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秋池与宸湮斗了三年胜负未分, 又皆是当今修仙界举足轻重的宗师,骨子自有傲气在。

  可眼下君秋池心系凌霜铭安危,宸湮也接了主上的命令, 只好将满腔无处释放的邪火, 倾泄在了有如蝗虫般涌来的修士身上。

  于是场面上的局势在瞬息间翻转了, 谁也不知君秋池和宸湮忽然发得什么疯。

  两位大能只是对视一眼,再出手时一招一式都狠戾非常, 即使没有灵力加持, 也打出了天翻地覆的威力。

  有他们顶住雨点般打向雒洵师徒的攻势,雒洵这才稍缓口气, 松开牢牢护着凌霜铭的双臂。

  精神一旦松懈,背部便传上钻心的疼痛, 还伴随着湿冷滑1腻。不必查看便知, 此刻他的后背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其实若在平时,这样的皮外伤, 他眨眼间便可恢复如初。

  但在这大阵中,哪怕是筑基期轻易用出的术法, 都能榨干经脉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

  “弄得这么狼狈,师尊又该责怪弟不叫人省心了。”

  雒洵用目光在眼前人如画的面容上仔细描摹, 恋恋不舍地回忆着那刻剔透的唇珠下,是何等甘醇的滋味。

  如果可以, 他想现在就带着他的师尊远走高飞,不论是上仙界的存亡,还是魔族那堆烂摊子,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可惜世事从来盈缺相伴, 更何况是他们这获罪于天, 注定要历尽坎坷的人呢?

  “臭小子别忙着眉目传情了, 动作快些!”

  那厢君秋池及宸湮已是左支右绌,身上血迹斑驳,明显支撑不了多久了。

  雒洵勾起一抹苦笑,双手毅然结印,催动仅存的灵力点上凌霜铭的识海,竟是拼死也要将人从幻境里唤回。

  灵力枯竭之于修士,就像将一片翠叶置于旱漠的烈阳下,自经络开始干涸的滋味,比之凌迟有过之无不及。

  随着那对隔着千重水雾的冰蓝眸子渐渐重归清冽,雒洵的气息则是愈发衰弱,原本峭拔的身影也有如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灰烬。

  汗水朦胧了视线,他只能竭力用模糊的意识去感知凌霜铭身上的气息,待确定那异术果真慢慢消除后,才艰难地喘息一口气。

  趁着凌霜铭还未醒转,他正打算再度结印,斜刺里倏地掠来属于君秋池的剑气,令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几下,术法也因此中断。

  雒洵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一阵,等不及体内气息平复,便怒不可遏地骂道:“咳咳……君秋池你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可知再妄动灵力,魔族又要奔你的国丧?”但君秋池的火气似乎比他还要烧得旺盛,“我来破除结界,臭小子就趁阵法松动的刹那,带着你师尊逃命去罢!”

  宸湮手持弯刀立在君秋池身后,彼时正狠狠砍下眼前的修士一条臂膀。

  漫天血珠飞溅在脸颊上,他也不待去擦,只是冷笑着说:“本座自会为主上分忧,半桶水的人族,像蝼蚁一样匍匐着奔逃才更适合你。”

  “你……!”

  从来都只有君秋池一张嘴将人活活气死,他何曾被人这般毒舌过,险些将鼻子都给气歪了。

  宸湮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倘若没有玉清派的护山大阵在,扪心自问,你能抵挡本座几招?”

  君秋池也不甘示弱地挑眉:“人魔两族本就在体魄上有所差距,你不过先天生就铜筋铁骨,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湮哂笑道:“单是羡慕有何用,你不如现在就原地入魔罢。到时本座非但不会轻视你,若你赢过我,这魔君之位也可拱手相让。”

  眼见这两人就要大动干戈,雒洵忍着晕眩斥道:“宸湮,你今日话太多了。”

  “属下知错。”宸湮变了变脸色,立刻收起轻慢,单膝跪下,“主上,请准许属下助您一臂之力。”

  雒洵勉力摇头,方才君秋池同宸湮的对话,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但混沌不清的大脑又使他一时无法指出其中违和。

  设下此阵的人,或许正是看准剥夺了仙术的人族不堪一击,但他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什么?

  被控制的凌霜铭,又在这环环相扣的布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等他拨开疑云,眼前的两人突然神色大变。

  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雒洵瞳孔一紧。

  凌霜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多了柄漆黑如墨的灵剑,赤红一片的瞳孔紧紧注视着他的胸膛——准确地说,是其下那颗汩汩跳动的心脏。

  感应到凌霜铭身上并没有幻术残留的那刻,雒洵如坠冰窖。

  尽管他的师尊可能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可无意识的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凌霜铭是真的想杀了他。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阻碍凌霜铭飞升的那个心魔。

  想到这里,雒洵心中一恸,恍惚中向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前行几步。

  他甚至分不出这两种情况,哪个更糟糕些。

  “主上!”“臭小子别过去!”

