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关虽然位处边疆, 但这些年两国没再起过大规模的战事, 再加上怀化将军镇守, 治兵严谨,虎啸关便渐渐有了繁华的气象。

  如今又是除夕, 一年中少有的闲暇时,所以集市上带着孩子闲逛的人并不少。叶澄吆喝了几声,便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季芳泽呆呆站在街边, 心中寒凉比冬日的冷风更甚。

  他常年跟着惠和大师在外,并不如何歧视商贾之事, 但也了解世人讲究士农工商,地位差别犹如天壤。这个人, 曾经亦是探花郎, 世间顶顶矜贵清高的人物, 如今竟到了沿街叫卖的地步吗?!叶家人对他的薄凉,更是叫季芳泽心中大恸。

  叶澄刚笑颜灿烂地将第一位牵着孩子的主顾送走, 转头就看到季芳泽站在他身旁。季芳泽赶他离开,闷声道:“你去一边坐着, 我来卖。”

  叶澄可不敢接受他的好意,但不是怕季芳泽辛苦, 而是怕季芳泽把他的生意搅黄了。毕竟就连他这么随和的人,都和这位小师傅合不来。叫这位小师傅来卖东西, 还想不想卖出去了?

  叶澄连忙委婉拒绝, 但这位小师傅却很固执, 一定要坚持帮忙。

  最后叶澄想了个主意:“小师傅, 你看我们什么也没带,站着怪累的。我看咱们来的路上,路过了一间小庙,你能不能去借两个蒲团来?”

  季芳泽也不知道这十几个草编要卖多久,心疼叶澄站着,便点头去了。他早前跟着惠和大师拜访过虎啸关所有的寺庙,借两个蒲团应该不难。

  就在季芳泽去借蒲团那一会儿,叶澄已经凭借着他那破了相也照样好看的一张脸,还有能说会道哄小孩的一张嘴,成功地将所有的草编都卖掉了。叶澄掂量了一下那几十个铜板,心中觉得不足。

  既然决定了要送礼,总不能太寒酸。

  他交待刚刚借蒲团回来的季芳泽:“你在这里看着我们的摊子,别让人把地方占了,我去买点东西。”

  季芳泽乖乖坐在蒲团上,眼看着叶澄去买了一厚叠红纸,又去对面铺子的大姐那里,靠甜言蜜语借了一把剪刀,动作麻利地剪起窗花来。

  其实很多人家都会自己剪窗花,就算不会剪的人家,也早早买过了,但是耐不住叶澄手巧啊,剪得图案既好看又复杂,简直像是艺术品,于是又引来一阵购买热潮。叶澄将窗花售卖一空,又去买了藤条,锦布,丝线……

  季芳泽坐在摊子后面,负责替叶澄接钱,全程的情绪状态,从痛彻心扉,到觉得有点不对,再到最后彻底麻木了。

  最后收摊的时候,叶澄瞧着竟然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若不是瞧着天色将晚,大家都要回家了,只怕他自己就能拉起一条卖货的长街来。

  哦,当探花真是屈才了,也不该去当兵,瞧瞧那舌绽莲花,哄得大姑娘小媳妇眉开眼笑,乖乖掏钱的本事,正该当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才是。

  叶澄将最后一个络子卖掉,笑着送走那位对他恋恋不舍的姑娘,转过身,对上正生闷气的季芳泽。明明这位小师傅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但叶澄竟神奇地看出,他现在情绪很低落。

  叶澄笑起来:“又是谁得罪我们小师傅了?”

  季芳泽低着头,没说话。

  叶澄走过去,伸出手拉季芳泽起来,又将两个蒲团收好:“走,给你买贺礼去。”

  季芳泽本来一肚子的气,听见这句话慢慢抬起头,声音很轻,仿佛不敢相信一样:“给我买贺礼?”

  叶澄把钱袋掂了掂,里面有几块碎银,其他都是铜板,还挺重的。他又放回季芳泽怀里:“对啊,给你买贺礼,开不开心?”

  季芳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有些茫然:“你不是,要给家里买年货吗?”

  叶澄想起自己刚刚的托词,余光看到自己刚刚剪剩的几张红纸,随口道:“其实家里年货早就买好了,就是缺几张剪窗花的红纸。”

  所以,其实卖草编的钱就已经够用了,他后面折腾那么多,是为了给自己买贺礼。

  季芳泽心头一颤。他自出生以来,多受病痛折磨,性子非常乖张厌世。虽然跟在惠和大师身边长大,却没学到几分宽和仁慈,反而是十分刻薄又挑剔的性子。他就像和这世间隔着一层薄纱一样,很难像师父一样,因为世人受苦而怜悯,因为路见野花而喜悦。除了三五亲人,他也从来不愿意和别人结交相处。

  他从不曾因为什么事狂喜。

  但此刻,叶澄刚刚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几乎要叫他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了。

  叶澄拉着季芳泽的胳膊,一路朝前疾步走去,心里有点后悔。他沉迷赚钱,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晚了,生怕再晚一步,错过了最后开门的店铺。

  走着走着,看到一家卖小件木雕的店铺刚准备关门,叶澄大喜,连忙叫住了人家。

  这类店铺,一般有卖佛珠或是木鱼的。

  叶澄进了门:“掌柜,你们家有没有僧人用的物件,摆出来看看。”

  虽然他们穿着简朴,都不像有钱的人,掌柜也没嫌麻烦,笑呵呵地摆了几件出来,供他们挑选。

  叶澄一件件看过去,拿起一串十八子的手串:“这个瞧着不错。”

  掌柜笑道:“客官好眼力,这木头虽然不打眼,做工却是顶好的,您瞧这母珠里的佛像,再看看这坠饰的雕工,莲花纹栩栩如生,是我们店里老师傅的手艺。”

  叶澄也觉得不错:“多少钱?”

