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方雀动了动唇, 却怎么也叫不全那个人的名字。
何山也是听了她的惊呼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当被称作“夜枭”。
鲜血从他溃烂的手腕处滴落, 于甲板上积起一个小血泊, 血泊里映着月色。
方雀盯着那一点光,问面前的男人:
“天虞宗?系统?潮升?”
何山点头。
方雀转眼去看掩体外:“先破幻境。”
何山扣住扳机, 转向敌船。
敌船上, 聚集起更多的狙击手, 十数枚枪口直冲何山。
方雀扶着掩体起身,按住何山的手:“我有办法。”
她说着,举手至脸侧, 面向敌船。
她问何山:“他们是不是要我做人质?”
何山随她转向敌船,沉默。
方雀一笑:“别紧张, 他们不敢开枪。”
她话音刚落,敌船果然撤掉几枚枪口,几只手举起,意欲再度谈判。
方雀垂眸看海:“连汉语都不会说, 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说完,她一把揽住何山的肩, 何山被她的力道带得一晃,转头看她,方雀挑眉回以一笑。
扑通——
敌船上的众狙击手一愣,继而诸国脏话喷涌而出, 骂翻了中天。
他们看到——
方氏集团的千金拐带着“先驱者”营的传奇, 一并跃入大海。
.
海水的腥涩味道还停留在口腔里,方雀小腹一抽,手指弓起扑在空气中, 意欲压下这阵干呕。
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如及时雨般笼在她身周,她扑出的手指抓到了一条结实臂膀。
方雀皱眉顿了一会儿,呼吸渐趋平稳,她自觉调整姿态,挺直腰脊,缓缓张开眼。
她看到何山正半跪在一旁,他一手掐着支点燃的短香,一手虚握着横在她身前,那条小臂还被她攥在手心里。
方雀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何山耳侧的短疤,迅速转开眼平视前方。
攥着何山小臂的五指张开,抬起一小段距离,继而收回到膝头。
方雀:“你从前……不知道自己就是夜枭?”
这是明知故问。
她在幻境里看出何山眸中的意外之色,知道他是真的失了忆。
何山单膝跪得端正:“是。”
方雀仍不看他:“可是,你的幻境为什么也长成那个样子?”
何山:“因为渴望。”
方雀:“什么渴望?”
何山一本正经:“我想知道夜枭那孙子是谁。”
方雀立刻皱眉:“不准对我的英雄出言不逊!”
何山挑起一边眉毛:“好?”
他尽力去压,可还是没能压住疯狂上扬的尾音。
方雀有些恼怒地看向他,四道目光相交的瞬间,她心头猛地一跳,不得不再次转开眼。
她冲着正前方的空气咬牙:
“你笑什么笑?!”
何山单手捻熄最后一点檀香,将灰扫入袖间,同时举起空闲的手作投降状:
“错了,不敢了。”
他语气严肃,却比戏谑了调侃了更讨打。
方雀真想咬他一口。
她探手入怀中,摸到放在心口处的两张纸。思及纸上内容,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那一腔火气登时灭了大半。
说到底,何山还是因为她才中了腕上的那一枪,从此荣光作古,黯然调离“先驱者”营。
塑造一个英雄需要无数次冲锋陷阵、无数个生死一瞬,而毁掉一个英雄,却只需要一颗小小的子弹。
她终是亲手将自己的神明拖下神坛。
方雀将纸抽出,哽了一哽:“你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钱夹里。”
她看也不看一眼就伸平手臂,纸张边缘划破空气,正正架在何山颈间。
何山仍举着那只手,偏头避开来势汹汹的纸,垂眼草草一扫,抬手接过随意塞入袖中。
而后,他从自己心口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物件:
“我这也有个你的东西,在战服口袋里找到的。”
方雀垂眼去看:
那是个盾牌形状的臂章,正面绣有金色纹路,工艺精湛。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方雀接过臂章,将其翻到背面。
那里暗绣着两个大写字母,FQ。
是她名字的缩写。
方雀心念一转,抬眼看向何山。
她的臂章,怎么会在夜枭的口袋里?
何山挑眉,起身去拿画轴。
画轴展开,宣纸上画的仍是两人拿着画在看,只不过画中两人所拿的画轴上,已经填上了之前一层的画面。
再向下走,就到了潮升的第三层。
何山与方雀对视一眼——
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第三层幻境之中。
.
