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城经年不歇的风雪罕见地停了, 就连夜幕里漂浮的灯盏,用来维持光亮的灵力皆被天边那奇诡阵法吸去,原本明灿的烛火颤巍黯淡。

  在穹庐似的阵法逼压下, 市集道路空无一人, 两旁屋舍更是门窗紧闭。

  偶有修者匆忙御风飞过, 皆向着玄风山麓的方向而去,但很快又有人自那头落荒逃回。

  平时不可一世的高阶修者满身狼狈风度尽失, 仿佛刚经历了极为恐怖之事。

  君秋池赶至北冥城时, 正看到这诡异一幕。

  他随意伸手,拎小鸡似的扯住一人:“那正在吸纳天地灵气是什么玩意?”

  被抓个正着的人发髻凌乱, 面上分不清是汗或泪斑驳纵横,含糊不清地哭道:“诶呦前辈饶命, 还请仙人爷爷高抬贵手, 放过在下罢,呜呜——”

  君秋池烦躁地瞪他一眼, 清邃眼瞳下仿佛蛰伏了骇然巨兽,下一刻便要将人一口吞噬。

  鬼哭狼嚎戛然而止, 那修者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老老实实挂在空中缓缓荡起秋千。

  “秘境被打开了?”

  “晚辈也不知!”那人哆哆嗦嗦道, “晚辈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见不少前辈大能都被那古怪的光柱困住, 便掉头回来了。”

  君秋池垂眸沉吟,观眼前这人境界,也将要突破化神期。九州之内能被他称作前辈的,应都是上仙界内鼎鼎大名的人物。

  “罢了, 你自去逃命。”他按捺住心底盘旋的不安, 丢开抖得筛糠似的修者, 足下加快速度,向天际光柱的方向飞快掠去。

  其实这点距离对于踏虚期来说,不过眨眼就能到达。

  但君秋池越是接近,就愈发感到心悸。

  他的境界正被什么东西压制,连带着体内灵力运转都逐渐停滞,这样的阵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都闻所未闻。

  处于灵力漩涡中心的玄风山麓,此刻反倒一片沉寂。

  朔风吹动蓬草,卷起千堆玉屑。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天穹上的落雪缓缓飘落,又被吸卷进阵眼内的簌簌声。

  因此甫一踏上此地,在山谷内扩散开的脚步声便引来数道神识。

  君秋池亦放开神识探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脚步蓦然一顿。

  诚如方才那名修者所言,阵内几乎汇聚了整个九州最为知名的修士。

  非但有上仙界的众位法修,就连浑水摸鱼混入其中的魔界老祖们,也在阵法的压制下原型毕露。

  此刻他们正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方,各自占据了山谷的一头就地打坐。

  但准确地说,除却仙魔两方,还有一角立了两人,在虎视眈眈的两大阵营映衬下,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这两人君秋池同样不陌生,他长吸口气,沉着脸走过去。

  “孽障东西,原来你竟没死!公然弑师后,还敢到霜铭的洞府前造次?”

  雒洵看清来人,眼底掠过一抹冷色:“师叔都活蹦乱跳,师侄怎敢先走一步?”

  “你还有怨气不成?”君秋池登时气笑,抽出腰间折扇,扇面一展便向雒洵的脖颈划去,“如今霜铭的命都折在你手上,你还要搜刮尽他留下的秘宝。当心饭没咽下去,先撑破你的肚皮!”

  雒洵侧身,锋利扇面便擦着他的脸颊转过,带起几缕墨发。他也不甘示弱,抽过宸湮腰间灵剑,剑花挽动,森冷剑气劈开夜幕,直取君秋池头颅。

  “师叔不辞万里专程赶来,难道也只是为了上演兄弟情深,秘宝对您而言就有如粪土?”

  这两人受阵法影响,皆无法施展灵力。即便如此,扇面掀起的罡风,以及剑锋发出的剑气仍旧纵横四野,惊起飞石走沙。

  一个是仙界魁首,一个是魔界魔尊,当世屹立巅峰的两位大能肉搏,瞬间引得全场瞩目。

  观摩这个级别的大能战斗,若是搁在平时,只能远远眺望,稍微靠近都有灰飞烟灭的风险。而眼下这个阵法为近距离观战提供了绝佳条件,因此魔修道修一时都将恩怨抛在脑后,聚精会神地看两人过招,生怕漏过任何细节。

  踏虚强者间的斗法,就算不能动用法术,光是招式对拼,对于他们这些后辈而言都是受益匪浅。更有甚者直接从中悟道,开始打坐冥想,稳固道心。

  就在扇风与剑光飞舞之时,山谷隘口处忽然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像是有人踉跄行来。

  又是一个不信邪,非要为了秘宝来送死的。

  各路宗师们早就习以为常,粗略地用神识一扫,便继续将注意放在雒洵二人身上。

  但很快他们就无法忽视这位不速之客——还在拼杀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大能动作一顿,齐齐向那里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

  雒洵低缓的声调罕见地尖锐起来:“师尊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快走!”

  君秋池亦缩紧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凌霜铭还在向前的双足:“臭小子说得对,趁结界还没扩张,快些离开!”

  他们情急之下并没有用传音,对于这些听觉灵敏的人来说,就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别说在场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人精,在那些满大街疯传的话本影响下,就是三岁小儿都知道教出戟无心的好师尊究竟是谁。

  在看过来者白皙清隽的脸庞后,他们更加确信,这正是那位搅得中州风云变幻,又反反复复死而复生的林决云。

  萧无极立刻向周围狠狠瞪了几眼——老妖精们,早些时候还拿我的话当笑柄,看看,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林决云他就是诈尸了!

