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裴有些意外, “苏忆?”

  房间里三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搞明白苏忆怎么会突然来找淮裴。

  难道是上次的事还没死心?

  那她还真是太坚强了。

  “将军, 要让她进来吗?”周榷久久没等到回音, 又问了一遍。

  淮裴看向沐恩。

  沐恩会意,拽着泽维尔站起身,“我们先出去。”

  苏忆不在门口, 两人出去之后, 过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窗外寒风习习, 浅色窗帘微微浮动着,冬日里没有那么多动人的景色, 树叶掉落干净的树枝上站着飞来过冬的鸟雀,池塘里落满了枯叶。

  苏忆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来。

  她今天难得没有化妆,只穿了一条素色的裙子,外面穿着一件羊绒上衣外套,微卷的发梢披在肩头, 侧脸明显消瘦下去一块, 再不复第一次见面时的光彩照人。

  她进门之后随手带上了门。

  淮裴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只大概听说她的近况不大好,具体如何就不知道了。

  这会儿乍一看见, 他不动声色观察了她一会儿, 淡淡道:“苏小姐有什么事吗?”

  要是普通人久别不见,无论熟不熟悉, 怎么也得先说两句“病房比较简陋, 招待不周”, 或者“你随意坐坐”之类的开场白, 缓和缓和气氛。

  但淮裴是一个字都不想和她多说了。

  苏忆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局促地站在离淮裴几米远的地方, 看着病床上病容明显却依旧漂亮绮丽得不像凡人的青年,双手拽了拽裙子。

  淮裴等了几秒,耐心告罄,微微皱起眉。

  恰好窗外一阵寒风卷进,病房里的温度瞬间就往下掉了几度。

  苏忆被冻得全身一颤。

  她早就发现了,除非是看着帝国那位太子,淮裴看谁的目光都好似含着一层冰雪,寒气能从人的骨缝里沁进去。

  她拢了拢肩头的外套,努力站直了。

  “我今天来……是来向您道歉的。”

  这个走向,淮裴是真没想到。

  鉴于苏忆以往的“精彩表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怀疑苏忆又要算计什么。眸色霎时一沉,浅金色宛如金属流光,毫不掩饰冰冷逼人的审视。

  苏忆也知道自己现在淮裴心里是个什么印象,垂了眼不看他,指尖攥着裙子。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她深吸口气,“宴会那次之后,我原本是打算放弃了的,我又不是真的不要脸不长脑子,明知道你不喜欢我还非要去倒贴你……”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辩解,但我一开始是真的身不由己……我是威廉斯特家的人,我爷爷想让我去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但后来……确实是我鬼迷心窍。”

  “这就是赌徒心里吧,沉没成本太大,我就完全不想放弃,从被迫转为了主动……”

  “苏小姐,”淮裴嗓音平稳毫无波动,“你今天来,是专门来给我剖析你的心路历程,想让我理解你有多不容易的吗?”

  他坐在病床上,苏忆站在地上,理论上两人是平视,但当两人这样一坐一站互相对视的时候,却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面的人,不动声色的轻蔑。

  “我想,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请回吧。”

  收到了,不是接受了。

  里面的区别两人都很清楚。

  苏忆尴尬地站在原地,下意识想露出惯常楚楚可怜的表情,又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

  “抱歉,刚刚说了些多余的话,”她立刻调整好神色,尽力表现得镇定,只是无论怎么放松,腮帮还是有些紧绷,“但我这次来找您,除了道歉,其实还有一件事。”

  不等淮裴拒绝,她提高音量,急急道:“我想和您合作。”

  说完,她停下来,紧张地看着淮裴。

  淮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四周的空气里流动着冰冷的消毒水味和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争前恐后顺着毛孔渗入,苏忆额角缓缓冒出一滴冷汗。

  她原本以为,淮裴至少会对她的话产生一点兴趣。

  过了不知道多久,淮裴才缓缓道:“合作?”

