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这么想, 但落到实地上就未必有这么果断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景佑心底, 他看着景帝苍老的面容, 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低声问:“父亲,小叔这次出事, 巧不巧先不说, 但是……”

  景延是在卡罗林撒被抓走的,卡罗林撒和他原本住的地方隔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他分明是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而且,他出事的时候, Nidhogg的人明明已经撤走了,怎么会突然杀个回马枪,还好巧不巧地遇上了落单的景延?

  景佑没把话说明白,父子之间的默契也不需要他把话说明白。

  景帝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想说让他先休息, 把身体养好再说, 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缓声开口:“不会是他。”

  景佑神情冷淡,看着他不说话。

  淮裴后知后觉明白了景佑在说什么, 担心地看向他。

  景佑自己还生着病, 偏偏身边的人一个都不消停。

  除了他。

  淮裴朝景佑那边靠了靠,努力想给景佑一点心理依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景帝无奈地说, “他这些年无欲无求确实有可能是装的, 这次出事也确实巧合到不像巧合, 但他和Nidhogg确实没关系。”

  “您为什么这么确认?”景佑想不明白。

  景帝对景延也没多少兄弟之情, 怎么就这么相信景延?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哦,你不记得了,那会儿你还在喝奶,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抱着奶瓶,亲爹来了都不理会。”

  景帝见缝插针地埋汰了儿子一句,正了正色。

  “当时帝国已经打了几百年的仗,整个国家打的破破烂烂的,直到那几年才算是稍微安稳下来一点,我把那些不死心找事的贵族料理完之后,接到了你爷爷的信。”

  爷爷的信?景佑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记事算早的了,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把事情能记得比较清楚了,经历过的事大部分都记得,但景帝说的这事他没有半点印象。

  “当时家里出了点事,你奶奶去世了,你爷爷身体又不好,就想着我这边已经稳定下来了,让我把你小叔接过来,”景帝说,“我没答应。”

  景佑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爷爷,抿唇不语。

  “他十几岁的人了,还需要我照顾吗,还是让他在家里照顾你爷爷吧,正好老人家身体不好,我这边也忙,还要带孩子,没时间回去,让他在家多尽尽孝。”

  “因为这事我跟你爷爷吵了一架,不知道怎么就让景延知道了,他又不笨,知道你爷爷打的什么主意,连夜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

  景佑听到这个熟悉的离家出走,只觉得一言难尽。

  那些贵族劝景帝立景延为太子的时候,景延也是这么连夜翻墙跑人……跑路之前还把人揍了一顿。

  怎么这手段他居然不是第一次用吗?几年过去了,连更新都不更新一下?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对皇位没兴趣、只是为了避嫌才离开,还是害怕自己大哥猜忌、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宰了,这才跑的飞快。

  时至今日,也没人说的清了。

  景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些年下来,景延一直安安静静,除了偶尔作个妖,平日里低调的就跟没这个人一样,除非必要连皇宫都不回。

  久而久之,景延是装出来的不感兴趣,还是自知不是景帝对手,聪明地选择了自保,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景佑已经坐稳了太子之位,就算景延有贼心,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当然他不是直接跑的,毕竟当时虽然已经全国统一了,但帝国领土太大,总有些地方还不太平,所以……”景帝觉得丢人,停了两秒才勉强说,“他走之前给我写了封信。”

  景佑麻木道:“让你派人保护他,顺便给他送钱是吗?”

  景帝看着儿子,景佑默默回视他。

  两人的目光中写着同一句话——

  你也收到了?

  何止是让人保护他,那简直是一篇万字小作文。

  景佑打眼一扫——

  “我侄儿我好舍不得你,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所以一定要按时给我打钱啊!”

  “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你不给我打钱我就饿死自己……”

  “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如果过年的时候我回不来,你能把拜年红包转给我吗?”

  “我的银行卡号是xxxxxx,勿忘,勿忘!”

  简直是精神垃圾!

