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厅

  “没必要就不要去动议会, ”景佑把一份提案压下,“议会是联邦权力中枢, 虽然已经接近名存实亡, 但空架子也还是个架子,在外人眼里依旧光鲜亮丽,没必要从这方面入手。”

  营救520事关机密, 景佑没有广而告之, 只找来了几个心腹大臣商讨。下午的虚拟会议结束,离开星网构建的会议大厅之后, 景佑直接让人留了下来。

  谁都知道现在的联邦被两个家族控制了起来,想要从他们手里抢人, 困难程度能直接熬掉这些人一把头发。

  景佑心里其实有点想法,但他不太确定,就没拿出来说——

  事关自己性命,520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能及时得到他的消息,并精准领悟出他话里的意思, 尤其是在困难重重之下, 他还要赌他手里的信息值不值得, 景佑愿不愿意排除万难来救他……

  没有谁会拿自己的命这么开玩笑。

  520必然还有保障措施。

  说不定520自己已经把方法想好了,送到他手上来。

  处理完公务, 又接近了晚上九点, 景佑走出议政厅的时候,初秋潮湿微量的空气扑面而来。

  景佑脚步忽然顿住了。

  天早就黑了, 议政厅门口整齐排列的灰黑色罗马巨柱隐藏在黑暗的苍穹里, 上百级台阶两旁每隔五节台阶一个士兵, 黑金色军装礼服给夜色染上了几分冷峻。

  台阶往下是繁华的帝都。

  天黑下来之后, 整座城市淹没在无边灯海里, 充满科技感的银蓝色灯海铺天盖地涌到脚下,站在台阶上能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

  台阶之下,披着白金色披风的男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唇边含着笑意,遥遥地望过来。

  身材高大的仆从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金子一样璀璨的卷发捆成一束垂在脑后,打折卷的发梢被夜风佛起,深邃眉眼里含着礼貌而熨帖的笑意,双眸弯起,仿佛绽放在夜色中的紫罗兰。

  汉诺威公爵。

  联络官抱着外衣站在景佑身后,“殿下,要让公爵大人先离开吗?”

  “不用。”景佑摇头。

  他朝后面伸出手,另一名联络官会意,递上来一双黑色皮质手套。

  景佑接过手套,慢条斯理戴上,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

  手套不厚,依旧能看出他双手修长的指节,却把皮肤遮得一点不剩,就连手腕都不漏出一点。

  几个联络官见怪不怪。

  自从汉诺威公爵来帝都之后,几次碰面,殿下都会戴上手套。

  景佑垂眸,把袖口整理好。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抬步,朝台阶下走去。

  “殿下。”

  “殿下。”

  两旁士兵纷纷行礼,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士兵脸色严肃,神情冷峻。

  夜风把树叶吹得划拉作响,汉诺威公爵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

  见景佑走到面前,他弯下腰,动作优雅,贵族礼仪无可挑剔,低垂的视线在景佑双手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殿下。”

  他身后的仆人也跟着行礼。

  “公爵大人,”景佑隔着夜幕望着他,“有事吗?”

  “深夜睡不着,出来走走,谁知见您书房还亮着灯,就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汉诺威公爵嗓音和缓,不紧不慢,眼里微微带出一点笑意,“没想到您真的还在这里。”

  “前段时间病了,这两天只能多留一会儿,”景佑黑眸沉静,转身想要离开,“公爵大人早点回去休息吧,帝都夜凉,小心别生病了。”

  “殿下。”汉诺威叫了他一声。

  景佑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漫不经心回头看过来,等着他说话。

  青年身姿挺拔,侧脸素白,黑沉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偏偏让人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汉诺威公爵看到他的脸色,手抬了一下,似乎想去解自己的披风,又及时控制住了,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一笑:“后天是帝国|军校的比赛,殿下会去观赛吗?”

  “帝国|军校?说起来,公爵大人似乎也是帝国|军校毕业的?”景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记得公爵大人一开始不是想要报考帝都大学吗,后面怎么转学了?”