  苏忆心脏轰然落回胸腔,几乎砸出一个坑来,一瞬间几乎有些虚脱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这次军部更迭,您也是要参加的吧,我可以帮您。”

  淮裴没有半点反应,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打算。”

  苏忆产生这个猜测的原因不难猜到。

  在联邦,只有军团长以上才有资格参加竞选,但不是每个军团长都会参与,目前能明确参加的人只有七个。

  军部第一人这样的名头,谁又不动心呢。

  哪怕知道两个家族都不好惹,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心里的贪欲,主动加入了角逐之中。

  但他们注定成为权利争斗下的炮灰。

  无论是亚特还是威尼斯,都完全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平时放任他们像跳梁小丑一样小打小闹,但到了关键时刻,双方只会默契地暂停了内斗,齐心协力先把其他人扫除出去。

  现在场上还剩下的就只有两人。

  还有一个立场不明的淮裴。

  “是吗?”苏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不迫,“如果您之前没有,但是听我说完之后,您一定会有,到那时候,您就会需要我的帮助了。”

  她语速飞快:“您别急着拒绝,先听我说。”

  淮裴眼底看不出丝毫波澜,金色瞳孔就像琉璃或者什么金属,漂亮,精致,以及冷漠。

  但他没有阻止苏忆继续说下去。

  苏忆悄无声息出了口气,僵硬的手脚重新放松下来,血液快速流动,指尖一阵阵酥麻。

  “……我调查过您的档案,档案上显示您是父母双亡,是吧?”她道,“如果我告诉您,您的父亲他其实还活着……”

  苏忆咽了口唾沫:“您会去救他吗?”

  空气霎时凝固,就连随风浮动的窗帘都识趣地静止在了原地。

  淮裴眼神一瞬间冷如万载玄冰,瞳孔最深处颜色深得近乎发黑,活像要把人活生生冻死在病房内。

  他脑海飞快运转——

  苏忆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谁告诉她的?目的是什么?

  亚特?

  难道是亚特让苏忆来试探他?

  淮裴眼梢压低,浓密眼睫好似一片雪白的羽毛,遮住了眼底难以掩饰的杀意。

  半晌,淮裴面上浮现一丝难以置信:“苏小姐,我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的?给我讲鬼故事?我父亲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骨灰就埋在我生长的孤儿院旁边,你现在跟我说他还活着?”

  话说到最后,已然带上几分讥诮。

  恐怖的威压笼罩在病房内,和气势气场什么的没关系,单纯是精神力暴走之后形成的低气压,钢铁铸成的机甲尚且不能抵御,何况是肉|体凡胎。

  苏忆无法自拔地产生了恐惧,腿软得险些摔倒下去,有种随时都会被他生生碾成肉泥的错觉。

  不,不行,他会杀了我。

  但……但是……

  ……

  “苏忆小姐那边,需要让人注意一下吗?”常年跟在亚特身边的年轻人俯下身,轻声询问湖边长椅上的老人。

  “不用,”老人沉沉的嗓音飘散在冬日的冷空气中,“她已经没有用了。”

  那是几天前,她鼓足勇气回到家中。

  亚特每年冬天都会在湖边散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据说是少年时期就养成的。

  她无意间得知了这件事,特意到湖边去等着,想要再找他求求情。

  流言事件带来的灭顶恐惧过去之后,她的脑子渐渐清醒下来。

  事情其实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澄清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她不是没有救……

  只要……

  ——她已经没有用了。

  苏忆停下脚步。

  隔着十几米远,苏忆全身的血液一寸寸凝结,眼底漫上疯狂的神色。

  所以,你要抛弃我了。

  是吗?爷爷。

  画面一转,面目普通到扔进人群就找不出的男人微笑着敲开她的房门,递上一份文件:“苏小姐,我主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是关于柯维先生的。”

  “我主子还让我传达给您一句话——”

  男人微微笑着,劝告似的,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命运这种东西,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您觉得呢?”

  ……

  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这不是一个被家族精心教养长大,注定依附家族生长的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想法。

  毕竟,菟丝草要什么想法呢?

  她只需要从依附的大树上汲取营养就够了啊。

  但如果这棵树不要她了呢?

  ——命运这种东西,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您觉得呢?

  跨越亿万光年,帝国那位站在权力巅峰的青年笑意盈盈的侧脸又浮现在脑海中,眼梢柔和,漆黑瞳孔仿佛有什么魔力,吸引着她不断沉堕下去。

  轻柔嗓音拂过耳际。

  苏忆心底的野望疯狂生长。

  她硬生生止住了发颤的腿弯,强行抬起头,直视着淮裴的眼睛:“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还请您相信我,您的父亲,他确实还活着,而且……”

  布满红血丝的双瞳和病床上清冷好似神祇的人对视,苏忆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现在在哪。”

  绕是早有猜测,淮裴还是抑制不住本能的反应,刹那间瞳孔收缩。

  “我也可以告诉您。”苏忆从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说话时连心脏都在颤栗,嘴角勉强提起:

  “这就是我和您合作的诚意。”

  -

  “殿下,苏忆已经把消息传达给淮先生了,”署长踌躇地跟在景佑身后,“按照您的吩咐,她不知道消息是我们故意透露给她的,只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偷听到的。”

  景佑把鸟食撒在地上,看着满院子乌鸫鸟争相啄食,漫不经心嗯了一句。

  “既然已经确定了地方,派出去打探的人就先撤回来一半吧,别打草惊蛇了。”

  景佑拍了拍手,拂掉掌心沾的饲料,“留几个人在那看着,别让人提前转移走就行了。”

  “是。”署长疑惑,“不过,殿下,既然我们已经查清了消息,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淮先生呢?”

