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宁没心力再去关注别的, 他翻身下床,近乎是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颤抖着手指拨通了徐应钦的电话。

  事到如今, 对方应该一样看到这条推文了, 他想亲口问一句, 想听对方亲口答一句。

  然而电话接通之后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句想问的话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 几分钟后他逃避一般地挂断了电话。

  不用问了,还问什么。

  他从来不怀疑徐应钦的才智, 电话那头的人肯定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而沉默就是答案。

  对方也明白辩解无用,有些话根本没必要说。

  事实已经板上钉钉。

  可这样的事实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相信,那个念头只要浮现出来,他就觉得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脖颈, 让人无法呼吸。

  从心底翻涌上来的心疼与愧疚,宛如漫卷而来的冰冷海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深吸了口气,强自定了定神,垂下眼看到还没退出的聊天界面,冷沉着脸发了消息过去约好友见面。

  他现在不想待在家, 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徐应钦。

  徐氏集团这边, 徐应钦接到赵建川的电话, 对方说祁宁被程熙和接走了, 具体去哪里没有说。

  挂断电话, 他给程熙和发了消息询问,收到回复后就将手机撂在了桌上,随着砰的一声响,他本来就沉沉的神情恍如骤然落了一层深秋里的寒霜,眼中也像是一方冷凝得化不开的浓墨。

  目睹对面人接了两个电话之后的神情变化,谢嘉明心知不太妙的同时不无疑惑,头一个电话那可是祁宁打来的,按理说徐应钦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稀奇。

  他对此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略斟酌了下,还是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接祁宁的电话却是这个表情,我是头一次见。”

  摆明了不对劲。

  徐应钦没有直接回答好友的疑问,他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眺望着笼罩在昏暗阴云中的大半个城市,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谢嘉明盯着徐应钦的背影看了会儿,又侧过身,这才看到对方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是他从没见过的烦躁与沉郁,还有些许的懊悔,最明显的莫过于担忧这一情绪。

  总而言之很复杂。

  徐应钦沉默不言,他就耐心等待着,直觉告诉他这回的事情并不简单。

  他仔细想了想,今天上午刚见面时对方情绪还挺不错,变故就发生在祁宁那通电话打进来的十分钟前,徐应钦似乎是收到了一份什么资料,看完后就有点不太对。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好奇,他当然好奇,但好友不主动说,他问一句就够了,不会过多追问。

  大半天的沉默后,徐应钦才缓声开口,嗓音带了几分沉郁,“我隐瞒了他一件事,在我而言无足轻重,对他来说却没办法接受,现在……他知道了。”

  谢嘉明略挑了下眉,不无奇怪,徐应钦愿意说,他就顺势问道:“不是感情上的事吧?”

  “不算是,在他看来……”徐应钦顿了下,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是我在自己伤害自己。”

  还违背了两人之间的承诺。

  他能好好活下去是祁宁的遗愿,可他却没能遵守,事实上在答应的时候他就没想着要遵守,人死如灯灭,他不信死后有来生,根本没想独活,谁能想到——

  他们得到了命运眷顾,能穿越到这个时代重活一回。

  尽管还是语焉不详,但谢嘉明听了个大概,心里有数了。

  他没去问具体是什么事情,道:“所以是你瞒着他做了一件伤害自己的事情,隐瞒的本意是不想他伤心难过,却没想到这个善意的隐瞒被他阴差阳错戳穿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徐应钦看着窗玻璃的自己,没多犹豫。

  错了就是错了,他不可能再穿越回去改变什么,历史只能是历史,他现在能做的是等祁宁稍微冷静些,道歉、认错、保证绝不再犯。

  但他并不后悔前世的所作所为,丝毫都不。

  祁宁走后他还能独活五年,已经是极限,没有对方的世界于他而言不值得任何留恋。

  谢嘉明不再问了,怎么做?

  那件事他尽管不知道,不过看情况应该不是影响感情的事儿,那就没问题,怎么办呢,当然是等祁宁气头过去了好好哄一哄,该解释解释,该道歉道歉。

  过去已矣,可能有些坎儿不好过,但这两人还有现在、有以后,只要感情没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去弥补。

  徐应钦能放手吗?祁宁能放手吗?