  “没办法,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只能曲线救国了。”汉诺威无奈。

  比起卡尔那样,养来就是为了献祭给联邦当做祭品的假少爷,汉诺威公爵才是真正从小接受公爵继承人教育长大的公爵之子。

  即使是在说这样让人尴尬的问题,也依旧风度翩翩,让人无可挑剔。

  “既然是母校,想来公爵大人是要去观赛了。”景佑神情淡淡。

  汉诺威莞尔:“是的,帝国|军校知道我来了帝都,专门让当年带我毕业论文的老师给我发了邀请,毕竟是母校,这个面子还是得给。”

  景佑了然,点点头:“那就祝公爵大人观赛愉快。”

  景佑说完,不再拖泥带水,转身离开,在他们谈话时,接送景佑的车已经无声停靠在他们身后,联络官快走一步拉开车门。

  汉诺威公爵看他上了车,隔着车窗,一手抚胸,微微弯腰送别他。

  “殿下,是比赛有什么问题吗?”联络官压低了声音问,“需要现在去排查安全隐患吗?”

  景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让人再排查一遍,还有……”

  还有?联络官拿出终端平板,取下旁边的感应笔,严阵以待。

  “汉诺威倒是提醒我了——”

  景佑摘下手套,丢在工具箱内,淡淡道:

  “近些年来帝国|军校向各大军团输出的人才良莠不齐,看来是管的太松散了,让帝国|军校彻查这些年的入学流程。”

  他顿了顿,“还有毕业流程,毕业实践和毕业论文不合格的,毕业证一律作废。”

  早上淮裴也问起了这个问题,显然是某些人居心不良,拿着这件事去挑衅他。

  还以为景佑要说什么国家大事,拿着终端平板等着记下每一个标点符号的联络官:“……是。”

  其实这也不是小事,帝国|军校关乎帝国安危,这些年也确实腐败的太厉害了些,是该整治一下了。

  但是……

  算了,还是直接为帝国|军校的学生默哀吧。

  .

  “凭什么?凭什么吊销我的毕业证?”埃里克斯在自家庄园里来回踱步,哐哐喷火,“你不是也捐了两栋楼吗?凭什么你就没事?这分明就是……”

  太子偏心!

  他不敢明目张胆指责景佑,只能硬生生憋下这句话,险些把自己噎死。

  塞希尔带着安全帽,沿着机器挖掘出的矿坑往里走,对耳边的咆哮置若罔闻。

  帝国|军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查起了历届毕业生的入学和毕业流程,稍有不对就直接吊销学历。

  按理来说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但……

  第二天就查出了因特星分校区受贿,然后取消了埃里克斯学位,这速度,研究院最新研发的飞行器都赶不上,说背后不是有人授意都没人信。

  至此,究竟是谁在整治帝国|军校,基本没人不知道了。

  原本不服想要找到学校理论的二世祖瞬间熄火,再也不敢上蹿下跳了。

  埃里克斯气了一早上,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就在这时,他又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他的学位被取消了,塞希尔的学位却通过了审查。

  埃里克斯当场就给塞希尔打了个电话。

  塞希尔原本是不想搭理他的,直到埃里克斯提到景佑,他才停下脚步,对几个回头看来的同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继续走。

  俞佑安已经和他混熟了,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眼神,带着其他人,很快消失在通道深处。

  “为什么我毕业证没事,当然是因为我入学和毕业的流程符合帝国|军校录取的规范啊——”

  塞希尔也不嫌脏,直接靠在通道一边墙壁上,反正下来一趟就没可能干干净净地出去,在乎这些也没用。

  “你要是没有问题,你家捐两栋楼做什么?”埃里克斯不服气,“你是自招吧,多少分考上的?”

  “我参加的帝国星考,那年帝国|军校艾琳娜星分校区录取分数线是634。”塞希尔心平气和的说。

  “634?!”家里砸钱上大学的小少爷惊呆了,“十个科目,满分总共就700,这破学校一个分校区要求634,这不是要人命吗,这鬼分数谁考的出来啊?”