  “……他不想我插手。”

  景佑顿了顿,低头笑道:“alpha的自尊心有时候还挺脆弱的。”

  “淮先生会相信她的话吗,毕竟……无意间偷听到这种级别的秘密,这种事……”

  太扯淡了吧?

  亚特又不是傻子,光天化日讨论杀人越货,还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忆给偷听了去。

  他要真这么不谨慎,骨灰都该被人扬了几次了。

  “不会啊,”景佑轻松地说,“但他可以顺着线索去验证,至于苏忆……淮裴不会想这些的,他压根不关心苏忆是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完全没想到呗。

  署长心底吐槽。

  想起前两天景佑吩咐人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琢磨了很久,要怎么才能让事情发生的更自然不引入怀疑,景佑当时就一句话,语气轻描淡写:

  “这有什么好想的,苏忆又没多聪明,随便糊弄一下不就完了?留着她到现在,也就这点用处了。”

  同样是完全没想到,淮裴就是心无旁骛,苏忆就是不太聪明。

  署长不知作何感想,只能转移话题,“不过,那个杀手居然连这种秘密都知道。”

  “这些算什么,他可是连亚特恨不得埋进土里的秘密都知道,”景佑唇边浮现一丝的笑意,眼神冰凉,“还能让人丝毫查不出他的来历,厉害着呢。”

  署长无言,只能低下头。

  转移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还无意中透露出自己的无能……还不如听太子殿下双标顺便感叹太子妃自尊心脆弱呢。

  简直失策。

  景佑没在意这些,随口问:“塞希尔还没有消息吗?”

  “塞希尔少爷今天早上传回消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520提供的坐标只有不到三十万公里的路程了,最多一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让他小心点,那毕竟是Nidhogg的老巢,虽然大概率已经不剩什么了。”

  520昏迷这么久,Nidhogg的人但凡还有脑子,就不会把自己的老巢留在原地等着他们去抄。

  给他们留个空基地都算好的。

  要是留一基地炸药……

  景佑蹙了下眉。

  强制任命固然可行,但塞希尔也要拿出让人信服的功绩,不然的话,别人很难信服他。

  恰好第七军团和Nidhogg交过手,师出有名。

  风险客观存在,但任务难度总的来说不算大,甚至算得上一个肥差。

  议政厅吵了半个周,最后还是定了塞希尔接手。

  “……联邦那边怎么样了?520拿这两个秘密来换他同伴的命,诚意已经展示出来了,我们的诚意也要足够才是。”景佑问起另一件事。

  第一次审讯过后,520断断续续又交代出了一些东西,除了最开始猜测的,Nidhogg的基地所在地,还有一些意外收获。

  比如,520竟然知道左珩口中那个神秘伊甸园的信息。

  景佑最初听到这个信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心底一凉。

  Nidhogg知道520落在他手里,就该猜到,既然520想要寻求他的庇护,就必须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他必然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暴露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事情发展不可控,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斩草除根。

  不过很快,520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这些消息是他私下探查到的,Nidhogg并不知情,不存在转移和灭口的风险,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很不乐观……”署长低声说,“按照他的说法,他的同伴是因为帮他送求救信才被Nidhogg通缉,这么久过去,人很可能已经落在了Nidhogg的手里,现在520又被我们带走,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就算Nidhogg从那个杀手嘴里得知了什么信息也已经晚了,更何况520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万一Nidhogg的人一怒之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景佑眉目不惊,“就算只剩一捧骨灰,也要给我挖回来。”

  他浅浅勾起唇,“除了他的命之外,难得见他这么在乎什么东西。”

  署长领命离开了。

  地上的鸟吃饱了,蹦跳着跑远,景佑看着这群其貌不扬的鸟,忽然想起520刚醒来的时候,说他不适合做商人。

  因为太贪。

  报复心太重。

  景佑挑起眉,觉得这个话题颇为有趣,低声喃喃,“哪里不适合了,商人最重要的不是信誉吗?我信誉挺好的呀。”

  脚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景佑低头,看着正歪头啄他裤脚的鸟,抬脚把鸟拨开,“老实点。”