  答案当然都是否定的。

  徐应钦望向窗外,眼神却没有聚焦,比起懊悔,他更担心祁宁的情绪,骤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对方一定不好受。

  自责、愧疚,也会恼怒于他前世的出尔反尔和今生的一再隐瞒。

  祁宁心情确实十分复杂,可以笼统概括成心情不好,他对酒没什么感觉,这辈子酒量不好,日常也就是小酌两三杯。

  今天么,他想醉一场。

  程熙和接上祁宁后就察觉出了对方的异样,听到眼前人说要去酒吧之后,这不对劲就明显得不能更明显了。

  他选了自己名下的一家会所,包间里,看着一言不发只冷着脸跟各种酒杠上的祁宁,他终于忍不住按住了对方再次去拿酒瓶的手。

  顶着祁宁扫过来的冷厉视线,他皱起眉问道:“跟徐应钦闹别扭了?”

  难得,估计是头一回。

  祁宁晃晃脑袋,掰开程熙和的手,继续倒了酒,一口气又喝掉一杯才道:“不算闹别扭,只是……我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徐应钦很有可能会做傻事,但上次对方保证过没有,他信了。

  或许他从心底里就倾向于避开那个会让他陷入无尽心疼和愧疚的答案。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没给他留一点余地。

  他的继任者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没有还“徐士弘”清白,对这一点对方不无愧疚,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封文书的存在,更多是写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带进了陵墓就没打算让别人知道。

  那是一份回忆录,更是一封忏悔书。

  对他这个“父皇”,对“徐士弘”这位“仲父”,他们俩一手带出来的孩子是有愧疚心的。

  他能想到徐应钦会怎么说服新帝,无非是各方势力牵连颇深,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何必再起波澜,万一再阻碍新政的持续推行和深入,那不是辜负了他的重托吗。

  他一点不怀疑徐应钦能办到,揣度人心是对方极为擅长的。

  可这样一来,代价是所谓的“权臣”背负了千余年的污名。

  那哪里是利欲熏心的大权臣、摄政王,分明是他最默契、最倚仗的搭档,新政能成功推行离不开对方做的一切。

  但是。

  他的兄长不止说服新帝一起违背了他的嘱托,没有公开这出针锋相对戏码的真相,答应了他会好好活下去的人更是选择了……用自尽来结束生命。

  如果说这次文书的出土能从侧面佐证他兄长的清白,这件事到此算是有了点好消息,那自尽呢?

  跟生命比起来,声名可以退居其次,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自尽!

  他介意,十分介意!

  徐应钦怎么敢?!

  他根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程熙和跟祁宁聊了几句,虽然不太清楚具体的事儿,但大体上明白了。

  简单来说就是徐应钦之前答应过祁宁一件事,却违背了承诺,伤害到的是对方自身,这让祁宁在难以置信和恼怒爱人背弃承诺的同时,还有愧疚与心疼。

  更多的是后者。

  看着红的白的混着喝了不少,这会儿正坐在地毯上搁桌边趴着愣神的祁宁,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拿走了对方手里攥着的酒杯,道:“我也不劝你,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等情绪缓缓冷静下来了再说。

  “只要你没打算跟徐应钦离婚、分手,老死不相往来,那事情就总有解决的办法。

  “过去的事我不了解,你不说我也不想问,我只清楚一点——

  “你们俩现在谁都离不开谁。”

  祁宁眨眨眼,手指颤抖了下,他把脸埋在手臂间,心里堵得慌,从古至今都说一醉解千愁,全是屁话。

  明明越喝越难受。

  不喝的时候眼泪还能控制住,喝了反倒像是麻痹了他的控制力一样,眼眶酸涩又泛着热意,泪腺整个都失控了,泪珠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看着只留了个发顶给他的祁宁,程熙和没多打扰,安安静静陪在一边,给了对方发泄和缓和情绪的时间,还给徐应钦发了个定位。

  事儿嘛早晚要解决,这喝醉了总要有人来接,夫夫俩的事情自己关上门说去。

  很多事本身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和考量,尤其是在感情里,情感的倾向才更重要。

  俩人能自己说通就好。

  给徐应钦发完消息,他想了想,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他抬手给趴在桌上的祁宁拍了张照片一块儿发给徐应钦,还配了一句话——