  帝国高等学院录取分为自主招生和帝国星考两种途径。

  自主招生是每个学校自己出卷子招生,考试时间和内容不做规定。

  帝国星考是全国三百多颗星球统一考试,由帝都考试院出题,同一天,考同一张卷子——由于各个星球地区存在时差,一个时区的考完了,另一个时区还没天亮,为了避免作弊,学生提前一天就会进入考场,到了规定时间就参加考试,考完十个科目才允许离开,中途哪怕是晕倒了也不能离开考场,每次考试医护车就停在考场旁边,晕倒了直接在原地抢救。

  自主招生往往在帝国星考之前。

  两项考试考核都是十个科目,每科卷面一百,外加体测指标,按各个学院的需求,加权重进行算分,总分七百。

  相比较于统一出题、全国范围内拉通了随机改卷、最后一起排名的帝国星考,自主招生的“灵活性”更大,更有利于暗箱操作。

  而自主招生也是这次清洗之下的重灾区。

  埃里克斯就是自主招生上的,作为砸了两栋楼上学,又砸了十三栋楼才能保持无挂科成绩毕业的典中典,他第一个就被揪了出来,当做反面教材展示。

  自主招生已经是降低难度了,埃里克斯十个科目加起来也还不到四百分,更何况是地狱难度出了名的帝国星考。

  他不信当年排在他后面的好兄弟能靠自己考上帝国|军校。

  塞希尔:“633.45,如果帝国|军校愿意把历史和物理的权重换一下,我的分数其实可以上640。”

  帝国|军校更偏爱理科,对于几个理科科目的权重较大,最后计算下来就容易出现这样、带小数点后好几位的分数,只能四舍五入取整。

  埃里克斯:“????”

  塞希尔双手环胸,戏谑道:“我捐的那两栋楼只有一个作用——决定了这个分数应该四舍还是五入。”

  埃里克斯:“………………”

  “你,”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塞希尔,“你背着我偷偷学习?!我心好痛!!”

  塞希尔大仇得报,心情畅爽:“现在知道当年我是什么感觉了吧?”

  埃里克斯:“!!!”

  塞希尔故意刺激他:“偷偷学习的感觉果然好,难怪你这么喜欢偷偷学习。”

  “啊——!!”

  耳机里传来丧尸一样的惨嚎,塞希尔眼疾手快挂断了通讯,成功保护住了自己的耳膜。

  埃里克斯聒噪的嗓音消失,通道里恢复寂静,塞希尔静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起身继续往通道内走去。

  埃里克斯说他难过……

  难过什么呢?

  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心安理得混日子当学渣……

  多好的生活啊。

  总好过……坐在教室里,正和狐朋狗友吹牛玩笑,讨论等会儿逃课去哪里打游戏,以为自己是只翱翔天际的鹰,自由自在,无所畏惧。

  在最恣意的时候,厄运从天而降。

  大哥大嫂相继战死,二哥有先天基因缺陷,至今依靠轮椅行动,随时可能爆发疾病离世。

  整个家族,一夕之间,就只剩下垂垂老矣的父亲和还在襁褓里的侄子……

  几个堂叔心怀鬼胎,其余旁支虎视眈眈。

  他有什么资格任性?

  他也是威廉卡文迪许家族的儿子,他得对自己的家族负责。

  通道内出现一块碎石,塞希尔停下来,一只手撑着一侧的通道,从旁边饶了过去,通道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手印。

  .

  埃里克斯学位被取消,他家里长辈得知这件事之后,跨星球打来通信把他训斥了一通。

  他忍不住抗辩了几句,结果就是……一不留神把自己的老底泄露的干干净净。

  坎贝尔家族的家主得知事情起因竟然是自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跑去挑衅太子的人,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怒骂声传出了三里地:

  “你知不知道死活两个字怎么写?你去帝都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只是去看看,一定不会闹事,这就是你的保证?”

  “我怎么知道会出这事呢……”埃里克斯也委屈。

  他上了几年学就挨了几年的打,现在学位就这么没了,他那些年挨过的揍不就白挨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三令五申让你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你倒好,第一天就跟淮裴杠上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他什么身份?”

  埃里克斯被他骂的抬不起头:“他算什么不能招惹的人,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alpha嘛……”

  “你管他以什么侍人?太子看重他,他就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不过脑子!”

  “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埃里克斯越说声音越小,“只是跟他聊了聊。”

  “你还敢狡辩?我查了你这几天的通讯,你是不是还跟威廉卡文迪许家族那小子吵架了?”

  “爹你怎么能查我的通讯记录,这是我的隐私,”埃里克斯说着说着,被他爹瞪了回去,只得狡辩,“我们没有吵架,就是朋友之间开开玩笑。”

  “朋友,谁跟你是朋友?人家背靠威廉卡文迪许家族,高高在上的公爵少爷,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坎贝尔家主要被他气出心脏病来,“上次你还当面骂人家狗娘养的,你知不知道,人家不计较,你这就是开玩笑,人家要是计较起来,你有多少能耐能扛得住威廉卡文迪许家族的报复?”