  鸟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被他拨的晕头转向,一摇一摆跳开了。

  木制长廊上缠着早已枯萎的藤条,景佑坐在石凳上,手肘随意抵着桌子,一手支着下颌,悠悠看着天边明暗的星辰。

  月明星稀,灯火渺远。

  空气中浮动着清浅动人的山茶花香,梦幻瀑布一般垂落的紫藤萝早已凋谢。

  凉意浸透衣袖,顺着手肘蔓延。

  冬日远比夏夜更冷,然而给他暖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塞希尔的好消息很快传回。

  新任军团长第一次带军出征,第七军团全体激情高涨,效率极高,摸清情况之后,当天就攻占Nidhogg的基地。

  Nidhogg果然已经离开,撤退的干干净净,离开前一颗炸|弹夷平了基地,并没有故意给帝国留点什么惊喜。

  也是,在这节骨眼上,亚特还忙着争权夺位,想来也不愿意再把帝国往死里得罪一把。

  不过……也不算什么惊喜都没留。

  Nidhogg给他们留了个景延。

  连续爆破之下,整个地下基地全部坍塌,除了捆着景延的那座栈桥,整个大地向内塌陷下去,留下直径几公里一个地洞。

  远远看去,宛如被陨石撞击出来的坑。

  海水倒灌下去,整个大坑积满了水,波光粼粼如同天湖。

  第七军团赶到的时候,景延就被捆在大海和天湖中央,宛如矗立在大海中央孤岛上的那棵椰子树,或者挂在旗杆上迎风招展的小白旗。

  第七军团一窝蜂涌上前去解救亲王大人,而亲王大人被五花大绑捆在海岸边,正狼狈地伸着脖子去够脖子上的大饼——那是Nidhogg怕他饿死,临走之前挂在他脖子上当储备粮的。

  然而亲王大人双手被绑,把胸口那块啃完之后就陷入了困境,只能利用脖子灵活性试图拓宽啃食面积,几天下来,脖子都长了一截。

  ……脑子活像也缩水了一截。

  听到动静,他痴呆地抬起头。

  景延缺水缺粮又被暴晒,老眼昏花神志不清:“哟,好多王八上岸了。”

  第七军团:“……”

  景延又迟缓地低下头,咬了一口大饼,机械地嚼碎了咽下去。

  这口饼可能不是往下落进了胃里,而是往上填补了他的脑子,这些淀粉产物反而比他原本的脑组织显得聪明一点,至少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这些不是每天爬上岸来晒太阳的海龟,而是来救他的人。

  Nidhogg也不算白白把人还回来。

  景延的脖子上,除了那个坑坑洼洼的大饼,还连了一个感应炸弹,扫描到周围出现其它生命体的同时自动开启倒计时。

  炸弹上一个虚拟弹窗,左边是倒计时,右边是一个支付码,上书——

  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然后下面标了一个极为恐怖的金额。

  炸弹倒计时一分一秒减少,冰冷强硬和上面那句乞讨贯口形成了鲜明对比。

  硬核乞讨。

  倒计时总共十分钟,没给他们一秒犹豫的机会。

  要是换一个人在这,不管怎么说都得先把亲王大人救下来,花了多少,回去之后还能找景佑报销。

  但……去的人是塞希尔。

  刚刚把工资全部捐出去支援边区儿童,身上分文没有,还倒欠着第七军团几个便利店三百七十二块六毛三的塞希尔。

  第七军团最后是发起了众筹,每人掏了一千到一万不等的金额,才终于把人救下来。

  景延把脖子上的大饼取下来,拿在手上,一边啃,一边望着身穿军团长等级的军装,手晚上一块接近八位数的表,却找人贷款才勉强掏出一百块意思意思的塞希尔,唏嘘不已:

  “我离开帝国还不到半年吧,国内就已经困难到这种程度了吗?早知道真该建议他们留个人下来,不然你们要是都没带现金来,我不就凉凉了吗?”

  塞希尔:“……”

  第七军团散开,在这颗星球上进行地毯式搜索,奈何Nidhogg毁尸灭迹的缺德事干多了,清理起残留痕迹来格外顺手。

  景延没有留下来参加后续的搜寻。

  当天傍晚,第七军团三支支队带着亲王和他没吃完的大饼返回帝都星。

  景佑在帝都星接到了他小叔。

  亲王殿下已经在路上洗漱干净,得到了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换上了带骚包玫瑰暗纹刺绣的全套修身西装——他在半路上让人临时迫降,亲自到当地奢侈品店挑选的,做了个发型——“对对对给我做成披肩卷发,就是要那种希腊美男子般的风度”,甚至撒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香水,长腿迈下车,一手把着车门,一手潇洒地一推墨镜,额前碎发随风飘扬,露出美术学院展出的雕塑般完美的侧脸。

