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被等待着, 施慕程一路上脚步不由加快频率,而每一次地铁停靠都显得格外漫长。

  下午下过一场雨,天空仍旧阴沉着, 路旁低矮灌木丛上坠满雨珠。小区水泥地面还没来及干透,一滩积水倒映出人像,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这个时间正是大人下班小孩放学的高峰, 电梯上很热闹。忙碌一天后, 有人在等你归来,是很暖心又令人期待的一件事。

  打包好的两袋寿司和咖啡归拢到一起,施慕程腾出手按开指纹锁,屋里没开灯有些暗, 也没有人迫不及待从卧室或者书房摸索着走出来, 嚷嚷着怪他怎么这么久。

  食物放在连着玄关的厨房小吧台上, 他弯腰换鞋,顺手把踢歪的属于晏遂安的奢牌运动鞋提溜整齐,朝着卧室书房方向调侃一声, “大少爷, 您的外卖送到了。”

  然而无人回应。

  按开客厅的照明灯带, 屋里终于亮堂起来,书房门大敞着一眼望到底, 是空无一人。

  “怎么这个点还在睡......”施慕程推开虚掩着的卧室门, 话音未落, 就看到床上被子掀开一角, 保持着午睡起来时的样子,依然没有人。

  心跟着紧张起来, 快步走到浴室和阳台检查, 施慕程第一次觉得69方竟然有点大, 最终仍毫无头绪。家里所有属于晏遂安的私人物品都还在,甚至他穿的那双鞋,只是人不在,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施慕程拿出手机想打电话,这才看到有一条二十分钟前发进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有事回家。]

  扑面而来的生硬,没有说为什么突然回家,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安慰,亦没有说还回不回来,让人没有顺着话聊下去的理由。

  强烈的落差感令施慕程丝毫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为什么语音更方便的人非要转成文字。

  文字所能表达的信息量到底有限,没有语音电话所包含的语气,能让人准确感受到说话者的情绪,仅凭单方面理解。

  对比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半小时前的那几条语音显得可笑又讽刺。

  对话框里光标闪动,他压下心中所有疑惑,只简单回复了一个OK手势。

  施慕程说不上来自己此时究竟是什么感觉,是知道人平安无事后松了一口气,还是那没由来的空落落。或者两者兼具,甚至还夹杂着无措、失望,以及一丝委屈。

  握着手机在客厅愣了好久,一个人生活才是属于他的日常啊,怎么才几天就不适应了呢。自嘲哂笑,走进卫生间洗手准备吃晚饭。

  四人位小餐桌,一个人坐着亦显空荡。

  两份冰饮纸杯上凝结出的水珠往下淌,在原木桌面上晕开成一滩。每种口味一式两份的寿司,一半都没吃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原本这是一顿属于两个人的晚餐。

  不曾热闹过,是无法体会这份突如其来的冷清和孤独感。

  拿起遥控按开电视,还停留在上次关掉时的频道,一部狗血八点档连续剧,突然就想起晏遂安上次听电视时对它的评价:‘盲人听了都嫌吵。’

  勾起的嘴角却让心沉了沉,为什么最近总是联想到这个人。

  在为数不多的简单人际关系里,还没有过类似情况。

  是愧疚吗?毕竟因为自己他才看不见。可是连事故认定书陈述以外的责任,自己都有在好好承担,就是为了问心无愧。

  是日渐熟悉变成朋友吗?再亲近如崔勇,从小一起长大,互相帮扶至今,他们经常一个月都不联系,只在对方需要时出现。

  对啊,朋友再亲近都不及他跟崔勇之间。那自己会想亲崔勇吗?会渴望触碰他,会对他有反应吗?

  答案显而易见,在躁动懵懂的青春期,都不曾会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真相呼之欲出却不敢再往下想。

  屏幕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发出嗡嗡两声,是一条语音。

  低沉暗哑的熟悉嗓音响起在嘈杂电视背景音下,[施医生,我眼睛又疼了。]

  被说烂掉的一句话,隔着屏幕也能想象说出口时对方脸上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将吊儿郎当和臭不要脸完美融合,却不得不承认依然赏心悦目。

  施慕程Down到谷底的情绪摊平又撮圆,什么形状都不对,怎样都不行,终于在这一句话里有了出口,豁然开阔、瞬间明朗。像在久旱干涸的土地上下起一场雨,不大,却恰到好处地浸润一切。

  电视屏幕正好放到最吵的一场群戏,争吵至面红耳赤的两个主演此刻却看起来相当顺眼。

  连呱噪浮夸的台词都变得顺耳,施慕程勾起唇,温柔地问:[那你想怎么样啊?]

  [我饿了,想吃寿司。]

  借口过于拙略,施慕程只觉得好笑,[家里是没人给你做饭吗?]

  [有是有,但是很难吃。]

  晏遂安昧着良心说完这句话,在一旁收拾餐桌的家政阿姨手一哆嗦,心想,不能够啊,很难吃也吃完了一碗饭。顺便琢磨着,明天是不是得学学怎么包寿司?

