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玄武第十三次来看白云阔。

  他第一次来,在空中写了四个字:他被抓了。

  然后又写了八个字:我要带你去换回他。

  想法是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白云阔道:“不和魔尊说,私自带我去换人?”

  玄武犹豫了片刻,写道:“换完之后,我会主动向尊上请罪。”

  白云阔:“血千绸会饶过先斩后奏的下属吗?”

  玄武握紧拳头,虽然被黑色的面罩捂住了脸,但白云阔能看出他内心在痛苦挣扎。

  “你放心。”白云阔淡淡道,“云顶之巅不会虐待俘虏。”

  玄武抬起头。

  白云阔道:“顶多就是关在省悔崖,不得自由而已,不会伤及身体,你尽管放心。”

  玄武有些激动,他颤抖的伸出手,飞速的在空中写道:“可是,贵派执法长老说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白云阔失笑,眉间清淡如水:“那只是吓唬你们的,以此威胁血千绸不得动我分毫。”

  玄武写道:“真的?”

  白云阔面不改色:“我知你对白虎护法之心,又怎会蒙骗你。”

  玄武半信半疑,站在原地许久才放下了戒心,他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犹豫着在空中写道:“谢谢。”

  第二次来,他没有说话,就是在牢房内坐了一上午。

  第三次来,也是静坐了一上午。

  第四次来,他忍不住问:我对他的心,你懂?

  白云阔只轻轻笑道:“为他欢喜,为他悲愁。”

  可能是知音人难求,多年来沉默寡言的玄武眼前一亮,忙写道:“霜月君心中也有这样一个人?”

  被戳中心事,白云阔的笑意敛去几分。

  玄武是何等敏感,他看看白云阔,又似有所感的望向石壁,在空中写道:“隔壁?”

  白云阔惊愕:“你……”

  玄武写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白云阔会心一笑,语气清越:“玄武先生的眼神在看白虎先生之时,也异常明亮。”

  玄武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只是静坐,听白云阔默读《道德经》。有时会聊上几句,说的多了,也就彼此熟络了,可能在玄武无意之间泄露了很多往事。

  像是白虎无比崇拜血千绸,早在他们加入焚血宫之前,白虎就三句话不离魔尊,他做梦都想加入焚血宫麾下,做梦都想成为血千绸的左右手。

  终于,他的梦想实现了,他衷心焚血宫,衷心血千绸,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只要血千绸一句话,他就义无反顾的去做。

  “有时候,真的很嫉妒……”玄武无知无觉的写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挥手将那点真元散了,眼里浸满了慌张无措。

  白云阔道:“血千绸对他来说有着知遇之恩。”

  玄武点头,写道:“锦州说过,要用一生来报答尊上。”

  “锦州?”

  玄武惶恐,竟不经意间泄露了白虎的名字。

  “你呢?”白云阔说,“我感觉,你并不喜欢焚血宫。”

  玄武:“他喜欢,我陪他。”

  白云阔能了解到玄武的真心,他并没有目标,也没有野心,不像是白虎有明确的目的。对于白虎来说,热衷的事情就是报答血千绸,就是为了焚血宫鞠躬尽瘁。可对于玄武来说,他只想跟在白虎身边,哪怕只做一个配角。

  隐隐的,白云阔有种猜测:“你的失语是……”

  玄武没回答,白云阔顺着说下去:“因为他?”

  玄武沉默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他知道吗?”

  玄武又摇了摇头。

  “你不想让他知道吗?”

  玄武伸手,一笔一划的写道:“何苦让他烦心。”

  他爱的深沉,爱的卑微,爱的渺小。

  白虎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报效焚血宫之上,对于玄武,可能只把他看做单纯的搭档。

  每一次行动,非生即死,可对于玄武来说,那是难得的和白虎单独相处的机会——离开焚血宫,离开血千绸,偌大的天地只有他和白虎两个人。

  一起翻山越岭,一起吃顿饭,一起围坐在老槐树旁睡觉。

  他一身的黑色,站在黑暗之中,仿佛天生的陪衬,若没有白虎那团光芒照着,他就“消失”不见了。

  黑白双煞,一明一暗,没有光,又何来暗?

  果然。

  谁先沦陷,谁吃亏。

  谁沉沦,谁灭亡。

  五年后,玄武再来,身上带着一股微不可查的血腥气,不知道在哪里和人动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来是刚刚执行完任务。

  简单的叙旧,纯粹的开场白,这一回玄武没有倾诉,而是静静的旁听白云阔的默读,他念的是《云顶训》。

  完事之后,白云阔想到什么,问:“玄武先生成为护法之时,朱雀护法还不是风璃姑娘吧?”

  玄武点头,写道:“颜玉,你的母亲。”

  白云阔:“她……”

  玄武突然起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原地化作一道厉风遁走。

  白云阔感觉到强大魔气的涌入,血千绸推开铁门进来,右手拿着梳子,左手捋着头发,饶有兴趣的观赏牢房内的布置,最后将目光落到白云阔脸上。

  “五年不见,霜月君别来无恙?”