  “就一句话,不至于吧?”埃里克斯惊呆了,“爸,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杞人忧天?我看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帝都星你不用待了,马上给我回来,再住两天我怕你把太子一起得罪了,到时候就不是一张学位证书的事了,搞不好我就得来给你收尸了。”坎贝尔家主抚了抚胸口。

  “现在?”埃里克斯犹豫,“爸,要不过两天……”

  “你多等两天干什么?你以为你多等两天太子就会看你一眼了?”坎贝尔家主显然知道儿子的小心思。

  埃里克斯心瞬间被扎穿,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马上就是帝国|军校军演了,到时候殿下也会去看,我已经拿到比赛资格了……我不想现在离开。”

  “你学位都被吊销了,帝国|军校还能让你去参赛?”

  “能啊,”埃里克斯说,“名单半个月前就已经确定了,不可能改的,只是最后比完赛拿不到奖励而已,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想……再试一试。”

  坎贝尔家主沉默了很久:“那你保证这段时间一定老老实实的,别再惹是生非。”

  “嗯嗯嗯,我保证!”埃里克斯满口答应。

  坎贝尔家主到底宠爱儿子,不舍得勉强他,听了他的保证,半信半疑地挂断了通讯,只希望他是真的老实了。

  另一头,埃里克斯被亲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挂断通讯之后,只觉得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满腔憋屈无处发泄。

  小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让他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不可能。

  但亲爹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又不敢不听。

  埃里克斯左思右想……不能当面招惹淮裴,他不出面总行了吧?

  一个计划在他心底逐渐成型。

  埃里克斯拿起终端,联络上了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喂,兄弟,在忙吗?”

  另一端,接到通讯的人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笑起来:“埃里克斯?怎么突然想到联系我了?”

  “想找你帮个忙……”

  .

  无意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淮裴还不知道帝国几所顶尖学院都发生了什么——自帝国军校之后,其他几个学院居安思危,生怕太子这是杀鸡儆猴,下一个就要查到他们身上了,自动自发地查起自身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整个帝都学术圈接连地震,景佑无意之间成功达成了——我的alpha没上过大学,其他走后门上大学的alpha也别想上了的成就。

  他正在带着几个小弟练习近身格斗。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你的手不要不动,你僵在那做什么?”淮裴纠正士兵的动作,顺手给他演示了一遍,然后说,“来,用我教你的来攻击我。”

  士兵紧张地抿了抿唇,咬牙转身一个旋踢。

  经过几个月的高强度锻炼,alpha小腿上的肌肉初见雏形,凌空一扫,连风声都被破开。

  淮裴一抬手,轻松把他拦了下来,同时动作迅速地一扫他剩下那只腿。

  “啊!”士兵跌倒在地,惨叫出声。

  “不行,再练,”淮裴皱眉,“一个个的没吃饭吗?”

  士兵不敢抱怨,站起来到另一边去和机器人对打练习扫腿的力道去了。

  又一个士兵战战兢兢走到淮裴面前。

  “淮……淮哥?”士兵被淮裴一扫,立刻站直了改口,“上校!”

  “来。”

  士兵迅速哭丧了脸。其余人纷纷扭头闭上了眼,不忍卒视。

  不一会儿,又一声惨叫传来。

  一队士兵被轮流揍完之后,淮裴神清气爽,他看时间差不多了,毫无上班一个月请假十八天的自觉,拎上外套踩点下班。

  第三军团训练基地离皇宫有一定距离,为了安全起见,景佑的联络官会每天安排车辆接送他。

  但今天大概是他下班下的太准时了,车还没来,淮裴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淮先生。”

  听到声音传来的那一刻,淮裴怀疑第三军团门口这家咖啡店的风水多少有点问题。

  不然怎么能每次都遇到有人在这堵他。

  淮裴抬眸看过去。

  熟悉的战损风,熟悉的大门,熟悉的……不认识但穿的一看就非常有钱长得还帅的陌生alpha。

  不同的是埃里克斯是站在门口等他,这人是坐在店里,一边看报纸一边等他。

  报纸这种东西早就被铺天盖地还便捷的网络媒体取代了,也难为这家店为了装逼格去复刻这些古董级别的东西,摆在门口吸引顾客了。

  但老板还是失算了。

  第三军团全体好战分子,压根就没有人欣赏这种文艺范的逼格——大家明显对讨论墙上的弹孔来自哪个口径的枪更感兴趣。

  男人一身手工定制的深棕色风衣,内搭简约款白衬衫,西装长裤完美地勾勒出腿部线条,微卷的金发搭在肩头,温文尔雅,看上去就是个涵养风度俱佳的绅士。

  后面几张桌子坐满了人,那些人时时刻刻都在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明显不是来喝咖啡的,虽然他们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甜腻的拿铁。