  “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景帝道,“虽说我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有人想着铤而走险,去动一些歪脑筋,为了防止万一,家外面常年守着我的人,景延离家的第一时间我就收到了消息。”

  景帝神色平静。

  景佑心底一动,他父亲这举动,究竟是在保护家里人,还是在防备家里人。

  “但我没有让人出面,相反,我故意让人引来了一伙流窜的贵族,让他们抓到了景延。”

  景佑呼吸紧了一下。

  “那伙贵族被追杀到了绝路,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天降大礼,差点高兴疯了,就想拿他来威胁我。”

  景佑直觉景帝的反应不会比他要友善多少。

  果然,景帝说:“我故意拖了几天才去救他,其实我的人已经混进了那伙贵族中间,只要景延……他们就会动手。”

  景佑垂眸。

  就和守在老宅外面的人一样,这些人既是保护,也是防备。

  如果景延坚定不移地站在景帝这边,那么景帝的人就会在他遇到危险时把他救下来。

  但如果他想要背叛,保护他的盾就会化作最利的刀,捅进他的身体。

  对于上位者来说,身边的亲近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越是亲近越知道该怎么对付你。

  所以,如果不能确定对方的忠诚,除掉他才是最好的选择,远比一边保护一边防备要简单的多。

  “当时叛军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想叫他给我打个电话求情,让我放他们一条生路,他……”

  景佑凝眸,他怎样?

  “他给人家唱爱情买卖。”

  景佑没听过这种古老的歌,淮裴却是个复古爱好者,非但熟知龙傲天文学,更精通各种流行歌曲,张口就哼了一段:“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景帝:“……”

  景佑:“……”

  景佑听到那句“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正经一点。

  他深深地觉得,他小叔活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绝对是因为抗揍加投胎技术太好。

  “……我让人把他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失血昏迷了,养了一段时间的伤才养回来,后来你爷爷病重了,他才回家。”

  景佑垂眸,看着自己修长洁净的手指,半晌才说:“父亲,人心是会变的。”

  就算景延当时没这个想法,宁死也不屈服,但这么多年过去,时易世变,他眼睁睁看着哥哥一家高高在上,自己却被迫在外流浪,谁敢保证他心里就没一点想法?

  景帝笑了一声:“你怀疑,你觉得我就不怀疑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

  景佑用眼神表达了他的疑惑。

  “这个恐怖组织是什么来头,具体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你查过没有?”

  景帝气定神闲,甚至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

  说起这个景佑就不纠结了,语气冷淡地说:

  “Nidhogg是联邦和帝国之间很有名的一个恐怖组织,踪迹遍布宇宙,大多时候在联邦活动,很少到帝国这边来,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其实不多。”

  宇宙中星盗多如蝗虫,大的足有几千上万人,小的只有几十人甚至几个人,随便找个三不管地带插个旗就敢说自己是星盗,成规模的就那么几个。

  Nidhogg明面上是不往帝国这边来的,所有的动作都在私下,要不是雷诺公爵这次出事,再加上520主动招供,他们都注意不到这个恐怖组织。

  “至于建立时间……”景佑回忆了一下,“我查了他们的‘发家史’,这个组织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联邦边境的,几乎说得上是横空出世,从一建立就顺风顺水,扩大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情报来源于帝国边境抓捕的星盗供词,其中一个和Nidhogg正面冲突过,再加上帝国在联邦的间谍传回的资料,应该是比较准确的。”

  短短二十年,Nidhogg完成了从无到有的脱变,现在更是首屈一指的恐怖组织,让联邦和帝国都头疼无比。

  这个发展速度,说没人在背后扶持都不可能。

  而且,从卡尔的年龄来看,Nidhogg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布了两条线,一条明线在联邦,一条暗线在帝国。

  要是换成一般的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同时对两个国家动手。

  “也就是说,他们主要活跃的时间就是这二十来年?”景帝端着茶杯问。

  景佑点头。

  “那就不可能是景延,”景帝平静地说,“从他来到帝都星的那天起,我就让人把他监视了起来,平时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养过什么宠物,听过什么歌……哪怕是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指甲留下的划痕,都有人专门盯着,他没有机会联系任何人,一直持续到去年。”

  景佑惊讶地抬起头。

  景帝这话说的波澜不惊,比谈论今天的天气还要寻常,但是这话说的可就是相当吓人了。

  ——你怀疑,你觉得我就不怀疑吗?

