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关。

  今日已是除夕, 街上到处挂着红灯笼, 贴了红对联, 地上有炮竹的碎屑。街上走着的人大多满面笑容,不急不缓, 放眼望去都是一副喜庆安逸的模样。

  叶澄从军营离开,在虎啸关的街头慢慢走着。

  军中有轮休的制度,罪卒营虽然比寻常士兵要严苛得多, 但也同样是有的。到了年节这几天,大多供人消遣的去处都关门了, 如果不是家人在附近,兵卒们反而不愿意把宝贵的休息机会, 浪费在这时节。

  因为叶澄的长官知道叶家人在虎啸关, 所以就把这几日的休假, 分到了叶澄头上。

  这一路上,叶澄身上破烂的军服, 还有脸上的长疤,都没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 反而有不少人对他微笑。怀化将军治下,虎啸关确实有几分军民一家亲的气象。

  叶澄听着009的指路, 来到了一条小巷。他站在路边,一群小孩子从他身边打打闹闹地跑过去, 有一个穿着红色小褂的小孩子停了下来:“军爷, 你找谁?”

  叶澄也弯了腰, 露出和气的笑容:“找一位姓叶的先生, 大概和我差不多高,四五十岁,面色特别严肃,你见过吗?”

  天真可爱的小孩子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露出一副“要窒息了”的表情,然后调头跑了。

  叶澄站直身体,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头子做什么了,还真不招人待见。”

  难道他在这里对别人的小孩,也像是教自己孩子一样,动不动就打人手板?

  叶澄站在那座小民居前,敲了敲门。

  他不知道叶家会不会接纳他,其实私心里也无所谓会不会被接纳,但毕竟是借了人家儿子的壳儿,又答应了要保护这一家人,遭人白眼也得往上靠,这都是义务啊。

  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是叶端璞。叶端瑜的二弟。

  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是少年,个头窜地飞快。不够几月不见,竟然又肉眼可见地长高了。

  少年看了眼门外的人,眼睛瞬间睁大,看上去有点激动,但又犹豫地咬了咬嘴唇。一连番复杂的表情下,少年让开了位置:“……哥,进来吧。”

  叶澄进了家门,叶家人闻讯赶来。因为是除夕,也没有其他事要做,所以一家人都在。

  见一个个都安好,叶澄也松了口气。面对叶家人的沉默,他笑得坦然:“军中放假,我回来看看。这几个月有什么麻烦事吗?”

  虽说他认定季呈佑的手伸不到虎啸关,但毕竟事有万一,就算不是季呈佑的人,街上也会有流氓混混。这一家子书生妇孺,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不等人回答,叶父已经沉声道:“湘儿,你带着璐儿出去玩。”

  “是。”

  方姨娘点了点头,将怀里的孩子抱走了。叶端璞沉默着将房门窗户都掩上。

  环境封闭,气氛凝重,下面就该是谈话了。叶澄也没等人问,行了一礼:“在下叶澄,受叶端瑜所托,来护诸位周全。”

  叶母忍不住出声,声音颤抖:“那瑜儿呢?”

  叶澄表情平静:“在下接的是死人的生意。”

  “哗啦”一声,桌面上摆着的茶碗,因为叶母剧烈的起身动作,被挥到了地上。叶母有一瞬间的眩晕,叶端璞冲过去,将人扶住了。叶父的身形也晃了一下。

  叶澄站在原地,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没有动。

  事实可能会让他们很难过,但这就是事实。如果要编瞎话圆谎,叶澄未必做不到。但面对这样的一家人,叶澄觉得,没必要这么做。他们心爱的儿子,崇拜的哥哥死了,这件事很痛苦,很难,但至少他们该知道实情。

  叶澄叹了口气:“他还没有去投胎。要不我让他出来跟你们说?”

  说到底,叶澄是有嫌疑的。毕竟是他占了叶端瑜的壳,叶家人可能因为过去几个月的相处,对他暂时保有信任。但这根刺却难免藏在心底。叶澄答应了要保护叶家人,大家是长期合作关系,最好谁也别拖谁的后腿。

  叶母眼睛一亮:“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叶澄走到案前,捻起一根香递给叶端璞,警告道,“但他毕竟死了,魂魄不能轻易现世,我最多只能护住他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停留时间超过一炷香,魂飞魄散,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能回我这里,你们不要拦他就好。”

  009在他脑海里唉声叹气:【又要花积分!你个败家玩意儿,就不能糊弄糊弄他们吗?】

  叶澄不以为然:【积分就是用的嘛。既省了咱们的麻烦,还能成人之美,有什么不好?】

  【哼。】

  我就看你自己想用的时候该怎么办!

  随着叶澄和009的对话,叶澄的身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越来越清晰。叶家人看得分明,正是叶端瑜的模样!

  叶端瑜站在屋中,他的身形仍然是虚化的,但面容音调却一清二楚。他眼眶红着,哑声道:“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

  叶澄将叶端瑜放出来,就悄悄地出了屋子,留下叶家人在屋中说话。

  院子里没有人,叶澄刚在院中坐下,就听到有人敲门。

  “哪位?”