  姜蕙兰把儿子押回家就走了,家里一个阿姨一个护工,总能照顾得了,她晚上在一百公里以外还有场商务饭局。

  护工领着晏遂安在一楼院子里散步,没走几步只听手机叮了一声,就被赶,让她回屋。

  犹犹豫豫间回头,看到大少爷脸上挂着笑,看起来情绪稳定,不像会离家出走的样子,护工放下心来。回屋时隐约听到身后院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给你点个外卖?]是语音中施慕程佯装矜持了一下。

  对比于他的战术性矜持,晏遂安就直白的像个无赖:[你刚才自己都说过,这个时间外卖很慢。而且我只想吃你买的,刚才下班路上买的。]

  然后很快又发了个定位过来。

  刚才很慢不代表现在也很慢,况且这个地址并不通地铁,就算真送过去,绝对比外卖还慢。

  施慕程看着地址笑得灿烂,打字回:[一会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好话还是坏话?]

  施慕程思考了一会儿:[对我来说是好话,对你就不知道了。]

  [我觉得应该是好话,我也有话要对你坦白。]

  坦白什么?为什么是坦白而不是告诉?被冲昏头脑的人无暇顾及。

  如果说刚才下班时是加快脚步,那施慕程现在就是飞奔。恨不得把油门拧到底,三秒飚出两百码的程度。

  但现实是残酷的,施慕程坐在电动比亚迪上,被工作日的晚高峰堵到没脾气。究竟有多考验耐心,超过99秒的红绿灯要等两次才能通过。

  车窗外又下起雨,隔着起了薄雾的玻璃,是万家灯火。

  思绪慢下来,所有的疑惑不解此时早有了答案。如果未来会有一个等他回家的人,那从这刻起,这个人便有了具象。

  他很高,多一厘米少一厘米都不行,只能是那个高度。

  他是个臭屁难搞的大少爷,却最终都会妥协。

  他无赖提要求的样子,撒娇说眼睛疼的样子,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喜欢跟他的触碰,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抱他,亲他......一放任思绪想到那些不可言说的画面就会硬,是条件反射,是本能。

  那么,他也喜欢自己吗?

  不喜欢就追到喜欢为止呗!

  那么,他的眼睛如果一辈子都看不到呢?

  那就照顾他一辈子!

  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都抵不过此时情真意切的心意。

  拥堵的交通,对于等待的人而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不过半小时,聊天记录里也就催了几十条吧。

  施慕程到底没经验脸皮薄,不好意思让司机听到那些语音,都转成了文字阅读。

  曾今那些似是而非的画外音,都是现在令他面红耳赤的程度。

  [我的施医生到哪了?]

  施慕程快速打字:[看到门口了。]又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雨停了,夜风吹拂带动树影婆娑。这是一片别墅区,外来车辆开到小区门口就被拦下。

  送外卖的也许登记一下能进去,但施医生不行。寿司早就硬了,冰美式冰块化成水也没法喝,他本来就空着手来表白的,不是真来送外卖。都是成年人,直男一旦开了窍,所有的弯弯绕绕言外之意都能一通百通听明白。

  [我让家政阿姨去接你了。]

  施慕程这才在门庭处找到一直盯着他看的阿姨。

  阿姨领着他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栋别墅,“就是这里了,您进去吧。”

  施慕程看着黑漆漆的建筑物,只有二楼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半信半疑:“这就是晏先生的家?”

  阿姨点头道:“是的,施医生快进去吧。”

  施慕程更疑惑了,“您不进去吗?”

  阿姨欲言又止,“晏总让我们在外面散散步。”可不是嘛,散散步就多给一天工资呢!

  铁艺院门没锁,一推就开,院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借着路灯也看不清一楼门在哪。

  头顶传来一声口哨,施慕程抬起头,是刚才看到唯一亮着灯的二楼。

  窗台上趴着那个他想了一天又想了一路的人。

  晏遂安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冲着他压着声音故作神秘:“上来啊。”

  施慕程也跟着他压低嗓音:“从哪?”

  “下面找找,有个梯子。”

  施慕程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怎么这么笨,当然是从梯子上爬上来!”

  施慕程:......好像也没有那么想了。

  二楼三米左右,梯子看起来还算安全稳当。施慕程不解但还是配合他照做了,毕竟念想还留着一半。

  从窗口爬进,跳落窗台的同时————

  晏遂安:“我的外卖呢?”

  施慕程:“你家里人把你关起来了啊?”

  “啊?没啊,家里现在就咱俩。”这次轮到晏遂安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施慕程崩溃了:“那你让我爬上来?”

  晏遂安耸耸肩:“我为你翻过墙,你为我爬次窗怎么了?”

  施慕程震惊:“你什么时候为我翻过墙?”

  “梦里,我为你翻过。”

  “你他妈!”施慕程无语,无赖也比这要点脸,而且人家真的只是想吃外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怎么这么凶,我可是眼睛疼着的病人。”晏遂安见好就收,又开始老生常谈装可怜。

  施慕程忍着笑,故意跟着演,“哦,现在还疼么?”

  “看到你就不疼了。”

  “呵,你看得见?”

  晏遂安上手揉他脑袋,说得言之凿凿,“摸,摸到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