  景帝这何止是怀疑啊,这压根就是把景延当犯人监视了起来。

  就连指甲无意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都会被一帮密码专家围着研究,怀疑他是不是在秘密联络谁……

  而且,监视一直持续到去年……

  去年,也就是帝国对联邦的战争获胜,景佑平安回到帝都的时候。

  “怎么?很惊讶?”景帝斜睨他,“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仅盯着他,我还盯着慕鸫,甚至准备好了要是我死在他前面,我就临死前给他喂两颗耗子药把他一起带走,你会不会更惊讶?”

  景佑不惊讶,听到这句耗子药,他甚至有点想笑。

  他忍笑偏过头:“元帅和母亲真的只是兄妹之情。”

  “要不是知道这一点,他早就没了。”景帝凉凉道。

  两人默契地没有把话挑明。

  这些年来,慕鸫对景佑的肘制和怀疑景帝都看在眼里,他放手让儿子自己去处理,不代表他就真的不闻不问了,要是慕鸫真的转不过来弯,景帝势必会在自己死前为景佑彻底扫清道路。

  但是,无论是景延还是慕鸫,猜忌归猜忌,明面上只能是一团和气。

  他们两人,一个是血脉至亲的亲兄弟,一个是多年来彼此陪伴,感情比亲兄弟还亲的手足兄弟。

  景帝这么防着他们,传出去就真的要伤人心了,要是让慕鸫和景延知道……

  好吧,元帅可能会伤心,但景延应该不会。

  亲王殿下虽然失去了哥哥的信任和隐私,但他每个月至少还有八位数的零花钱。

  从他每个月看零花钱到账时的表情来看,用见牙不见眼来形容或许会更恰当。

  但不管怎么说,景帝的防备心都可见一斑。

  “你的性子还是太软了,要是以后我不在了,别人欺负你可怎么办……”景帝感慨。

  听他提起这个话题,景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隐忧又漫了上来。

  “要不我还是带两个一起走吧,”景帝摸着下巴,视线不住地往淮裴身上扫,低声喃喃,“去父留子的话,我还得再活两年,不,三年……不行,好像三年也不太保险……”

  显然,在他的眼里,现在对景佑威胁最大的人已经不是慕鸫和景延了,而是某位蓝颜祸水。

  淮裴:“……”

  “父亲,”景佑道,“您才多少岁,就算以平均寿命算,也还有几十年呢,说这些太早了,您与其提前带两个走,不如多活几年,看着我和我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不是更好吗?”

  “也对,”景帝遗憾地叹口气,“不管带谁走都不放心,总觉得还有别的人要害你,你要是能再狠心一点,我也就能安心一点了……”

  景佑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您这样说,我可就一辈子都狠心不起来了。”

  景帝揉揉他的头发,一时间父子俩之间的氛围又回到了温情脉脉之中,只有淮裴站在一旁,快被初秋北下的寒流冻成冰棍了。

  .

  联邦,首都星。

  赛安利斯在头痛欲裂之中醒来,跌跌撞撞走进卫生间。卫生间灯光自然亮起,温度湿度自动调节到最合适的档位。

  赛安利斯双手撑着洗脸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瞬间有些回不过神。

  他这是在哪?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环顾四周,认出了这是他一直以来居住的半山别墅。

  他怎么会在这?

