山先她醒来,此时正拿着画轴在看。
方雀走到他身边,垂眼:
原本空白的宣纸被填上了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他们正举着一卷空白画轴看。
何山侧头看向方雀,许久没能转开眼。
幻境中跑得红扑扑的脸颊与面前之人的侧脸渐渐重合。
方雀觉察到他的灼热目光,奇怪地挑眉看他。
被突然抓包的何山微微仰头,喉结一滚。
他指了指画轴,支吾道:
“画的……好像是我们。”
方雀:“嗯。”
画轴记录了他们第一次展开画卷时的场景,代表潮升的第一层幻境。
“卷起来吧。”
方雀说完这句,便向来处走了十步,盘腿坐下,再次入定。
她似乎急于进入第二层幻境。
何山听话地卷起画,随后将画轴抱在怀里。
频繁进入幻境极伤心神,何山本不欲急功近利,但瞧方雀如此,他还是随之盘坐好,合上了眼。
他怕她进展太快,把他甩下。
.
意识刚刚收归入窍,方雀的气管中,就被呛入一大口水。
“咳……咕噜……”
水是冷的,又腥又咸,方雀的双眼、鼻腔、耳膜皆刺痛无比,人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托着,却还在缓慢地下落。
巨大的水流冲撞着她的身体,她像一棵水草一样无助地随之飘来荡去,四肢麻木,不受控制。
方雀努力睁开眼。
咕噜——
一大团气泡从她口鼻间逸出,浮向雪亮的月影。
方雀看到自己肿胀发白的手,正向海面抓去。
幻境演绎的,是五年前的那场海难。
即使早已知晓结局,可方雀,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断有船的碎片和人的尸体与她擦肩而过,少数“尸体”还带有一丝活气,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却又一次一次被海水冲远。
鱼群寻着血腥气而来,它们围住“食物”,将他们拖入深海。
无能为力的绝望很快将方雀包裹其中。
她捂住眼,不忍观。
可即使自封于黑暗之中,她的心跳,依然快如擂鼓。
有另外一种情绪胁迫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夜枭就要来了。
方雀曾无数次地祈祷,如果有再一次机会,能让她见到夜枭,她一定要好好看一看他的眉眼。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方雀再次睁开眼,仰望海面上晃荡的月影,无声倒数。
三、二——
一。
扑通——
一条细窄的人影入水,好像洗砚池中的一抹墨痕。
“墨痕”快速接近,他背着光,面容被笼在阴影之中。
那只无数次于梦中紧握的手,再次伸到方雀眼前,扣住她的手腕。
她的神明十指修长,掌侧冰冷,掌心却温热,那点温热能顺着手臂向上,一路熨帖到人的心里。
被抓住的瞬间,方雀停止下坠。
她再也不会葬身于冰冷海底。
夜枭带着她浮上水面,“先驱者”营的搜救船精确地停到他面前。
夜枭半趴在船舷上,将方雀的两只手搭过自己的肩,他用一只手抓着方雀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撑住船体,稍稍用力。
他背着方雀跃上甲板。
方雀随之一晃,海水从她的发稍滴落,滑入夜枭的衣领。
她双手交叠在夜枭胸前,用一只手的指甲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五年前,她受惊过度、精疲力竭,没能挺到上船便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想撑得久一点。
她想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夜枭是如何受的伤。
方雀已经到了极限,她含着半口气,虽没晕倒,但眼前一片模糊,全是色块在晃。
她的下巴就贴着夜枭的颈窝,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夜枭的脸。
他的脸,只是一片清冷素白的影子。
夜枭背着她,向船舱里走。
恐怖分子的船就贴在近前,四下正激战。
火星与海面波光相映,白浪卷起扑过船边围栏,甲板上的血迹刚刚被冲淡又立刻染上新的,人被枪声尖叫声包裹其中,无处可藏。
空气里满是硫磺、鲜血和海洋特有的湿乎乎的腥味。
夜枭稳健的步伐忽而一顿。
与此同时,一股凉意爬上方雀的后心。
夜枭停在原地,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国际通用的战时手势。
手势的意思是:
放过平民,向我开枪。
夜枭举着那只手,缓缓转过身面对另一只船上的枪口,他矮下身,将方雀轻轻放在船侧的掩体后。
敌船的漆黑枪口,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枪口始终正对他的心脏。
方雀趴伏在地,用力掐着眉心,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血液回流,她渐渐能看清近前的事物。
夜枭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回指敌船。
他流利好看的下颔线微微扬起。
敌船上的狙击手做出一个手势:
她是我们要的人。
狙击手向方雀所在之处一指,又补充了一个手势:
要活口。
夜枭冷笑一声。
砰,砰——
他与敌船同时开枪。
敌船上炸出一道绚丽的血花,方才与夜枭谈条件的狙击手一头栽进海里,汹涌的海浪中翻起几抹猩红。
船身别无遮掩,夜枭来不及躲入掩体,只得向旁侧一让。
本该正中他心口的子弹撞进他手腕内侧,未褪净的弹壳被崩起,擦过他耳下。
夜枭本能地弓起身子,重重甩了下被击中的手腕。
溅出的血滴从方雀面前飞过。
方雀惊呼出声:“夜枭!”
全副武装的背影一僵,夜枭抬起手,摸了下耳侧,又将手拿至眼前。
他看着自己的鲜血从指尖淌到皮质露指手套边缘。
军靴磕得甲板哐当一响,夜枭转过身。
借着月光,方雀终于看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