  白云阔抿唇一笑:“炼虚境顶层多年,一直未能得到突破,不太好。”

  血千绸并未接那玩笑之言,他的眼底厉色一现又隐,缓步走上独桥,登上圆台,目光炯炯的盯着白云阔看,几乎是眼也不眨,就这么看了将近两个时辰。

  就在白云阔满腹狐疑大惑不解之时,血千绸突然说道:“真像,真的太像了。”

  血千绸抬起手,白云阔下意识躲开。

  血千绸也没有勉强,只是看着白云阔定定出神:“这眼睛,简直和颜玉一模一样。”

  白云阔脸色惊变。

  血千绸也是突然变了眼神,从含情脉脉变得阴冷森森:“可是你这嘴巴,这鼻子,却像极了那个穷书生!”

  白云阔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不做声色,就等着血千绸发话。

  “颜玉的天赋极好,你白云阔能有如今的成就,都多亏了从颜玉那继承的好天赋。她曾是魔道第二人,仅次于本尊之下,辅佐本尊为焚血宫开创了千秋霸业。”

  血千绸想到往事,沉迷的笑道:“她心灵手巧,做出的符咒充满花样,很是新颖,她还会绣制荷包,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儿,被本尊偷偷看见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吗?”

  白云阔面色冷峻:“你以为,那荷包是给你的?”

  血千绸绝美的眸子里透出妖异的光色:“她还很会做菜,茴香馅儿的饺子,皮薄馅大,味道极品;还有她最拿手的牛腩面,本尊每次出征回来,她都要亲手做上一大碗来给本尊接风。本尊吃了八百年,可就是吃不腻。”

  “还记得,那年七夕,本尊为她准备了惊喜,偷偷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端着一碗牛腩面,拿着那只鸳鸯戏水的荷包,往凡界去了。”血千绸眼中溢出狠色,“她带着属于本尊的荷包,带着属于本尊的面,将它们通通送给了一个穷酸秀才,一个毫无半点根基,普普通通的凡人。”

  白云阔心下颤抖,扬起脸问:“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血千绸却不继续说了,他那情绪来得快却的也快,往往前一秒凶神恶煞,后一秒就喜笑颜开了。

  他转身面朝白云阔,紫檀木的梳子一下又一下的梳理他乌黑光泽的头发,悠悠说道:“这世上鲜少人知道,其实颜玉是本尊的徒弟,她那叫人闻风丧胆的一身修为,有一半是本尊传授的,如此算来,你应当称呼本尊为,太师父。”

  白云阔一动未动,他的神色似是凝固了,沉静的眼底没有丝毫喜怒哀乐。

  血千绸眼睛微眯,忽然开怀大笑起来:“你想什么呢?本尊是什么身份?魔界的霸主,鬼道第一王者!本尊会自降身份去和一个凡人计较吗?对于本尊来说,你父亲比蝼蚁更渺小。”

  血千绸甩动袖袍,望着天窗外投入的微弱光亮,眼底涌出嗜血的光芒。

  想他千年魔修,焚血宫宫主,和颜玉相依相伴千年,却比不上凡界的一个穷酸书生。

  再想想他白云阔和花雨霁以及风璃之间,有了对比,忽然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白云阔垂下眼睛,气定神闲。

  他忽然明白了一些问题,譬如血千绸想杀他,一方面是碍于正邪两道的相争,将云顶之巅的继承者杀死,永绝后患。另一方面,则是他怨恨自己痴心多年的女子跟了别人,要是什么旷世大侠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状元都中不了的书呆子。

  他怨恨那一家三口,势必要杀了白云阔出气。

  白云阔重新抬起眼睛,笔直的望向居高临下的血千绸:“若恨到了极点,还顾得上身份悬殊吗?”

  血千绸不假思索的一笑:“你说得对,本尊确实很想亲手杀死你爹。”

  血千绸将眼神落去别处,勉强展露在脸上的笑容,难掩破碎:“本来就一心要和他远走高飞,若真的将人杀了,她就再也不会回家了。”

  相伴千年,颜玉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但她精明强干,勇于进取,敢作敢为,是焚血宫一颗最闪耀的金星。

  曾几何时,她凭一身修为遨行九州,凭一身玉色仙姿惊艳韶华,风光无限,爱慕者无数。

  她虽然坚强勇敢,所向披靡,可她也天真纯白,对于□□方面纯洁的如同一张白纸。血千绸唯恐她被别人骗了去,每次出任务都派人盯着她,一晃时间过了近千年,他习惯保护她,习惯以长辈的身份去教导她,呵护她。

  血千绸想过表白,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诸多意外给岔了过去,后来血千绸仔细想过,维持这种暧昧的关系也很好,朦胧温暖,患得患失,就像凡界的那些男女一样,他有点舍不得打破这种氛围。

  可若是再给血千绸一次机会,他一定要狠狠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精心呵护了多年的小白菜,一个不留神,被一头野猪给拱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闭关半年,一扭脸的功夫颜玉就和那个穷书生好上了,俩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短短三个月就爱的死去活来。颜玉铁了心要和他双宿双飞,血千绸只觉得天雷滚滚,他怒极之下,将颜玉关在了炼魔堂。

  属于他的东西被外人染指了,血千绸是什么?是至高无上的魔尊,他岂能咽的下这口气?