  赛安利斯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上次他带了一个MB来这里,裤子还没脱就被人闯进来抓走,然后就被扣了好几个屎盆子,一直到现在还没摘干净,他觉得这里晦气,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他忍着头疼稍微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昨天他被一帮发小叫出去玩,结果谁知半道遇见了他曾经的未婚夫安林。

  一看他就来了气。

  原本就不喜欢这个温吞的未婚夫,在他出事之后,这种不喜欢更是直接升级成了厌恶。

  安林好歹是他的未婚夫,他出了事,安林不帮他不说,还和别人一起对他落井下石。

  非但和他解除了婚约,还勾引他的朋友,甚至去捏造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污蔑他,简直就是……不知廉耻,心思歹毒,冷血!

  出狱之后,赛安利斯原本想去找安林麻烦,但安林也不是什么可以任由他揉圆搓扁的人物。

  他是斯图尔特家主的亲孙子,很得宠爱,两家实力对等,赛安利斯本就因为这件事惹了父亲失望,不敢再在这个关头招惹是非,只能先忍了。

  赛安利斯一直憋着气,这会儿遇到了,怎么可能安然无事。

  朋友注意到他神情不对,问他的时候,他当即朝着安林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笑了一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晦气。”

  朋友朝那边一看,迅速会意,嬉笑着一人一句说了起来。

  “哟,这不是嫂子吗?怎么一个人出来。”

  “看你这话说的,人家早就另结新欢了,可怜咱哥,遇到这种omega。”

  “平时装的多好,跑来送什么亲手做的点心,一到关键时候跑的比谁都快。”

  “omega都这天性,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群人从前就喜欢没事“打趣”他两句,赛安利斯从不阻止,众人都知道他不喜欢这个未婚夫,就是故意想看他出丑。

  安林性子好,哪怕玩笑开得过火一点,他也不会生气。

  但赛安利斯没想到的是,一贯温和的安林这次却不复以往沉默的模样,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后,直接冷笑一声,叫来服务员,用同样的音量说:

  “这里是什么场合,一个叛国罪都还没洗清的人也能进来了吗?你们经理是不是不想继续开下去了。”

  赛安利斯立刻被人赶了出去,连带着他那群朋友也被一起扫地出门。

  一行人在度假山庄门口面面相觑。

  几个狐朋狗友不敢触赛安利斯的霉头,提议去别的地方玩,但赛安利斯从小到大没这么丢过脸,直接甩脸子离开了。

  再之后他就记不起来了……

  难道是太生气喝断片了?但身上也没有酒味啊。

  他郁闷了一瞬间,也不去想了,转身出了洗手间。

  别墅里配备了清洁机器人,能自己给自己充电,按时打扫房子,看起来倒是不脏。

  赛安利斯一屁股坐在窗边的软沙发上,满脸晦气。

  中央空调平稳运行着,灰黑色的窗帘拉开,窗外树叶飒飒,乌云密布天空,风雨欲来的沉闷感透过落地窗传进来。

  地上滚满了啤酒罐,没喝完的酒液从易拉罐口流出来,地毯一片濡湿。

  “嗯?”赛安利斯醉眼朦胧地看向一旁,“什么声音?”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狂风大作,临窗那片观赏竹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竹叶摩挲发出密集的声响。

  “……要下雨了啊?”赛安利斯喃喃。

  他盯着落地窗,窗外暴雨倾盆,屋内只开着一盏落地窗,无论里外都是一片昏天黑地,落地窗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月牙一样的白色光影。

  那是……一把刀反射出的光亮。

  赛安利斯脑子迟钝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回过头。

  房间角落的衣帽架后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刀锋雪亮。

  赛安利斯和那人对上眼,全身血液一寸寸凝结,嗓子堵塞发不出声音,足足过了三秒,他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

  .