  耳畔响起宸湮二人的惊呼,都像北州的朔风,呜呜咽咽听不真切,唯有铮然剑吟格外刺耳。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白衣墨发的剑者,看他手起刀落,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凌霜铭觉得自己仿佛沉进一场大梦,梦中他是人人喊打的北州叛徒。

  不知躲过多少次追杀,满身狼狈的他终于力竭,被同门师弟打落山崖。

  在积雪封冻的谷中醒转过来,听到身畔衣料摩擦的声响,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剑气自指尖迸发,直直向那人掠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随之响起,紧接是肉1体扑通倒地声,还伴随着诡异的咕嘟声,似是慌不择路摔了个狗啃泥。

  “诶呦,你们修仙的怎么都喜欢打打杀杀!”

  凌霜铭皱了皱眉,这是道十分稚嫩的童音,听着不过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绝不该出现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谷才对。

  但这小孩只是躲开了他的剑气,蹲在一旁瑟缩起来,静静地朝他这边望着。

  模糊的视野里,小小的孩童仿佛一团冰雕玉琢的雪团子。脑袋上几根呆立的毛发在风雪里飘摇,与他颤抖的身体保持同样的韵律,看上去人畜无害。

  凌霜铭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样物事便随他的动作滑落。

  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件只有半身高的披风,虽说面料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仍能辨认出价格不菲的毛料。

  这样的毛皮,只有世家里那些众星拱月的少爷方能用得起。

  而现在,这孩子却将这御寒之物让给了他,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的袄子,在刺骨的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想到这里,凌霜铭迈起还不甚利索的腿脚,想要将披风重新为孩子披上。

  谁知刚触到细小的胳膊,雪团子猛地一惊,啊呜一口朝他的手背啃来。

  “诶——万万不可!”

  凌霜铭急忙撤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元婴期的修为,再加上一身法衣,足以媲美玄铁之坚。

  只听一声脆响,几颗乳白的小牙应声而落。

  凌霜铭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看到那倔强的小脸上,一双漆黑而亮的大眼睛慢慢泛起红晕,被涌起的水雾覆盖。

  尽管有过照看雒洵的经验,他还是对这种场景束手无策,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中。

  “嘘,嘘!别哭!诶,还真掉金豆啊!”

  ……

  像是经历一场大战,直到后半夜小孩才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晚上,阒寂谷底寒气愈发砭骨,呵出口白雾都能顷刻冻成冰棱。

  这年幼的孩子哭了多时,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只能青白着一张小脸,安静地瑟缩在石缝内。

  凌霜铭的状况其实也不容乐观,他先是遭雒洵剜心,又被青冥宗打落深渊,能自行恢复意识已是奇迹。

  绝大部分灵力都用来吊命,寒意便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肆意啃噬这具脆弱到极点的身躯。

  直到手足都冻得麻木,他才从凌迟般的痛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该寻些衣物御寒。

  在储物戒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件陈年大氅。

  凌霜铭犹豫一下,罔顾小孩的挣扎,将他一把揣入臂弯间,再将厚实的毛皮披风盖上,彻骨奇寒顿时消解不少。

  本还在张牙舞爪的孩子,在被柔软的衣料裹住的瞬间,离奇地安静下来。

  因凌霜铭身受重伤的缘故,这个怀抱其实算不上温暖,却隔绝了刀剐似的风。

  鼻尖充盈着好闻的雪松清香,就连其中混杂的血腥都飘着淡淡的甘甜,让人难以自禁地沉浸其间,忘却一切恐惧。

  原来世上除了母亲的臂弯,还有这样让人安心的地方。

  别扭了一会,小家伙决定向凌霜铭示好:“喂,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们扯平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以后做个朋友吧。”

  被问到名姓,凌霜铭刚要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却喉头一紧。

  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先是遭一手养大的徒弟背叛,又被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宗门赶尽杀绝。这样的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去其实无甚区别。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先是如掺了砂砾,复又似清泉流淌,尾调带着说不上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

  “凌……林决云,一介散修罢了。”

  小孩煞有介事地作揖,学着家中长辈的语气道:“原来是林兄弟,我叫君犬子。”

  凌霜铭,现在是林决云:“噗。”

  他自有记忆来的数百年,还是第一次生出捧腹而笑的冲动。

  日次可爱小团子,老气横秋起来真是要命。

  “林兄何故发笑?”君犬子应当没少被人调侃,顿时垮下脸色,气呼呼地问,“我娘只起了这个乳名,林兄不满意?”