  赶紧来接你家陛下回家。

  他猜不到缘由,可事情发生的过于巧合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慢吞吞抿了口压压惊,没去深想。

  前尘事前尘了,他不关注以前,只看当下和以后。

  他本来打算等徐应钦来了就顺顺利利把醉了酒的祁宁接回去,但没想到自个儿酒量贼差的好友今天喝了那么多居然没直接睡着,没多大一会儿就自己晃晃悠悠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忙去扶人,“怎么了?你坐,要什么我给你拿。”

  祁宁摇摇头,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一片,但又好像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挥开程熙和的手,绕过桌子往外走,声音有些含糊,“我想回家。”

  程熙和哪儿放心祁宁一个人出去,醉酒的人拦又不好拦,只能跟上去在一边护着。

  他不住地提醒着对方注意脚下,尽量说服道:“我们回房间里等好不好?你老公马上就到了,他来接你回家,你慢着点儿,小心台阶!”

  他好长时间没这么战战兢兢过了,喝得醉乎乎还不让扶,万一磕了碰了他怎么交差。

  徐应钦那丫护崽子似的宠着自家小祖宗,他可不想让对方记他一笔。

  单身狗不想被秀恩爱……咳,他也是真的担心好友。

  祁宁心里难受,刚才哭了一通没缓解多少,那些情绪依旧堵在心头,让他连呼吸都是困顿的、生疼的,他想不明白,徐应钦怎么就敢答应了他还不好好做到,居然敢……自尽……

  过不去,这茬堵在他心里就过不去。

  他还是想问问徐应钦,问问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从楼上包间下来,穿过一楼大堂,根本没注意到外面正在下雨,一脚迈进了雨幕里。

  程熙和接过经理递来的伞快步跟上去,最好能把祁宁劝回去,最不济也给人打个伞,这天气淋雨就是找着生病的。

  可跟醉酒的人哪儿有道理可讲。

  祁宁并不配合,冰凉的秋雨密密匝匝落在身上、脸上,凉丝丝的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推开程熙和递过来的伞,反倒要去淋雨。

  程熙和是头一次见喝醉了酒闹脾气的祁宁,见对方都快淋湿透了,到底担心,扬高声音道:“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去,你这么走回去是打算走到天黑吗?!”

  平时再聪明的人,钻了牛角尖又加上醉酒,也有这么傻不愣登不听劝的时候。

  可他哪里气得起来,反而担心更多。

  祁宁为人处世很通透,十分拎得清,拿得起也放得下,今天这样……只能说是这次事情带给对方的冲击太大。

  只希望这个坎儿能尽快迈过去。

  看到不远处一辆车子驶过来停下时,他无声地松了口气,当事人来了就好,事情出了之后稍微冷静下,还是要面对面沟通。

  有事儿说事儿,这时候再避开也解决不了实质上的问题。

  徐应钦还没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雨中的祁宁,他微敛起眉,这是在借酒浇愁,如果不是真的难过,对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他下车后撑开伞快步走近,攥住祁宁的手腕将人带到了伞下。

  他注视着对方湿漉漉的愣怔面容,缓了口气,稳住声音道:“那件事是我的错,隐瞒你更是错上加错,我道歉,你生气、恼怒、不解,都可以冲着我来,别糟蹋自己的身体。”

  祁宁看着徐应钦,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

  秋雨浸凉,穿透了薄薄的衣料,这股寒气在秋风中将他全身都裹挟了进去,冷到彻骨。

  趁着祁宁怔住的这会儿工夫,徐应钦示意程熙和接了下伞,脱下西装外套披在祁宁肩上,给浑身湿透的人挡了挡冷风。

  他接回伞,重新握住祁宁的手腕想先带人上车,对方却杵在原地根本不配合。

  四目相对,祁宁越发清醒了些,他冷淡的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愤怒,更不无心疼,“我只是淋个雨你就这么说,你怎么不把这话说给你自己?

  “那么做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这话说出口,在场三人都愣了,只有灰暗的云层低低的压下来,让落在天地间的这场秋雨越发浸冷了。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更显得喧嚣刺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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