  景佑被淮裴强制按在床上养病,这会儿穿着一身睡衣,从脖子到脚踝包裹的严严实实。

  他抗议了好几次,全被淮裴给镇压了下去。

  淮裴手持尚方宝剑——景佑一病半个月,景帝觉得这是他不好好养病造成的,勒令他卧床静养,不准再带病工作——太子殿下虎落平阳,不得不老实下来。

  景佑躺了好几天了,衣服倒是其次,他一想到议政厅里堆积如山的公务,就觉得浑身难受。

  想着装睡把淮裴骗出去,先偷偷处理一部分,结果他躺下还没一会儿,就被全方位包裹的棉被捂出了一身汗——淮裴怕他冷,把被子边边角角都压好了,连个缝都没给他留。

  他嫌热,偷偷把被子缝隙里顶开一点。

  刚感觉到一丝凉风吹进来,一只大手钻进了被子,握住他的脚踝。

  男人手指修长,轻轻松松把他脚踝握在手心里。

  忍了一会儿,景佑无奈,从被子里冒出头,恶人先告状地甩锅:“你这样我睡不着。”

  “你没睡着?”淮裴也很惊讶。

  景佑:“……?”

  淮裴不是知道他装睡,握着他脚踝干嘛?

  两人对视一会儿,淮裴咳了一声,默默收回了手。

  景佑脚踝上还惨留着男人手心的热度,张了张口,没能问出口。

  淮裴把被子给他压好:“睡一会儿?”

  熟悉的温暖又包裹了全身,景佑无奈,干脆实话实说:“睡不着,我想处理一会儿工作。”

  “不行……”淮裴沉默,“你别这样。”

  景佑病的唇色泛白,高烧又烧的他双颊通红,眸底一片潋滟水色,眼尾绯红,浓黑长睫乖乖地垂落着,轻咬唇角,歪头看着他:“嗯?我怎么样了?”

  淮裴坚守着摇摇欲坠的神智:“不……”

  景佑轻声:“阿裴,我睡不着。”

  “…………”淮裴手背暴起青筋。

  “就一个小时,好不好?”景佑侧躺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尖插进他指缝,勾住他小指。

  “……一个小时,多一秒钟都不行,”淮裴跟被火烫了一样站起身,抿了抿唇,“医生说了你这是积劳成疾,必须好好休息。”

  “好。”景佑点头,看起来乖的不能再乖了。

  “我去给你端饭来,你看完就吃,然后睡觉。”淮裴维持着严厉的语气。

  景佑再次点头,“嗯。”

  淮裴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他前脚一出门,景佑一掀被子下床,扯过床边的外套披上,“快,速度,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终端如同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叮叮叮叮地响成一片,无数消息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哇哇哇殿下你还好吗我听说你病了担心的饭都吃不下瘦了五斤多呢!”这是俞佑安。

  景佑:“多吃肉,说正事。”

  “佑儿,我的佑儿,你还活着吗?活着的话吱一声啊,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给我呢,你先把工资发了再遁啊!”这是塞希尔。

  景佑:“没钱,滚。”

  “殿下您身体好点了吗?我非常担心您。”这是……有点眼熟,但不记得了。

  景佑:“劳心挂念。”

  他先把杂七杂八的消息回完了,然后点开正经的工作事项,在工作的海洋之中尽情遨游了一个小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好了,该休息了。”淮裴踩着点回来,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

  景佑依依不舍放下终端,“哦……”

  毕竟还在病中,高强度工作了一小时,他也有些累了,于是收起终端乖乖等吃饭。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见缝插针地进来了。

  “联邦首都星传来的密报?”景佑原本想关掉,一看标题,还是强打精神,点开安全署发来的消息。

  淮裴端着碗坐在一旁,正把粥吹凉了喂他,一扭头的功夫,这人还在看公务。

  淮裴简直出离愤怒了:“一个小时已经过了!”

  “从前天开始,不是俞佑安就是塞希尔,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简直一秒都没消停过,不断给你发消息,没了你他们就不会动了啊?你是一个病人!能不能有点病人的自觉?”

  “……”景佑解释,“确实都是很要紧的事情啊,卡罗林撒那边,Nidhogg又有新动作,俞将军又不能擅自调兵出站,得先问过我的意见,塞希尔是汇报076星开采的事情,那边有几个贵族都是我的怀疑对象,正在找他们的把柄,至于其他人,要到发军费的时候了,几个军团长难免多关心了一点,这也很正常……”

  淮裴端着碗看着他,一副你继续说的模样。

  “好吧,”景佑认输,“我看完这个就休息好不好,今天都不看了,纯休息。”

  淮裴不情不愿地别开眼,“最后一个。”

  景佑笑了一声,点头:“嗯,最后一个。”

  他静下心,点开新邮件一目十行,慢慢拧起眉头。

  淮裴看他表情不对,抬眸,“怎么了?”