  “你好,我是克莱恩·唐·汉诺威,”男人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这家店的咖啡还不错,要来一起坐一会儿吗?”

  淮裴眸色缓缓沉凝。

  和坎贝尔不同,作为公爵,汉诺威这个姓氏是被写入了帝国简史的。

  ——面前的是个公爵,至少也是出身公爵府的贵族。

  汉诺威公爵察言观色,很快看出他的警惕,也不在意,端起面前价格还不到他的宝石袖扣千分之一的廉价平民咖啡浅浅抿了一口,笑意晏晏:

  “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等一个朋友,恰好见到了您,就来打个招呼。”

  淮裴下颌不易察觉地紧绷:“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了。”

  “那好吧,”汉诺威公爵有些无奈,但还是站起身,礼仪周全地抚胸弯腰,“您慢走。”

  淮裴看不懂他要做什么,他很快收回眼神,朝着联络官平时等他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心弦骤然拉紧,难以形容的危机感袭上心头,耳边错觉般传来尖锐的风声。

  淮裴猝然回头。

  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子弹,穿过训练基地门口近五十米款的街道,直直朝着他而来。

  那简直是千分之一秒的反应,他向后一仰,避开了那颗子弹。

  “唔……”一声闷哼从身后传来。

  其他人此时才回过神,惊叫、喧嚷潮水般挤满了这家简陋的咖啡店:

  “快来人,公爵大人受伤了!”“公爵大人您怎么样?”“公爵大人腹部中弹了,快叫医生!!”“抓刺客!有人刺杀公爵大人!”

  咖啡店里乱成一团,汉诺威公爵带的侍卫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汉诺威公爵本人还坐在椅子上,只是刚才的优雅风度荡然无存,脸色惨白得不能看。

  他腹部白衬衫被血完全染红,顷刻间就蔓延开一大片,沿着衣摆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这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穿透了他的小腹,钉入了他身后本就千疮百孔的墙壁。

  几个侍卫已经沿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去追了,还有人联系第三军团——第三军团地处郊区,周围最近的有治疗能力的就是第三军团内的医疗部门。

  淮裴站在原地,眉心一点一点收紧。

  他看向子弹飞来的方向。

  道路两旁栽种有观赏树,每年秋天都会开满一簇蔟淡黄色小花,花香味飘满整条街,此时,对面的大树下,训练基地的围墙若隐若现——子弹是从训练基地内部打出来的!

  汉诺威公爵还保持着基本的神智,摆摆手避开了手下的搀扶。

  他不敢动,一动腹部就撕裂般的疼,只能半靠在椅背上,脸色惨白的对淮裴一笑:“淮先生没事吧?”

  他这一开口,急疯了的侍卫团才反应过来这还有一个人,想起淮裴刚刚躲子弹的动作,都有些不忿。

  他们看的清清楚楚,开枪的人要刺杀的分明是淮裴,要不是他躲开了……

  第三军团的人得到消息,很快赶来。领头的人是一个副团长,名叫邵锐。

  第三军团几位副团长职责各不相同,他的职责就是管理训练基地。

  这会儿听说有个公爵在训练基地门口受了伤,还是被基地□□出去的子弹枪击的,邵锐三魂吓掉了七魄,连忙带着医疗部门亲自出来了。

  见到汉诺威公爵的时候,邵锐差点虚脱,觉得自己把命又捡回来了。

  “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的……这还真是不巧了,”汉诺威公爵嗓音虚弱,眼神带着歉意,“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邵锐心说确实麻烦,但如果是你,这麻烦还不算无法收拾。

  他和汉诺威公爵是多年同窗,更是知己好友,不得不说,他看到汉诺威的时候,虽然也为朋友受伤感到愤怒和担心,更多的还是松了口气。

  是汉诺威,这事就可以协商,不至于无可挽回……

  公爵是什么地位,全国都数得上名号,这会儿受伤的要是其他公爵,他这副团长就别做了。

  汉诺威公爵伤在腹部,不方便移动,医疗部门紧急构建一个无菌环境,直接征召了整个咖啡店,把人全赶了出去,周围围了起来,现场给他做手术。

  “你不是刚回帝都吗,”邵锐头发都要愁掉了,“得罪了谁啊这是,跑这来刺杀你?”