  林决云几乎要将一身伤口崩裂,才把到嘴边的笑声憋了回去:“这名字别有雅致,甚好……你娘现在何处,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

  君犬子听罢却没了头先的活泼劲,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决云以为他是睡了过去,低头扯扯披风,想将人裹得更严实些。抬起胳膊时他忽然一顿,发觉袖角湿了一大片。

  连忙将小孩的脸扳过来,待看清君犬子的神情时,林决云怔了怔。

  泪水正如珠串似的从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淌出来,那张柔嫩的小脸早挂满了冰碴子,冻得青一片紫一片。

  是自己方才调侃的语气没有把握好,又刺激了小团子脆弱的内心?

  林决云看着在奶白的小脸上分外显眼的冻疮,只觉自己如坐针毡。

  “别哭了,诶呦小祖宗,怎么比我徒儿还能掉珠子……”

  笨拙的宽慰,自然无法奏效。

  君犬子打了个哭嗝,由无声垂泪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林决云无奈地按按额角,决定先捏个法诀,先把君犬子这张小脸蛋保下来再说。

  就在他咬牙催动灵力时,只听君犬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在了。”

  林决云不明所以,刚想追问,却对上一双赤红眼珠。

  稚童幽沉的眼眸里满是无处发泄的恨意,有如一根尖刺扎入他的眼底。

  “有群会踩着剑飞的人冲进我家,把爹爹和我娘都杀了。哥哥姐姐也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他们和你穿的衣服很像!”

  林决云低头看过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青冥宗道袍,只觉君犬子的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到了他这个境界,一眼便能看出这眼前的小孩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

  北州地界与魔界相邻,不乏有在魔族中难以立足的人混入人族城池,与人族绵延子嗣。经过几代繁衍,这些魔族后代的血脉早就稀薄,行为习惯更是同凡人全无区别。

  因此即便知道有这样的半魔存在,修士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长久的相安无事,被他打破了。

  雒洵走火入魔时他便沾染了魔气,青冥宗便是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踪他们师徒的行踪。

  这些时日他意识昏沉,只知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找到那孽徒讨个说法。却没有想到,以青冥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作风,会给多少似君家这般的无辜之人带来灭顶之灾。

  一阵堆卷着细雪的风穿过岩缝,穿透厚实的毛皮,灌满四肢百骸。

  林决云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察觉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变得浓郁起来,君犬子不安地动了动:“诶,我可没说你也是大恶人,你和那些修仙的比起来,更像个好人。”

  林决云摇摇头,此子年纪尚幼,还不知道坐在自己眼前这位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眼下这一声声单纯的童言,听在他耳朵里,就变成了锋利的刻刀,每一字都在心头带起模糊血肉。

  “好人……呵呵,好人?”他无意识地重复这两个字,挤出一丝笑来,“犬子,这世间善恶相生,祸福相伴。今后你独自讨生活,最该远离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君犬子失神地看着林决云的侧脸,心道,我才不信呢。

  在迷离雪色里,这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莹莹散发着柔光,像一尊上好的白瓷。

  那对幽蓝的眼眸虽静谧得宛如一潭死水,却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闪烁微光。正如镜湖中浸泡了几颗星子,清透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哪怕是懵懵懂懂的幼童,也能感觉到这是个死气沉沉的笑。

  即便如此,这样的笑容还是让人如沐春风。

  这样的人,怎会舍得疏远呢?

  君犬子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奶声奶气地说:“我听先生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救了仙长一命,仙长却急着把我丢下,这不合适吧?”

  林决云:“……”

  认为君犬子人畜无害的自己,真傻,真的。

  “你要我如何报答?”

  “我要拜你为师,学习仙术,然后找出那群恶棍,为我的爹爹娘亲复仇!”

  林决云几乎立刻拒绝道:“不行!”

  他在雒洵身上耗费了一切心血,换得那样惨烈的结局,已经够了。而君犬子的身世,和雒洵何其相似,若再收这样一个徒弟留在身旁,无异于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巴。

  但看到孩子失落的眼神,他又很快动摇。

  ——到底是他毁了孩子的一生,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补偿都不为过。

  他缓下声音:“我不收徒弟,但我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要求你学成后,只诛该杀之人。”

  “那么……你就是我师兄啦?”君犬子破涕为笑,“我听说仙长们都有自己的门派,师兄是哪一派的人?”

  林决云怔了怔,幼童眼底跳动的光芒,像团炽热的火苗顺着二人相接的视线,一直燃进他冰封的心底。

  “玉清派,从今起你我便是玉清派的门人。”他最后看眼青冥宗的方向,缓慢而坚定道。

  既然世上没有他们这类人的容身之所,他便以自己的身躯,撑起这三千大道。

  君犬子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句诗,不由在心底赞叹,像林决云这样出尘的谪仙,果然只能出自仙境。

  至于他发现所谓的玉清派只存在于他们的对话中,还是块光秃秃的地皮,那都是后话。

  前途已定,整个人便放松下来。为防止一觉睡过去,第二日曝尸荒野,林决云便强打起精神与孩子闲聊。

  “你既已入道门,就该有个像样的道号。”说着他看向君犬子幽邃的双眸,“就叫君秋池罢。”

  “不好,书上说同门师兄弟都是按字辈取名,我不要和师兄生分。”君犬子立刻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满地摇头,“再说,秋池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林决云腹诽:孩子是欠揍了点,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呵,那你自己来取?”