  他亲自去了凡界,把穷书生抓到颜玉面前,他要颜玉看看这个弱小的凡人的真心。

  魔界有很多酷刑,针对魔修和仙修的较多,用在凡人身上确实不合适,为了让穷书生多挣扎一会儿,血千绸特意去学习了凡人的酷刑,当着颜玉的面,把穷书生折磨的遍体鳞伤。

  可至始至终,三天两夜,穷书生没有说过一句软话,更没有听血千绸的吩咐,对颜玉说狠话。

  地上的血迹流了再洗,洗了再流,颜玉哭的嘶声力竭,她如同地狱的恶鬼,悲凉的嘶吼,不知何时,她眼泪流干了,声音嘶哑了,她惨白着脸望向血千绸,说了连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恨你。”

  那是真的恨,恨之入骨的恨。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控制不住的,老天要下雨,徒弟要嫁人。

  孩子大了,留不住了,尽管那是个软弱无能的凡人又怎样,她喜欢,她义无反顾的深爱着,哪怕那男人的寿命只有区区百年,可等他死了,颜玉依旧可以找到他的转世,若找不到,那就一起去殉情。

  “滚吧!”血千绸留了穷书生一命,想他堂堂魔界霸主,打个喷嚏都能吓死一众魔修,如今竟输给了一个凡人,一个连野鸡都抓不住的凡人!

  他杀人无数,遇魔诛魔,遇仙弑仙,谁人能挡其锋芒?如今却连半个手指也不敢伤了那个凡人。

  都滚吧!滚的越远越好,什么破烂玩意都护的跟个宝贝似的!哼,本尊等着你们生离死别的那一刻,本尊会拿着花生瓜子坐着看戏,本尊还要诅咒你们断子绝孙!

  他们离开没多久,魔界就陷入了内乱,焚血宫内斗,来势汹汹。对于他们魔修而言,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拳头够硬,随时都可以谋权篡位。至于方式方法,是光明正大的挑战也好,是背地里耍阴招暗害也罢,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十方舵主,八方谋反,沉迷在“颜玉不要我了”的血千绸,稍不留神中了暗算。那一战,可算是魔界数百年前头一回,魔修们之间的互相残杀,腥风血雨,将大片的不归河染成了血红色。

  他没有想过颜玉会回来,他以为那对狗男女已经远走高飞,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也不再见面了。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大护法归位,四象大阵启动,一举击溃叛军。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怀着身孕的颜玉体内的魔气紊乱,简直作为阵眼已是不易,谁能想到法阵会反噬,谁能想到反噬的攻击点全部给了朱雀位。

  她陷入了癫狂,丧失了理智,像那些低等魔物一样,变成了没有思想只知道捕食的野兽。

  食其枕边人,产下魔子。

  天生带着煞气,带着诅咒的不祥之人,出生了。

  至始至终,颜玉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颜玉这辈子留给他最后的话语是……我恨你。

  血千绸不由得惊醒,他下意识攥紧盖在身上的薄毯,回眸,看见了身边调试药膳的风璃。他看的有些出神,直到风璃的目光落下来,血千绸才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若你当年没有回来,是否就不会……”

  风璃手中端着药碗,轻轻递过去:“尊上?”

  血千绸回神,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唇边溢出一道苦笑。

  风璃垂眸敛目:“尊上,可是想念干娘了?”

  血千绸坐起身,抬手拿了小柜子上的紫檀木梳子,递到风璃手上:“这是玉儿用过的东西,给你了。”

  风璃接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尊上?”

  “本尊乏了,仙魔大战在即,本尊需得闭关巩固一下真元,这焚血宫就交给你和玄武暂且打理了。”血千绸双脚落地,欲走。

  风璃心念一动,她情不自禁的跟上血千绸,欲言又止:“尊上,您是不是,知道我……”

  血千绸一向妖异邪冷的目光变得柔情似水,他看向了殿外:“好好看家,替本尊震住那群小兔崽子。”

  焚血宫,因颜玉的回来而重获新生。

  若因风璃的回来而走向覆灭,那也没什么……

  谁让她是玉儿的干女儿呢!

  又或许,她就是玉儿派来索要偿还的呢!

  穷极十万零二百二十七年,仙魔大战,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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