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是在后来懵懂知事的年纪里才知道, 爸爸说要帮他组一支足球队的事其实是骗人的。

  那都是大人让他乖乖听话的诡计。

  之后事实也证明,很多年过去,周日除了最开始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家里都没有再来过其他踢球的小朋友。

  然后周日又知道了一个秘密。

  第一个提议让他自己睡觉的人, 其实是妈妈。

  虽说是爸爸经常把他打包送回儿童房, 但爸爸也只是依照妈妈的意愿行事罢了。

  周日起初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爸爸就不能帮帮他?把他留下来。

  明明爸爸最不忍心看他伤心的。

  可随着时光流逝,一岁一岁地成长起来, 周日渐渐认清了一个略显残酷的现实。

  爸爸爱妈妈, 胜过爱他。

  ***

  周日三岁的时候开始学击剑和小提琴,所以得跑各种补习班。

  平时都是老金送周日去上课, 但有个礼拜天的早上,老金临时有事请假, 于是接送周日去击剑俱乐部的任务理应落在家长头上。

  周日高兴地去找在家休息的周牧野:“爸爸,今天送我去击剑班吧!”

  小孩子总是喜欢跟父母待在一块儿。

  谁料周牧野看了眼手表,颇为冷静地对周日道:“一刻钟后妈妈也要出门,我带你去找外婆好吗?让外婆送你。”

  阮宵每天都要训练,为了各级别赛事做准备,刚巧滑冰俱乐部和击剑俱乐部是在申城的两个不同方向, 不顺路。

  开车送一个, 就来不及送另一个。

  这个周日是知道的。

  而且阮宵这么多年到哪儿都有周牧野或者俱乐部的专车接送, 所以学车的意愿不是很强烈,他至今都没有拿驾照。

  可这一次不同以往,周日也是突然意识到,爸爸总是开酷炫的汽车送妈妈去这儿去那儿,只有顺路的时候,才会带上他,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顺路的,所以从来都是老金送他。

  爸爸和妈妈总是坐一辆车,而他却没有……

  周日弱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丝偏差。

  他立即嘟起小嘴,被周牧野牵着手走路的时候,屁股使劲往后坐,拖得老长,不愿再跟着走:“哼!我要爸爸送!”

  小孩奶声奶气,声音稚嫩尖细,在空旷的客厅里有些突兀。

  阮宵正蹲在沙发上看昨晚八点档的回放,闻声,茫然地看向一旁的父子俩。

  他身上还穿着松散的睡衣睡裤,手上端一个盘子,朝一旁探看的同时,不忘用水果叉挑一块雪白的梨往嘴里送。

  周牧野垂眸看周日,半刻,只淡淡哄一句:“乖。”

  周日却没那么好哄。

  就见小孩嘴撅得更高了,拽都拽不走。

  他坚持道:“爸爸送我!”还伶俐地给出解决措施:“让外婆送妈妈!”

  周牧野即便是当了三个孩子的爸,面上也鲜少见温情。

  俊逸眉骨下深眸漆黑,眼下泪痣略显薄凉。

  可是他无论是对阮宵还是对孩子,都充满了绝无仅有的耐心,从来不会随便敷衍和打发他们。

  周牧野在周日面前半蹲身,看着自家儿子的眼睛,好好说话:“为什么一定要爸爸送?”

  “为什么爸爸一定要送妈妈呢?”周日又是“哼”的一声,短胖的双手抱住臂。

  他人小,气势不小,说话还有理有据:“日日是爸爸的孩子,妈妈是外婆的孩子,每个人都送自己的小孩,有什么不好?”

  周牧野看周日:“……”

  父子俩的眉眼几乎如出一辙,因此倔强的模样都如此相同。

  阮宵塞完最后一口雪梨,放下盘子站起来,来到周牧野和周日中间。

  他双手揽住周日,对周牧野道:“阿野,我自己打车去就好,你先把小日送去击剑班。”

  闻言,周日撅着的嘴没那么高了,不过依旧撅着。

  他得意看周牧野一眼,带着胜利的意思,又撒娇一样地在阮宵睡衣摆上滚了一圈小脸蛋。

  还是妈妈对他好。

  他不是故意要跟妈妈抢,他也喜欢妈妈。

  他也不是故意要闹,潜意识里,就是想在父母之间谋得一席之地罢了。

  现在阮宵向着他,小孩心里总算平衡了些。

  周日以为爸爸终于要送他去兴趣班了,因为爸爸一向听妈妈的话。

  然而这回,爸爸却没有听话。

  就见周牧野静默一会儿,拉过周日的一只小手。

  小孩的手稚嫩可爱,手背上还有胖窝窝。

  周牧野低着睫,声音淡然:“爸爸平时很忙,妈妈也总要出门比赛,我们难得在一起的时候,爸爸总想多看妈妈几眼……这么说,可以理解吗?”