  汉诺威公爵打了麻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半天才颤颤巍巍笑了一下:“这我哪知道,我这身份,不是天天都在得罪人?”

  “你这话说的……”

  邵锐笑了一下,正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人不是冲着公爵大人来的!”

  原本神色缓和下来的邵锐皱起眉,发现说话的是汉诺威公爵的一个侍卫。

  汉诺威公爵脸色微变,连忙喝止他:“弗兰克?”

  然而,他的阻止已经晚了,侍卫愤怒上头,朝着门外一指:“那人是想杀他,不是公爵大人,要不是他躲了一下,公爵大人怎么会受伤?”

  其他侍卫也跟着看了过去。

  侍卫的职责就是保护,主子当着他们的面受伤,这些侍卫都难逃责罚。

  这些侍卫都迫不及待想把自己摘出去,但他们顾忌着局势和在场的几个大人物,都没开口。

  这会儿一看见说话的人,他们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也冒出一句:果然是他。

  是他的话,这样冒然出声的行为就不奇怪了。

  弗兰克全名弗兰克·汉诺威,从名字就能听出,他身上也带着一丝汉诺威家族的血脉。

  只不过这血脉非常稀薄,只比陌生人亲近一点。

  他父亲为了让他有个好的出路,费尽心思才把他安排汉诺威公爵身边。

  他自觉也算半个汉诺威家族的人,其实很看不起侍卫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接近讨好汉诺威公爵,才忍耐下来,平时总是高高在上,不把其他侍卫放在眼里。

  也只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才敢这样冒失吧?

  其他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把嘴巴闭紧。

  弗兰克跟在汉诺威公爵身边不久,对这些大人物不熟,压根不认知淮裴。

  因为他的姓氏,汉诺威公爵非常照顾他,凭着这一丝宠爱,弗兰克一直觉得自己比那些小伯爵家的少爷还要尊贵,很少把人放在眼里。

  他是看到了汉诺威公爵对他的恭敬态度……可问题是汉诺威公爵就没有对人不礼貌的时候。

  哪怕是买一杯单价十元的咖啡,他都会对老板行贵族礼仪表达感谢!

  这人穿得普普通通的,看着就不像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公爵估计就是和他客气客气。

  再说了,在帝国,除了皇室,还有比公爵更高贵的存在吗?

  要不是他躲了一下……公爵这分明是替他受的伤,最后还要怪到他们头上!

  他急于表忠心推卸责任,又一贯自恃血脉高贵,胆子向来比其他侍卫要大,这会儿迫不及待地就开口了。

  邵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脑子翁的一声,心说完了。

  杀个公爵就已经是九级地震了,结果那人要杀的是太子妃。

  邵锐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老友,希望得到否认的答案。

  可惜,汉诺威也爱莫能助。

  他倒是能开口把这个“被刺杀”的名头背下来,但这里这么多人不是瞎子,训练基地大门上,还有咖啡店门口的监控也不是摆设。

  那人要杀的确实是淮裴。

  而且,军医给他注射的麻醉渐渐发挥效用,他的神智一点点昏沉下去,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想开口也有心无力了。

  邵锐绝望地闭上眼。

  那侍卫还在愤怒之中:“要被打死的明明是他,公爵大人这分明是替他挨了一枪!他必须付出代价!”

  邵锐一个头两个大:“你先别……”

  “怎么样?”

  邵锐骤然闭嘴。

  淮裴走过来,低头看着汉诺威公爵,淡淡颔首:

  “抱歉,事情因我而起,公爵大人后续需要多少治疗费用我全部承担,还有其他补偿,等公爵大人养好身体之后也可以找我提。”

  “……不用了。”邵锐想为老友再争取一下。

  “补偿?你补偿得起吗?”侍卫迫不及待想把责任推出去,在汉诺威公爵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忠心耿耿,半点没注意周围人的脸色,“你是不是要拿枪往自己身上开一枪啊?”