  叶澄将门打开,看到门外的季芳泽,不由得微怔。

  一身僧衣,面上遮得严严实实,这不是路上给他治伤的那位小师傅吗?

  他们师徒二人不是在刚进虎啸关的时候,就和叶家人告别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叶澄想着叶端瑜的魂魄还在屋内,没有起身让他进去,堵着门口问道:“小师傅可是来找我的?”

  虽然这人说过自己不是和尚,但又不肯说姓名,叶澄只好照旧称呼他。

  季芳泽微微颔首。

  “姨娘记得插门。”叶澄对闻声而来的方姨娘笑了笑,自己迈出了门槛,反手将门合上,“我父亲要我去外面买些年货。小师傅若找我有事,不妨和我一起?”

  季芳泽没有意见。他原本就是来找叶澄的,与其进屋子和一群不喜欢的人打招呼,他更乐意单独和叶澄在外面走一走。

  两人肩并肩走在街道上。季芳泽努力克制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暗骂自己没出息。但他实在太久没看到这个人了,他甚至不敢太放肆地去看叶澄,怕过于灼热的视线暴露了自己的心意。

  季芳泽尽量让语气平淡:“我来给你送药。”

  叶澄一愣:“什么药?”

  他脸上的伤,早就在赶路途中长好了啊。

  “是祛疤的药。我最近琢磨出来一个新方子,做好了药,你试试看。”

  叶澄这才想起,当初在河边和季芳泽的对话。他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小师傅此番心意,叶某铭记于心。”

  人家这么大费周折地给他制药,他若再说不要,那真是不知好歹了。

  明明只是寻常感谢客套的话,季芳泽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耳朵一热。他心中慌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师父整日挂在嘴边的话,闷声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叶施主不必放在心上。”

  叶澄纳闷儿:“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和尚吗?”

  季芳泽:“……”

  叶澄直觉说错了话,连忙补救:“哦哦,小师傅是这几个月新出的家吗?怎么也不遣人来说一声,你看我也没送个贺礼什么的。”

  季芳泽咬牙切齿:“……是啊!我是昨天!刚刚!出的家!”

  叶澄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内心暗暗叫苦。他自诩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知为何,面对这位小师傅,总是无缘无故地得罪人家。

  难道我这些年下来,社交的功力退步了吗?

  而且,你作为一个光荣的佛教预备分子,难道就不能心胸宽广一点吗?!动不动就生气,怎么跟我家小芳似得。

  叶澄心里哀叹连连,一时也不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

  旁边,季芳泽听叶澄不吭声了,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态度。他左思右想,接着叶澄的话题,闷声道:“你要送什么?”

  叶澄没听明白:“嗯?送什么?”

  季芳泽捏着手,觉得自己对这个混蛋的态度一点也没错,对他和声细语简直就是浪费!他继续咬牙切齿:“不是说要给贺礼吗?!”

  叶澄苦着脸:“送送送,当然送。”

  其实刚才只是随口一说啊,难道出家这种事也要随份子?

  送点什么好?反正马上就到集市了,给他买串佛珠或者木鱼?

  叶澄一边思索着,一边摸了一下口袋。

  叶澄:……

  刚刚只顾着出门,忘了他刚从军营里出来,身上一分钱都没带。但如果直接说没带钱,下次再送,这位小师傅气性这么大,不会以为是他的托词,被他气死吧。

  叶澄心念急转,眼光看到路边一棵高大的绿色常青木,顿时有了主意。

  “小师傅,你等我一下。”

  叶澄轻松地攀上了树,扯了几把叶子下来,也不捡地方,就这么在路边编起来。他的手极巧,根本看不清如何动作,蚂蚱,蜻蜓,蝴蝶,小狗,便一样样乖顺地出现在他手心里,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季芳泽看着叶澄的动作,眼睛慢慢睁大。叶澄编好一个,便递给他一个,季芳泽全都抱在怀里,心想:这就是他送的贺礼吗?虽说不怎么值钱,但毕竟是亲手做的。也算他有几分心意。

  叶澄一口气编了十多个,看着这些“小动物”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有工具,只能编这些简单的,要不然编个龙凤呈祥什么的,卖一个就够本钱了。

  叶澄拽着季芳泽往前走,在集市里找了个空位,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然后把草编摆上去。

  季芳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小动物”一个个离自己而去,出现在叶澄的外衣上:“……你这是做什么?”

  叶澄的表情诚挚:“摆摊卖钱啊。我身上没有钱。”

  集市上人不太多,大部分人家早在前些天,就将年货买齐了,但还是有不少领着孩子出来闲逛的人。叶澄拍了拍手,吆喝起来:“走过路过看一看啊。叶氏草编,五文一个!”

  季芳泽听着叶澄吆喝,脸色彻底变了:“他们叫你出来买东西,不给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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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芳泽:他们叫你买东西还不给你钱?!

  叶家人:他跟着那和尚出去了?!不会是被当成妖怪收走了吧!

  叶.小可怜.澄:……不要脑补那么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