  阮宵心尖倏地烫了一下,忍不住去看周牧野。

  周日却略显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

  阮曼玲正好一边一个牵着双胞胎来到客厅,见那一家子似乎僵持着什么,便出声询问:“怎么了?都站在这儿?”

  周牧野起身,跟阮曼玲解释说老金请假,自己不方便送周日。

  阮曼玲当然义不容辞,也很乐意送自己的外孙出门上课,拉过周日就往外走。

  周日另一只手还被阮宵牵着。

  他尚且不死心,回头拿小可怜一样的眼神看阮宵。

  结果阮宵歉意的冲他笑笑,最终还是放了手。

  等大儿子走后,阮宵红着脸,用手肘撞一下周牧野,小声怪他:“你干嘛呀……这样不好。”

  周牧野双手捧起阮宵的小脸,指尖扫过滑嫩肌肤,低笑:“你说我干嘛?嗯?”

  阮宵睫毛轻扇,脸红红的,细声咕哝:“以后不要这样了,小日会以为你偏心。”

  周牧野最受不了阮宵的娇,低下头靠近阮宵,不走心地回答:“知道了……”

  在舌尖上轻咬一口,满满都是雪梨的清甜气息。

  周一和周二这对双胞胎还坐在儿童椅上,他们看着爸妈时,脸上挂着婴孩纯真的笑,一边把手塞进口水巴拉的嘴里。

  -

  等周日坐上外婆的车,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又被爸爸骗了,郁闷得躺在座位上拼命蹬腿。

  爸爸当时说得好听,但爸爸根本不是难得见一次妈妈!

  妈妈在最忙的时候,要到电视机里去滑冰的时候,爸爸都会自己坐飞机去看妈妈,然后两人过好久才会手牵手一起回家。

  反倒是他们这些不方便带上飞机的小朋友,才是难得见一次家长!

  ***

  一晃眼,周日年满七岁,到了阿黄都嫌的年龄。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以为什么都懂,可实际上啥也不是,不意外就迎来了一波小叛逆,很有点自己的想法。

  那一年,阮宵怀着妹妹。

  肚子四个月大的时候,一天,陪阮宵做过产检,一家五口顺路去商场的超市里采购。

  周牧野把两大袋零食玩具放进SUV里,阖上后备箱车盖,走向副驾驶座时,却意外发现周日正在跟孩子他妈作怪。

  副驾驶座门还没关,阮宵坐在里面,面色有些为难地拽着那只新买的小黄鸡玩偶。

  拽着玩偶另一头的人就是周日。

  孩子越长大越标致,俊俏得亮眼,只是此刻狠拧着眉,浑身发力,脸都红了,显得像个悍.匪。

  周牧野大步上前,按住那只玩具,让两人都扯不过去。

  周牧野又看向周日,难得显出严肃模样,轻皱一下眉。

  周日一对上父亲冰冷的黑眸,气焰一下子就弱了,不自觉缩了下肩。

  周一和周二没周日这么会跳,正在后座扯着五彩果皮糖吃。

  想到周日没轻没重,要是伤到阮宵,后果不堪设想。

  周牧野问周日:“你抢什么?”

  周日从小都是在亲戚长辈的娇纵下长大,感觉被爸爸凶了,瘪了瘪嘴,要哭了:“我要这个玩具,妈妈不给!”

  小孩泪眼汪汪的样子很招人疼。

  周牧野看向阮宵。

  阮宵张了张嘴,最后才稍显委屈的样子,轻声道:“最后一个了,我买回来的……”

  阮宵喜欢小黄鸡这样的卡通形象,之前车里那个不知被周日放哪儿去了,所以这个不愿意给。

  而新买的这个小黄鸡又是近期的热门动画形象,刚上市,孩子们也都喜欢。

  周牧野神色缓了缓,转而对周日道:“家里玩具那么多,不够你玩?上车。”

  周日却不依不挠,抢不过,只好跺着脚,甩起手大哭起来:“妈妈不给我玩具,我就要这个玩具!妈妈是大人,为什么还要玩具?妈妈欺负我!”

  熊孩子就是这点讨人厌,不分场合地哭。

  周牧野皱了皱眉,有点头疼,公平起见,将玩具拿到自己手里,低声呵斥:“别闹!”