  可别又是什么需要处理个把小时才能做完的事。

  “赛安利斯·威廉斯特昨晚出事了。”

  淮裴乍一听没反应过来,“谁?”

  “左珩曾经的一个追求者,联邦前司令官理查德的侄子,”景佑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昨晚有人潜伏进了他家里刺杀他,要不是他父亲昨晚恰好去看他,估计人就没了。”

  “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淮裴纳闷,“我在联邦的时候每个月都要被刺杀几次,不过他们太弱了,不用我出手就没了。有什么奇怪的吗?”

  “有,”景佑说,“刺杀他的杀手被当场活捉,现场有我一个下属,记下了杀手的脸,回去之后画成素描传回来了,经过对比,那人和上次来刺杀左珩的杀手是同一个。”

  淮裴:“等等,他不是Nidhogg的人吗,Nidhogg的人刺杀了威廉斯特家族的人?”

  经过淮裴父亲的事,两人基本已经确认了,Nidhogg在联邦的靠山就是威廉斯特家族。

  更准确来说,是威廉斯特家族的现任家主,赛安利斯的父亲。

  Nidhogg的人疯了吗?去刺杀金主的儿子?

  景佑若有所思:“上次我让沐恩帮我查点东西,他回信的时候顺便告诉了我一件事,赛安利斯背上叛国罪之后,在联邦处处受限,但他家里跟没这事一样,就好像是……已经放弃他了。”

  “放弃了就要杀掉?”淮裴道,“但是也不对,他父亲又把人救下来了。”

  “对,不合常理,那就是……Nidhogg想杀的人不是赛安利斯?那为什么要……”

  景佑蓦地抬头,“他们想杀的人是那个omega!”

  他沉思两秒:“难道是他透露情报的事情暴露了?”

  “他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吧。”淮裴低头说了一句。

  景佑视线移向他,顿了两秒,又移开了:“对,但是我觉得他不是不想跟我们说,而是真的不知道。”

  淮裴手指一紧,搅着碗里的粥:“是我走了之后你们又聊了什么?”

  景佑看他都快把粥搅拌成浆糊了,无奈道:“你不是都听到了?”

  难为淮裴还能反应过来那天他中途离场了,并没有把话听完,及时找补了一句。

  就是找补的不太高明,手上细微的动作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思。

  淮裴一碗粥差点洒了,“……你怎么知道?”

  “那个omega发现的,”景佑无奈,“他当时一直朝着我后面看,我后面就一扇铁门,除了你没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520当时只看了一眼,只是,景佑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极度危险的杀手,怎么可能放松,不动声色间把他看戏的眼神尽收眼底,发现了身后的异常。

  淮裴无话可说。

  他那天离开之后,原本是有点生气的,但他怕那个omega突然反悔对景佑出手,从一开始就没离开,只是保持着信息素不被景佑察觉的距离,远远地守着他。

  只是没想到,这一守……就听到了一些东西。

  不过,隔着一扇门,他听到的也不多,只知道景佑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

  “好了,”景佑伸出手,“把碗给我吧,粥都要凉了。”

  淮裴把他扶起来,坐在床边喂给他吃。

  景佑其实很排斥这种吃法,吃个饭而已,他又不是手断了,至于这么黏黏糊糊的吗?