  ——整个动作和天王巨星风骚登场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没有欢呼和尖叫。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他,眸光沉沉如一潭死水。

  夜幕沉沉压在头顶,青黑色砖石垒砌成的高大建筑远远投来冰冷的灯光,通天罗马巨柱下是几百阶台阶,士兵穿着黑色军装,身姿笔直,目不斜视。

  四周侍卫视线低垂,沉默冰冷,皇太子臂弯里挽着披风,素白面容在寒风中越发冰冷。

  “…………”

  景延摘下墨镜,和站在前方的侄子对视了一眼。

  景佑面无表情:“小叔,欢迎回家。”

  他脚边哈士奇疯狂摇尾巴。

  景延的视线缓缓地从他的身上,移到他身旁的哈士奇身上,眉梢一点点挑高。

  哈士奇:“?”

  尾巴摇晃的速度逐渐放慢。

  景佑用脚尖把哈士奇往后拨了一下。

  他这回护意味浓厚的动作一出,景延眉毛挑的越发高,眼底闪着玩味的光。

  景延松开车门,把墨镜别在领口,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拉着狗腿把狗拽出来,强行撸了一把狗头。

  “哟,哈士奇,你不是不喜欢哈士奇吗?”

  景延抬起狗脸仔细打量,“几年不见,宙斯俊俏了不少嘛,简直就是……判若两狗。”

  “这是我未婚夫的狗,”景佑转身,“一路劳累了,小叔早点休息吧,明早医生会来给你检查身体。”

  阿诺挣脱景延的束缚,颠颠跟上了他。

  景延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满不在乎笑了一下,站起身,“小柚子,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为什么宁可打晕侍卫,也要离开安全的住处,主动跑到战火纷飞的战场,还巧合地被Nidhogg带走。

  ——又为什么,在被Nidhogg带走这么久以后,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景佑站住脚步,微微侧过脸,眉眼乌黑,修长眼睫落下一到剪影,不动声色的审视。

  景延双手插兜,含笑望着他。

  “你是回家,不是被抓捕回来的犯人,我不想审问你什么。”景佑淡淡地说。

  景延饶有兴致:“你就这么确定我……”

  景佑嗓音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打断他:“我只是希望,你不会有被当犯人抓回来的那一天。”

  “——小叔。”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景延笑容渐渐消失了,过了许久,他淡淡地说,“我也希望。”

  帝都星夜晚漆黑的苍穹上隐约闪现舰队来去留下的微茫,四周侍卫尽皆低着头,这方寸之间只有阿诺摇尾巴吐舌头发出的吭哧声。

  景佑目光锋锐如刀片,顺着景延的眉眼一寸寸滑下,仿佛要把他的皮肉都给剖开,看清底下的骨骼和心脏。

  景延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

  “…………”

  四周空气近乎凝固,不知过了多久,景延托着下巴唔了一声,“毕竟你小叔我现在身无分文,你要知道,人一旦没钱就会变得很疯狂,谁都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说不定我就铤而走险了——但如果你恢复我的零花钱,咱们的叔侄情就能得到完美的保留,并且逐渐深厚。”

  他真诚道:“你觉得如何,我亲爱的大侄子?”

  凝固的气氛如同蛛网般破裂,夜晚清新的空起重新流动起来,四周的人都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景佑似笑非笑,“没有,这次赎你回来的钱还没还清,就拿你零花钱抵债,至于你,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你就去抢银行吧,我会亲自让人抓你回来蹲大牢的,保证让你吃牢饭吃到撑。”

  景延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视线难以置信中混杂着伤心欲绝。

  “好了,小叔,”景佑不再停留,带着狗走远,声音顺着夜风飘来,“晚安,祝你好梦。”

  四周的人紧跟着离开,只有景延和景佑新给他安排的侍卫还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手指悄无声息地收紧,握住藏在身上的武器。

  景延浑然不觉似的,靠在车门上,眯着眼,目光意味不明。

  他目送景佑走远,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才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嗓音里困意浓厚。

  “晚安,”他含糊不清地道,“我亲爱的侄子。”

  他从随身带的口袋里掏出那块挂在他脖子上,被他一路亲手拎回首都星,不知道撒了多少防腐剂才能过了这么久还保持新鲜的大饼,用牙撕了一块下来,慢吞吞地嚼着,有些无奈:

  “——叔叔我啊,这次真的要吃牢饭了捏。”

  他挥了挥手,转身钻进车里。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