  “古有名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师兄既然名唤林决云,那我便是林浮云。”

  明知童言无心,林决云还是有一瞬怔忡。

  也好,这条离经叛道的路,到底不是一人踽踽独行。

  星移斗转,当初只存在于对话中的玉清派,百年后在中州名声鹊起。

  林决云的本意只是为林浮云提供一方容身之处,可惜林浮云性子跳脱,乐于捡孩子。不论是血脉微薄的半妖半魔,还是人族弃婴,总之来者不拒。

  最初只有试剑峰一处山头的玉清派,肉眼可见地规模壮大。

  或许是门下弟子大多混血的缘故,这百年来,玉清派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

  身为掌教的林决云自不必说,仅仅用了数十载便突破至化神期,待领悟了剑心境后,更是直接晋入踏虚期。

  尔后林浮云等几名元老弟子剑术大成,也突破了化神期,至此再无人可以质疑玉清派的地位。

  被众位掌门簇拥着登上仙盟祈雨台那日,林决云接过奉上的仙盟盟主令。

  “承蒙诸位信任,在魔族大敌当前之际,将上仙界的存亡交于林某手上。玉清派定不负所托,倾尽全力荡平魔祸,还人界河清海晏。”

  林浮云就在下头看着,他的师兄立在高台上,衣摆在山间缭动的云雾间轻轻浮动,恍若谪仙临凡。

  他忽然觉得心头堵得慌。

  林决云彻底变了,尽管他还是一如当年霞姿月韵,待人接物无不温柔至极。可那对清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去,再也没有波澜浮动。就连嘴角若隐似无的笑意,都只剩了神性的悲悯。

  林浮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天下苍生的重担,已彻底压垮了他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林决云便是株枯萎的雪松。看似屹立于风刀霜剑,其实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崩塌倒地,露出内在早已腐化的根茎。

  而他还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厦,添上最后一笔。

  林决云在得知林浮云失踪时,比之旁人的讶异,显得过分平淡。

  早在他决定收留君家独子的那夜,他就知道这天早晚会来。

  其实他也无心再去管林浮云的去留,魔尊戟无心为首的魔族来势汹汹,不出一日便拿下北州,连带中州北部的几个小门派也遭了殃。

  若再往南下,就是玉清山地界。

  自仙盟回返那日,林决云一行人险些进不了自家山门。

  早已等候在此的大批难民和散修,几乎将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青冥宗处心积虑要将旧事埋藏,可关于林决云和魔尊是师徒关系的小道消息,早就成了上仙界茶余饭后的谈资。

  戟无心绕过玉清派,先将中州各派挨个荡平一遍的举动,更让人们笃定,投奔林决云定会安然无事。

  不等众人反应,林决云已被难民团团围住。

  劝说,哀求,斥责……形形色色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激愤有之,悲凉有之,人们将自己憋闷已久的情绪,恣意砸在屹立于人潮中心,显得格外单薄瘦削的青衣仙尊身上。

  “听说戟无心是你的徒弟,教出如此恶徒,仙尊作为盟主,就不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戟无心作恶多端,仙尊还打算按兵不动到何时!依仙尊的修为,诛杀魔头也不过手到擒来吧?”

  “现在只有仙尊才能救天下人,还请您早做决断!”

  ……

  林决云环视这些向他讨要允诺的难民,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他的眼眸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

  为了天下苍生,他就注定要赴一场九死一生的决战?

  至于雒洵,林决云根本不敢想象,当师徒再次相见,会以怎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数百载岁月,对于修仙者而言也足够漫长,却也似须臾一瞬。

  与那逆徒决裂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横亘在心口的疤痕早就淡去,他自以为将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尘封得很好,其实只需一个契机,血淋淋的伤口便再度裂开。

  还在耳畔嗡嗡的人声逐渐远去,林决云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料,指尖都泛起苍白。

  心脏与血脉相连处像是被尖利的指爪硬生生剖开,疼得他几乎窒息。

  站在身旁为他阻挡人群的弟子第一个发现不对,急忙冲上去:“掌门,是旧疾发作了?”

  林决云深吸口气,制止了那名弟子输送灵力的举动:“无事……先把难民安顿妥当,告诉他们,戟无心若真来犯,我会亲自清理门户。”

  那弟子怔了怔,方才他明明看到掌门面色一惨,怎地眨眼功夫又恢复如常了?

  倒是按住自己的那只手,冷得不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