  周日立马收住声音,眼里包着一汪眼泪,不服气地看了眼周牧野手中的小黄鸡,又充满期待地伸出手:“爸爸对我好。”

  阮宵小脸净白,仰面看周牧野,声音很轻:“阿野……”

  按理说,当妈的怎么都该让自己的孩子。

  明白这点,阮宵的手指抓了抓宽松的衣摆,低垂下脸。

  怀孕期间他一口炸鸡都不敢碰,有时也不过是睹玩具思美味罢了。

  周牧野来回看向面前的阮宵和周日。

  如果阮宵和周日喜欢,周牧野当然可以给他们买十个八个同款小黄鸡玩具,但是目前,眼下,只有这一个。

  周牧野看着儿子亮闪闪的眼眸,又看向阮宵低睫时温静的面庞。

  恍惚片刻,暗暗深吸气,他不想叫任何一人失望。

  周牧野微微倾身,将玩具放在阮宵腿上,又探身进车内,帮阮宵系好安全带。

  看到小黄鸡给了自己,阮宵清丽的眼眸微微点亮。

  他难掩欢喜,将玩偶抱紧怀里,用脸颊蹭,近距离间掀眸,对着周牧野弯起眼角,嗓音甜糯:“谢谢阿野。”

  那一笑天真冶丽。

  周牧野一手还撑在他身侧的座椅上,没忍住,抬手轻刮了下阮宵的鼻尖,压低声:“这么喜欢?”

  阮宵点头,只是笑。

  父母在一旁浓情蜜意。

  周日嘴唇颤了颤,眼睁睁看周牧野把玩具给了阮宵,多年来,他都没在父母之间挤进一席之地,情绪积压,终于破防,一屁股蹲在地上,埋着脸哭了起来。

  爸爸总是偏心!

  明明都是一家人,但爸爸和妈妈好得像是其他人都是多余的一样!

  周一和周二还在车后座专心吃果皮糖,一圈一圈往外卷。

  听到哭声,周牧野这才偏头去看地上的小人。

  “怎么了?”周牧野走过去,单膝半蹲到周日面前。

  “讨厌爸爸!呜呜呜呜呜……”周日扭了扭身,偏转角度不理人。

  周牧野轻舔唇角,神色里闪过一丝心虚,知道自己偏心偏得有些明目张胆了,大概伤了大儿子的心。

  “那是妈妈的。”周牧野揉了揉周日的脑袋,哄他,“回去路上给你买新的。”

  周日却不要。

  都八岁了,他也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玩具的问题了。

  周牧野把玩具给阮宵的那一刻,小朋友幼小的心脏就碎了一地。

  周日哭到打嗝:“爸爸不喜欢我……”

  周牧野好笑:“爸爸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小孩?”

  周日忽的抬起头,小脸憋得通红,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道:“那你更喜欢妈妈还是更喜欢我?!”

  周牧野稍滞片刻,低睫。

  好半晌。

  轻声道:“妈妈。”

  我就知道!

  周日“哇!”的一声再次大哭起来。

  阮宵终于坐不住,扯开安全带下车,连忙将玩偶塞进痛哭的周日怀里。

  他又责怪地打了一下周牧野的肩,焦急道:“你干什么把他弄哭!就算骗他也好呀。”

  周日继续哭:“……”

  周牧野看了眼阮宵,略显尴尬:“这不是没经验?”

  接着,可能是出于弥补,周牧野捧起周日的脸,擦了擦小孩的眼泪,耐心哄道:

  “爸爸刚刚说错了,你再问一遍。”

  周日小脸湿漉漉的,哭声小了点,将信将疑:“那……你更喜欢妈妈还是更喜欢我?”

  周牧野看他。

  周日看周牧野。

  父子俩对望。

  短暂的沉默过后。

  周牧野:“妈妈。”

  阮宵:“……”

  周日被达成二次伤害,仰起脸,哭声嘹亮,几乎响彻整个停车坪。

  周牧野轻“啧”了一声,看向阮宵,自己也很无奈:“这事骗不了。”

  “怎么就骗不了了?你故意的!”

  阮宵气得又打周牧野一下,从周牧野手中接过周日哭得通红的小脸蛋,赶忙细声安慰:“小日乖,爸爸妈妈最喜欢你了,不哭了啊。”

  在阮宵温柔的嗓音中,周日总算缓过一丝气。

  他红着眼抽抽噎噎,看向周牧野的目光多了一丝防备。

  接着,周日又看阮宵,一边抽抽一边问,字句都快抽没了:“那……那……妈妈更喜欢……喜欢爸爸还是喜欢日日……”

  阮宵怔了一下,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不一会儿,他默默收回手。

  红着脸低下头,嗫嚅着老实交代:“爸爸……”

  “哇!!!”

  周日的哭声更嘹亮了。

  好狠呐!!!

  连骗都不愿意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