  相比中州之人的震惊,北州宗师更是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

  “是老朽眼花不成,那不是几百年前青冥宗的亲传大弟子?”

  “您老这些年闭关,自是有所不知,那凌霜铭早在中州混得风生水起,与玉清派的祖师乃是同一人。”坐在另一旁的修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是念在青冥宗这些年对北州的照拂,大家看破不说破罢了。”

  而凌霜铭这不合时宜的现身,也使得他们同时联想到一个猜测。

  ——这道堪比仙阶的禁制阵法,究竟是谁设下的。

  当即就有人隐在人群中朗声高呼:“洞府秘境已逾近千年,早就形同无主之物。就算林仙尊真是仙人转世,也该按俗世规矩,与天下人共逐宝藏。现在利用秘境禁制将我等囚禁在此,未免有失公道吧?”

  或许是感应到了凌霜铭身上的修为也同众人般微不可查,又或许是他在夜色里单薄的身影看上去纤细得不堪一握。

  这些早先还惴惴不安的人逐渐恢复了胆量,借着草木遮掩,四下里传来一片捏着鼻子的附和声。

  当段斫风同应无痕一路且打且退,追着凌霜铭闯入视野时,众人的情绪似乎到了某个临界点。

  “那不是青冥宗的人,好哇,当年青冥宗一口咬定已清理门户,如今却与林决云狼狈为奸!”

  “别怕,这禁制似乎对他们自己人也生效,想要进入秘境便须从大阵中经过。到时他们势单力薄,众位道友齐心协力,拿下这几个魔族奸细还不是易如反掌!”

  雒洵听得眉头直皱,一时忘了自己还在与君秋池搏斗:“……这帮利欲熏心的东西,当真愚蠢至极!”

  君秋池也收起折扇,咬牙暗骂道:“一群人精到糊涂的老东西,霜铭若是存心要他们的命,直接打开洞府,让他们来个有进无出,岂不是更省事?”

  雒洵冷笑:“师尊真有师叔们这般蛇蝎心肠,今时今日早就回归神位了罢。”

  “挑了仙盟诸派,血洗中州的不是你吗,魔尊大人?”君秋池不甘示弱地回击。

  出乎意料的是,雒洵这次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师叔说是,那便是吧。”

  就像一拳打在轻飘飘的云朵上,君秋池几日来憋在肚子里的邪火顿时消了泰半。

  人冷静下来,连带耳目都清明不少。

  “臭小子,且慢斗嘴!你瞧你师尊,行止似乎有些奇怪?”

  雒洵也早就起了疑心,隔着重重风雪,凌霜铭的身姿变得朦胧不清。

  在雒洵的印象中,哪怕脚步再虚浮,他的师尊也从容淡定,不论何时都维持着一身清逸翛然。

  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个凌霜铭,走动时迟缓僵硬,连带那双眼眸也灰蒙蒙的,像只毫无声息的提线木偶。

  雒洵倏地意识到不对:“定是有人用邪术控制了师尊的神智,快拦下他,秘境不能在这时开启!”

  眼见凌霜铭已一只脚踏入光柱,二人来不及多想,当下将轻功运到了极致。

  他们一动,对峙多时的仙魔两方也纷纷亮出兵刃,饿虎扑食似的朝凌霜铭那头涌去。

  这一刻不论身处哪方阵营,众人的想法都很一致——只要得到秘境至宝,飞升成仙,别说死里逃生,这九州都要臣服在自己脚下。

  雒洵这些年在魔域摸爬滚打,身法比之在玉清派时还要敏捷不少,就连君秋池都被他远远甩开一截。

  他一把抓住凌霜铭的腕子,刚想将人推出结界,数道劲风便自身后招呼过来。

  “找死!”君秋池当即回头,手中折扇唰地展开。

  但见他用力一挥,万千剑芒自扇叶间划出,冷冷银光与漫天法宝碰撞,如世间最坚固的天罗地网,为身后两人挡下密不透风的围攻。

  雒洵微微动容:“君秋池你……”

  要同时应付仙魔两方上百名宗师的围剿,即便修为高深如君秋池,瞬息间身上便布满了深浅交错的伤痕,看上去极为骇人。

  他额上遍布冷汗,却还有心思回头笑道:“你这孽障,胆敢直呼师叔名讳!等霜铭醒来,我定要将此事告知,让他好好抽你屁1股。”

  “你最好祈祷自己有命活到那时!”雒洵深深看了眼君秋池染血的背影,向紧守在身边的黑衣魔君道,“宸湮,你去帮他抵挡一阵。”

  “是,主上。”

  宸湮有些意外,他跟随雒洵两世,只知自己的主子对人界的一切都恨之入骨。

  应魔尊的命令保护一个人族,这位道尊还是几百年来破天荒第一人。

  怀着好奇对视的瞬间,宸湮立刻拉下了脸。

  君秋池亦一个分神,折扇上的力道加重,一道极亮的剑气穿破夜空,险些将前方的山头削平。

  二人几乎在同时认出了与自己对打三年的死对头,相触的视线如利刃交锋,迸起一阵火星。

  “君道尊,还没陨落呢?”

  “呦,这不是威风凛凛的魔君大人,几日不见竟沦落到向一个毛头小子做小伏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