  掌柜笑眯眯地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文。”

  这三个字宛如一道惊雷,直接把季芳泽从微醺的陶醉状态中劈出来了。季芳泽脸色剧变:“……多少钱?!”

  其不可置信,对价钱的不满溢于言表。

  叶澄给了季芳泽一个上道的眼神。没想到这小师傅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竟然还懂杀价的规矩。

  叶澄似笑非笑:“掌柜欺负我这外地人。”

  胖乎乎的掌柜苦笑:“瞧您这话说的,您是军爷,小老儿哪敢?实在是这手艺值钱。”

  叶澄跟人家套近乎:“掌柜的你看,平常保家卫国地,赚点卖命钱也不容易,就便宜点呗。”

  两人一番纠缠,掌柜最后咬咬牙:“一口价!三百五十文!您要看得上,就拿走吧。”

  叶澄觉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价钱他们也付得起,便从季芳泽怀里掏钱。一掏,没掏动。

  叶澄抬起头,纳闷儿:“小师傅?”

  季芳泽的声音细如蚊声:“太贵了。不要了吧?”

  叶澄一愣,没想到这小师傅杀起价来,比自己还黑心肠。他也压低声音:“真不贵了,也给人家留点活路吧。听话,把钱给我。”

  季芳泽倒不是真觉得三百五十文贵。

  他出身皇家,帝后又予取予求,什么富贵没见过?就算是跟在惠和大师身边的时候,三百五十文也不值一提。人家可是国庙高僧,虽然习惯过得简朴节约,但真要论起来,也是很有钱的。

  别的时候,莫说三百五十文,便是三百五十两,季芳泽也不眨一下眼。但是这些钱不一样啊。

  季芳泽搂着钱袋,觉得这几百文竟比世间顶级的富贵繁华,还要沉上几分。

  这都是叶澄辛辛苦苦,一个下午赚的钱。那佛珠看着也没什么好的。他若真想要佛珠,到时候直接去他爹库房里拿不就好了,或者拿他师父的私房钱买,要什么样的没有。干嘛要花叶澄辛苦赚的钱。

  季芳泽不想把钱袋交出来,急速转动脑筋:“我又不缺佛珠。你要是真想送我贺礼,不如亲手给我做点东西。”

  随便编个小狗就挺好。比这佛珠好多了。

  叶澄想了想,觉得也行。人家这么久了,还一直惦记着给他弄祛疤的药,他亲手给人家做点东西也算合情合理。而且他自觉手艺不比谁差,还能省下雕工钱,给小师傅弄个好点的木头。

  掌柜任由他俩嘀嘀咕咕,等叶澄转过身,仍然是笑容满面的和气模样。

  叶澄却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人家都要关门了,他们才赶过来,现在又一直磨蹭个没完。叶澄趁季芳泽没防备,一把将钱袋夺过来,丢给掌柜:“掌柜,我一共就这些钱,您看最好能买得起什么样的木头,就给我弄一块。要刻佛珠的。就按老师傅平常的用料算。”

  季芳泽往前迈了半步,终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下了叶澄的面子,低着头不动了。

  掌柜接下钱袋,打开看了看,去了里屋找木头。

  季芳泽看着身前这个人,没话找话:“你还会刻佛珠?”

  这个人怎么长的,怎么什么都会。

  叶澄漫不经心道:“还算顺手吧。”

  这些年下来,太多的身份转换。何止木雕,他连绣花都能来几下。

  说着话,季芳泽还是没忍住,轻声道:“出家人不计较身外之物。其实没必要用好木头。”

  叶澄多少看出季芳泽的意思了,笑吟吟道:“出家人不计较身外之物,便是用好点儿的又何妨?况且我那才多少钱。小师傅这一路待我的恩情,我虽然出不起千金,但也不会吝惜这一点钱的。”

  掌柜很快就出来了,大概看出叶澄懂行,也没糊弄他。在这价位里,这块木头还不错。

  两人去寺庙还了蒲团,季芳泽自称住的地方距叶家不远,和叶澄肩并肩往回走。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讲叶澄在营中的事,讲季芳泽制方子的过程。

  到了叶家门口,天色已经晚了。季芳泽将药膏递给叶澄,实在没什么再留下去的理由,只好告辞。

  “等一等。”

  叶澄喊住了他。

  暮色中,季芳泽转身,看到这人明亮的双眼。

  叶澄三两步走到季芳泽面前,从怀里掏出今天那个钱袋,递给了季芳泽。

  季芳泽接过来,那钱袋和之前比轻飘飘的,里面大概还有几枚铜板。季芳泽不解地看着叶澄。

  叶澄其实也不知道刚刚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人家,他轻咳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赚钱是给你买贺礼嘛,剩下的钱也归你。”

  叶澄笑道:“就当我提前给小师傅的压岁钱吧。”

  听声音,这小师傅还不大呢。估计也就十六七岁。不知有什么样的苦衷,做了和尚不算,竟必须连相貌也遮起来。而且,一天到晚看起来,也不怎么开心的模样,经常生闷气。

  倒有点像他家小芳。

  想起季芳泽,叶澄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像是看到了已经离他而去的恋人,轻声道:“要天天开心呀。”

  说完这句话,叶澄便摆了摆手,进了叶家门,只留下季芳泽站在原地。

  季芳泽在街头呆站了半响,反应过来,竟觉得面上发烧。

  他捏紧了钱袋,轻声嘟囔道:“这么会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

  今天家里来客人,写得晚了,不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