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觉得自己仿佛在往下沉, 四周尽是冰冷的海水,他望不见地平线。
胸腔快要炸开,他努力挥动手脚,可一尾比海水更冰冷的鱼尾裹挟着他, 拖着他更沉下去。
他耳边是人鱼低沉的笑:“你又要一个人跑了吗?跟我一起不好吗?”
体内的气到了极限,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吸气, 咸味的水顷刻灌入鼻腔肺叶。
他手臂下意识要挣扎, 可四肢却沉重无力,他身体里不断灌满水,手脚却动弹不得,他就那么沉沉地,跟着坠下去。
可人鱼的声音, 在这种境遇也叫人觉得舒服,他昏头昏脑地觉得。
或许就这么睡在这里也不错, 起码谁都找不到了。
“你还是想走吗?”
人鱼的声音忽远忽近, 关岁理想要开口, 可是喉腔连一丝能自主的气息都没有, 他恨极了无能为力, 可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你想走,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人鱼忽然推了他一把,那双鱼尾在他身上弹了下, 身子骤然一轻:“回去吧。”
“关岁理, 你总会来找我的。”
关岁理被水流推着上升, 视线颠三倒四, 他终于看见了人鱼的脸。
那是……季开的面孔!
他仰头望着关岁理, 抬得过于高了, 以至于整张脸都直白地暴露在视线里, 泡得发白的下颌线,他该有多冷。
季开似乎视力不好,竭力睁着眼望向他的方向,可渐渐还是失了焦距。
静静漂在那里,就好像……已经死了。
关岁理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法理解的怒火,他不信,凭什么,他是整个深海的霸主,谁能杀得了他。
他奋力调动手脚,他要回去,那僵直的手脚竟然真的有了知觉,他霍地一划,撞在了坚硬的铁板上。
关岁理震醒了,海水倏然消失,惨白的光充斥四野。
剧烈的疼痛提示他现实的存在,他才恍惚过来那是一场梦。
他的手脚依旧无力,耳朵能听见气流声,可以就像是隔了一层布,显得那么遥远。
这是哪里?
周围为什么这么白?
他的眼睛还没恢复吗?
季开呢?季开怎么可能就死了,他不信。
他立即就要起身,他要去找季开?季开一定还活着。
可他一动,头颅肩膀就磕到了坚硬的东西上,磕得他浑身骨骼钝痛,鼻头发酸。
周围有什么东西在?
他想要伸出手去摸,可胳膊抬起一半就无法动弹,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维持一个蜷缩的姿势,腰腹和大腿都已经发了酸,微微一动,骨头发出抗议的响动。
这是……一个狭小的壳。
他的眼睛并没有什么问题,这里本就是一片惨白,没有半分的杂色牢牢锁住了他的肢体,纯白的毫无缝隙的壳子将要锁死他的思想。
这是他曾经待了不知道多久的白色地狱,关押拷问的禁闭室。
季开死了,而他又一次被关起来了。
他战栗绝望地意识到,他又被抓回来了!
意识到的同时,他的大脑就收到了氧气不足的信号,一阵恶心的窒息塞满了他的胸膛。
可分明,这里的换气设备足够完善,他却觉得自己要死了。
眼角就不自觉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那是在这样的四处不见的惨白光线中,长久被刺激的结果。
他眼睛干得发疼,在窒息中难耐地闭了眼,犹觉不够,伸手捂住了双眼。
可是眼前依旧是惨白,泪水渗出指缝,眼睛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温度仿佛再次升高,他浑身的汗液急速排出,他几乎要脱水了。
他急促呼吸着,试图从稀薄的氧气中求得一丝清醒。
无数紊乱的生理反应接踵出现,关岁理浑身都快被汗水渗透了。
他还是回来了。
他一开始就在这里,不,可能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他根本就没有出去。
他涣散的神智间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不对劲,可是大脑中都是刺目的白,晃得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的手脚开始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一下磕在四周的铁壁上,他疼极了,可是却压不住半点恶心。
他的喉咙紧到了极点,他努力呐喊,可是人海茫茫,他却找不到一个喊的名字。
他想喊季开,可是季开已经死了!
那一刻,他喉咙里被塞了一把沙砾,张口就是一腔的血。
他叫不出来,可血气在不甘地嘶吼。
可他叫不出半点声,毫无意义的音节,简直就像是疯了的野兽。
“关岁理!”
“关岁理!你能听见吗?”
“关岁理,不要装疯卖傻!这是最后的警告!”
他终于听到了通风孔之外的声音,就像密闭的球忽然开了一个孔,他的情绪顿时有了开口,他朝着那个孔大口大口呼吸着。
“这里是维斯特穆驻军三团,我曾是你的同事,现在也是一阶上尉菲利克斯,我是你的审问官。”
关岁理呼吸顿止,跟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话语,他根本没有出去,他一直都在这里!