再次陷入黑暗,方雀驾轻就熟地倒数。
五、四……
沙土与草汁的涩味灌入鼻腔。
三、二……
受热膨胀的空气拂面而来,比体温还要高上一些,炎日的光投射在眼睑上,灼得皮肉发疼。
一。
方雀张开眼。
这第三层幻境的模样与她的预想出入不多。
她正站在部队的训练场上。
训练场与校园中的操场类似:
中间有一片椭圆形区域,边缘围着一条四百米跑道,四下里有一些铁质器械。不过,训练场要比学生们的操场简陋许多。
这里的跑道只是土道,其上散落着不少小石子,跑时尘土飞扬且滑脚;这里也没有草皮,当中的椭圆区域夏季杂草丛生,冬季枯草连片满目萧条。
方雀对这里熟悉无比。
她站在队列之中,不自觉地收紧周身肌肉,微扬下颔。
那位眉间有一道疤的寸头营长正捏着哨子,向队尾溜达。
队是一列长队,方雀这边是一溜女兵,正对面还有一队,全是男兵。
两队中间隔着一排海绵垫,方雀猜出这日的训练项目大概是“过肩摔”。
过肩摔,两两一组,互摔。
营长站在队尾,转身,吹哨。
嘟——
两队同时相向迈近一步。
“报告!”
方雀听到自己开口。
营长放下口哨,看了过来。
方雀平视前方空气:
“报告营长,我这少个人。”
营长眯起眼,用手指点着人头。
女兵比男兵多出一个,队伍最前首的方雀落了单。
营长四下环顾,正瞧见通讯连的两个兵带着检修设备路过。
那两人皆高挑,就是穿得完全不在同个季节。
一个皮肤黝黑五大三粗,扯着短袖T袖领子还在突突冒汗;另一个肤色干净,大热天仍穿戴整齐,腰带束得板板正正,还扣着帽子。
营长吹了声哨,那两人脚下一顿。
营长向他们招手:“过来,补个缺。”
说完,他仔细一看,又痞笑道:
“呦,今天运气不错,随便一逮还逮到棵草。你们回头看看,那是不是新到通讯连那小子,长得还真不错,听说咱不少小姑娘觉得他帅?”
男女两队相互望着,两边皆抿嘴硬憋,好不容易才憋了个面不改色。
营长见那边两人久喊不动,便又添了句:
“何山,来给咱们新兵做个示范。”
俊瞎眼的帅哥向这边一望,冷着脸装水泥电线杆。
一旁拎着工具箱的黝黑汉子自告奋勇:
“报告!何山他绅士,不好意思摔女人,我来!”
那汉子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屈肘举手,上臂肌肉线条结实优美,将富有弹性的T袖撑得鼓鼓囊囊。
营长神色古怪地瞧着何山,尚不置可否,那俊美的电线杆子便自行迈了尊步:
“报告,我可以。”
方才自告奋勇那哥们劣迹斑斑,下手没轻没重,曾经摔哭过一整个连的小兵痞子,他来?开玩笑。
营长又逗他:“不来有你后悔的,这可是我们营花。”
某方姓营花抬眼,面无波澜——
她无法用神情来表达自己的惊讶,也不能向何山挤眉弄眼。
她尚在有记忆存留的时间段中,行动受限,只能依着当年真实发生的一举一动一步步来。
想来,何山也是如此。
何山冷着脸,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两步上前,一个过肩摔将她撂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围观男兵齐齐“嘶”了一声。
被摔惯了的人都知道怎样着地最疼,也知道哪里不能摔,何山极细心地选好落地角度,并在松手的最后一刻使了些力气,帮方雀做了缓冲。
此间细节方雀心知肚明,她垂着眼拍训练服上的土,向何山稍稍欠身以示感谢。
这些小动作蒙得过大部分战友,却蒙不过营长那个老兵油子。
营长:“何山!”
何山立正:“到!”
营长的笑全藏在眼角皱纹里,不怒自威:
“你早上没吃饭吗?方雀!”
方雀立正:“到!”
营长动了动手指:
“换你摔他,教教他过肩摔应该是什么样的。”
方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何山,目无暖色。
何山依旧像个冰雕。
大冰雕向方雀勾勾手,示意她放心摔。
方雀转了转腕骨,二话没说便扑了上去,动作迅捷如觅食的猎豹。
正当她打算故伎重演报个恩时,手上的“猎物”突然不听话地向后一仰,背脊重重撞地,惊起一片细碎呛人的沙尘,远远瞧去,就像是方雀下了极狠的手。
土黄色的烟气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何山在那阵沙尘中,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