  气氛霎时冻住了。

  邵锐脸黑成锅底,要不是这人是汉诺威带来的,而汉诺威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现在就想掏枪把人给崩了,至少也把他嘴给缝了。

  偏偏汉诺威半昏迷,其余人面面相觑,也都不敢说话。

  “你先安静,这里不是你能大吵大闹的地方。”最后邵锐还是压低了嗓门斥责了一句。

  他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没看到周围的人都没说话吗,就他一个人跳来跳去。

  但弗兰克已经上头了,他不知道汉诺威和邵锐的关系,只知道这人和站在门口那个都是从训练基地里出来的,闻言怀疑地看着他,嗓门更大:

  “这位长官是想包庇他,推卸责任?”

  我推你祖宗,邵锐险些蹦出一句脏话来。

  “我说了,我负责,”淮裴看向他,“邵团长先让人给公爵医治吧。”

  “你想跑?”侍卫一听就应激了,其他侍卫终于看不过眼来拉他,被他甩脏东西一样甩开了。

  几个侍卫脸色难看,僵硬地收回手。

  弗兰克一个箭步冲上去,扣住淮裴的肩膀,“你不能走,你得留在这,要是公爵大人有个三长两短……”

  “你要如何?”人群后方传来一道冷凝的嗓音。

  人群霎时一静,自动自发向两边分开,人口后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车前方金色鸢尾标志格外吸引人眼球。

  联络官打开车门,景佑弯腰,从车上下来。

  他目光穿透人群落在淮裴脸上,停了两秒才移开,淡漠地扫过汉诺威公爵,最后停在说话的侍卫身上。

  侍卫再无知,帝国太子还是认识的,一看景佑,顿时傻眼了。

  联络官走到淮裴身边,小声解释:“抱歉淮先生,殿下说今天可以早点结束工作,和您一起回去,我就先去接了殿下。”

  景佑冷冷地看向不依不饶的侍卫,又问了一遍:“你要怎么样?要我的人给他这一枪抵命吗?”

  我的人……

  侍卫脸色青白,说不出半句话来。

  邵锐淹了口唾沫:“殿下,汉诺威公爵他……”

  顶着景佑的眼神,他硬着头皮继续说:“要不还是先抓开枪的人吧。”

  景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半点不为所动,黑眸宛如结冰的玻璃珠,冰冷摄人。

  “景佑,我没事,先抓开枪的人。”淮裴低声说。

  汉诺威公爵确实是被他连累的。

  景佑看了他一眼,厌烦地扫过人群,“等汉诺威公爵醒了,我不想再在他身边看到这个人。”

  汉诺威公爵身边几个侍卫相继低下头。

  被他点到的侍卫还想抗辩,一抬头撞上景佑的眼神,全身血液霎时凝结。

  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手臂上挂着巡逻标志的士兵压着一个人走了上来,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把人死死压在地上。

  那人身上还穿着第三军团的军装,竭力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

  “将军,我们在……”押送他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开口。

  邵锐连忙摆手,给他们使眼色。

  士兵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景佑,愣了一瞬,立刻单膝跪下来:“殿下。”

  景佑:“你继续说。”

  士兵低着头:“巡逻队接到消息,前去抓捕开枪的人,我们跟着监控抓到了这个人,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是第十二中队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被压着的人惊慌地大喊,“我只是想试试枪,没有想杀谁,真的!”

  士兵把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枪也拿出来摆在一边。

  淮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确实是第三军团内给士兵做练习用的枪,威力不大,不然汉诺威公爵就不是肚子上开了个洞那么简单了。

  以现在军用枪械的威力,直接把人炸成两半都能做到。

  那人早就被周围的人吓破了胆,惊慌失措地求饶:“我今天射击成绩不好,就想私下里练练,真的不是要刺杀谁!求你们放过我!”

  跑训练基地门口练枪,一枪正对淮裴,这谎话说给傻子听去吧。

  景佑不想和他废话,吩咐联络官:“让安全署的人过来接手。”

  联络官:“是。”

  “你们好好治疗公爵,情况稳定之后再转到医院去,”景佑转向邵锐,视线在半昏迷的汉诺威公爵身上一扫而过,淡淡道,“等他醒了,要什么补偿,亲自来跟我要。”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

  景佑道:“淮裴,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