下一句就是——
“我警告你,不要试图在我眼皮子底下说谎,不要试图和我谈交情,没有人能骗过我。
“你被指认试图控制维斯特穆所有科学家,你有什么目的?”
长久的无法自主窒息,他的呼吸道撕裂一般的痛。
“你怎么敢?你是要颠覆联盟吗?”
“反人类罪!”
“你就该永远待在禁闭室里,你这个疯子,就永远该被关着!”
“你别想出去。”
“把你的罪行都交代了!你的余生都该忏悔!”
“说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不是要利用维斯特穆的力量进攻黑塔?”
“你是不是要摧毁联盟舰队?”
“你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要干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用在了什么地方?你要控制谁!”
“联盟首席执行官?还是联盟军团长?到底是谁?你是联盟的罪人!”
关岁理试图反驳,但是他无法呼吸,他说不出来一个字。
“为什么不说!你究竟有什么计划!”
“承认是你唯一的选择,联盟不可能放过你。”
肺里的血气上涌,他拼命呐喊,可他全身用力到发抖,就像所有维生的力量都用在了喉咙上,他就要死了。
说出那个字他就死了,可是他喉咙依旧发不出一声。
“冥顽不灵,”菲利克斯怒了,“你还在逞什么强?”
“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不说!”
“你不交代,就算死,能安心吗?”
关岁理人已经靠在了铁壁上,他也毫无所觉。
菲利克斯拔腿就走:“不交代没关系,明天还会有人来问你。”
“你不说,就不会停,直到你交代为之。”
“你最好认清楚现实!”
关岁理脑中一阵焦急,他努力要喊这个人别走,可还是出不了声,他伸手去拽,手臂撞在了铁壁上。
他的手臂用力挣扎,可是永远突破不了这个铁壳,永远拉不住这个人。
不能走。
为什么拉不住,停下!
他还有话要说!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急疯了拼命往过一撞,他声嘶力竭喊了出来。
“季开呢?!!”
菲利克斯脚步一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如果你想问的是那些精神体,我确定地告诉你,他们死了!”
“死了?”他都没意识到他在问。
“是,死了,干干净净,”菲利克斯疾步走回来,“不然让你放他们出来?”
“死干净了,全部剩下碎片,碎得手脚都分不出来了。”
他残忍地笑:“你知道为了及时粉碎他们,机器重开,又死了多少人吗?”
“剩下的可全是真正的人啊!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你是灾星,你就该被关到死!”
嘴里的血腥气猛地窜上来,肺里的血气一刹那浓重。
恶心感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一低头,呕出一口血。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你什么都做不了。”
“该死的都死了,你也要死!”
脚步声远了,关岁理猛地要拉:“等等!”
不可能!季开不可能死!
“放我出去!”
“我要出去!”
那脚步消失了,听不见了。
关岁理急躁地要站起来,他盯上了面前的铁壁,凶狠地,一拳砸了上去。
他的拳头拥有超过两百公斤的打击力,他第一次毫不收力使出。
后肘撞在铁臂上,蓄力砸上去。
拳头砸在铁臂上,毫无保护的指骨应声断裂,他栽倒回去,手臂垂落一边。
头脑里是火星炸开的疼。
铁壁整个都在共振,耳朵里都是震耳的嗡鸣。
他疼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可他不等缓和,他等不及了,一咬牙,另一只手臂砸了出去。
“回来!”
一拳又一拳,整个铁壁嗡鸣不止,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只知道他要出去。
可那铁壁就像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巨石,他即使怎么砸,甚至上面都没有出现一丝缝隙。
耳边只剩下一声一声的震响,疼痛麻木了,时间也麻木了,他甚至连自己要干什么都忘了。
他又是一拳砸出,半响没听见声音,他才发觉的手臂动不了了。
他茫然一瞬,精神好像跟身体脱离了,他感觉不到痛苦,身子轻飘飘的不受控制。
他靠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耳边还有人在质问,可是他听不懂了。
他只是盯着铁壁上出现斑斑血迹想,这里至少不是白色的了。
“你还不认罪吗?”外面的人气急败坏。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问:“季开呢?”
那人就走了。
后来他连徒劳的问话也没了,例行询问成了通风机一样的杂音。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要问他认不认罪呢?
他有罪,他知道。
他早就承认了。
为什么还不停止呢?
至少,把灯关了。
大脑中都是刺目的白,闭上眼也是同样的白色,他睡不着。
长久的失眠让他更加沉默。
他觉得,就好像他的血液也变成可怕的白色,他人都快被蒸发成一缕光,永远粘在常年不灭的铁壁上。
但这里,光也出不去。
他的意识终于还是停止了。
白色终于熄灭,黑暗温暖地从地下包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