  但他每次让淮裴把碗递给他,淮裴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还是很听话的,他要自己吃,淮裴再不愿意也会把碗给他,但是……自从景佑说婚礼在筹备之后,这人就开始恃宠而骄了,连他的话都不听了,抱着碗,非要亲手喂到他嘴里去。

  景佑第一千零一次怀疑淮裴之前是在装可怜,就是想听他保证,但他没有证据。

  吃过饭,景佑借口想睡觉了,把淮裴赶出去玩自己的,躺下之后却没有半点睡意。

  520为什么出事,除了他背叛组织的事被发现之外,景佑暂时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但是……

  520也不像是个傻子,不可能掩盖都不掩盖一下。

  如果他掩盖了还是被发现,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景佑思考了一会儿,重新从当晚出发——

  他之所以答应放走520,忌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没必要。

  520愿意主动交代情报,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这种杀手就算留下了,也不一定能控制在手里,万一被他找到机会反噬,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520来说……

  他要解释666的死,就必然要把自己遭遇了景佑上报,而他一旦上报这件事,就必然要解释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了,那天他一点防御措施都没启动,明明淮裴就在身边,但他连拦都没拦一下,就把人放走了,确实很可疑。

  诡异的违和感再次泛了上来。

  如果520一开始没杀666,他就不用牵扯出这件事!

  而这件事一旦牵扯出来,520就随时有暴露的风险。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掩盖不好,为什么还要冒险杀掉同伴?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吗?

  景佑近乎苛刻地回忆那天的场景,把那天发生的事在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放映出来。

  从淮裴发现不对,两人赶到天台,到双方对峙,520对同伴痛下杀手,出卖组织……

  似乎有点太过于顺利了……

  尤其是……他和520短暂的交手。

  那个少年身形诡谲,活像鬼魅一般。从他和仿生机器人的战斗中就能看出他的实力之强大,仿生机器人都植入了格斗程序,实力堪比特种兵。然而,他一个人轻而易举就放到了一群。

  景佑对自己的身手有数。

  以一个omega的标准来说,他很强,但他毕竟是太子,不是从出生起就刀尖舔血的亡命徒,对武力值的要求没有那么变态。

  520那种功力,只可能是从小就被当杀手培养长大,以他的实力,不该只是跟他打个平手。

  景佑当时并没想过靠自己把他留住。

  他去天台之前做了别的准备了——

  除了仿生机甲,天台之上还隐藏着几家战斗机,伪装涂料让他们避开了一切扫描,隐藏在夜色之中,不走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

  景佑本人身上还有一台机甲,足以在枪林弹雨之中保护他的安全。

  结果520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果断收手站了起来。

  然后就是……杀了自己的同伴?

  景佑心底一凛,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他是520的任务对象,在520的眼里,他完全有能力杀景佑,但他没动手,不着痕迹地手下留情,然后转头,在自己同伴最不设防的时候杀了他。

  他不是突然发疯,他就是来杀那个人的。

  还有他说的话……520反复强调他是第一次来帝国,而这一次来,只是为了杀死666。

  ——他要666死在帝国。

  这两个人和帝国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突然划过脑海。

  ——“那个啊,那是杀我全家的那个人,我爹临死前把我和他儿子给换了,所以……嗐。”

  520说这话,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想暗示什么?

  景佑越想越清醒,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淮裴背对着大门,用被子遮了光,偷偷给安全署发消息。

  520是跑了,但666的尸体还在帝国。

  .

  景佑这一病病了半个月,终于在淮裴无微不至的照顾之下痊愈了。

  太子殿下重新回到了议政厅,刚一进门就被堆积如山的公务掩埋。

  另一边,淮裴神清气爽地回了第三军团。

  刚一进门,一个人从里面斜斜地走了出来,就跟没长眼睛一样,走出了一条对角线,朝着淮裴撞了过来。

  这种低级手法,淮裴干脆站住了脚步,想看那人是打算把他撞飞,还是干脆把自己撞飞,然后来诬赖他。

  短短几秒,淮裴脑海里已经过了好几部经典宫斗剧,就连对方的台词都想好了——

  要是打算把他撞飞,那就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打算碰瓷……“没关系,他不是故意的。”

  然后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博取同情,让周围的人都来指责他。

  但是他会怕吗?

  盛宠在身的太子妃无所畏惧。

  独宠,就是骄傲!

  然而,对方却不按剧本走。

  那人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高高抬起下巴,眼神高傲,带着一丝蔑视,“又见面了,淮先生,还记得我吗?”

  轻微脸盲的淮裴定睛打量他:“你是……”

  “对,是我,埃里克斯·冯·坎贝尔。”对方自信他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淮裴也不负他的期待,顺利想起来了。

  他恍然大悟:“植物人!”

  埃里克斯:“……”

  大半个月不见,这个人还是这么欠揍!

  “有事吗?”淮裴问。

  埃里克斯深呼吸:“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完成了档案调拨,从今天起,我就是第三军团的一员,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见面,淮先生。”

  他自以为挑衅到位了,但淮裴听了他这话,“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眼看淮裴就要朝里走去,埃里克斯急了,转身道:

  “淮先生,您应该知道吧,联邦和帝国下月有一场交流赛,已经选定在了两国交界处的因斯特尔星,到时候殿下会亲自前去,第三军团也会随行,出行的名单已经安排好了,随行人员今天之内就会收到通知。”

  淮裴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

  埃里克斯眼里闪过一抹得意:

  “淮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很多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有些事,殿下会告诉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一个情人。”

  “因为……没有必要。”

  .

  另一边,景佑拿到了666的第二次尸检报告。

  死因已经不需要再调查了,他让研究院的人重点调查了尸体可能的来源。

  每个星球磁场不同,接收到的辐射也会产生极为微妙的差异,长期在一颗星球居住,会导致个人基因产生不同程度的变异,有时候可以通过这个方法锁定一个人的来源。

  但是基因层面的检测和对比繁琐又昂贵,而且影响又分为先天性和后天性,如果不是极为要紧的事情,基本用不到这种方法。

  在远古时期,杀手组织最喜欢从各个地方收集孤儿进行培养,人造子宫问世之后,孤儿模式逐渐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人造人。

  既方便,还能通过人为编辑,筛选出战斗能力卓越、天生残忍冷血的基因。

  追溯他们的基因是没用的。

  先天基因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压根就没有亲人。

  后天基因……倒是能用来定位他们从小长大的环境,但是帝国缺少源基因对比,很难确定具体坐标。

  根据一般处理流程,666的尸体原本是没做过这项检测的。

  但是,从520和666的三言两语之中不难看出,Nidhogg采用的并不是人造人模式,甚至不是“孤儿模式”,这个组织里的人是有亲人的。

  Nidhogg就是用他们的亲人威胁他们给组织卖命。

  这简直不合常理。

  杀手就是雇主手里的刀,出鞘就是为了杀人。

  但杀手不是神,他们不可能保证自己的任务百分百成功,只要出手就有失败的风险。

  而杀手失败,意味着死亡,或者被活捉。

  后者的下场比前者还要惨。

  要让一个以杀人为生的冷血杀手愿意放弃性命、甚至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需要的是强大的关系纽带。

  这种纽带不是与生俱来的血缘就能维系的,至少也是朝夕相处,再加上凶手本人重情重义,才能让杀手们在生死关头产生顾虑。

  最关键的是,亲人又不是专利,一个人用了另一个人就不能用,Nidhogg采用这种模式,要是让别人也发现了组织里杀手的软肋,那这个组织不就危险了吗?

  不管怎么说,制定这套制度的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脑子有病!

  要么傻,要么疯。

  当然,一般脑子正常的人也不会想到,还有人能这么坑自己。

  ……不过Nidhogg背后的那个人应该更没想到,自己组织里的杀手比他还坑!

  不管怎么说,杀手只是组织里的一个零件,一旦让别人摸到了杀手的亲属关系,组织固然承担风险,但是被直接威胁到的可是杀手本人。

  520这是把自己的软肋给暴露出来了!

  不,也不对,他暴露的不是自己的软肋,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家人,他是在给景佑提供线索!

  景佑气的咬牙。

  说话藏一半留一半,故意留点线索给他,让他猜不透想不通。

  520这是在逼他去救他!

  作者有话说:

  淮裴:QAQ

  景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