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宫中一座宫殿。

  杯觥交错,人声习习。廊外是一层浅浅的薄阳。

  日快落了,宴会也将开场。

  穆朝到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抵达时,厅中已经有些人,他们都举着酒杯两三交谈着,看上去和谐自如,人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友好。

  直到他踏进门那瞬间。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他身上,有些很放肆,盯着穆朝不放,更多的只是远远望着,像夜晚林中幽幽的狼窥伺落单的猎物,扎在身上就能品出一丝寒意。

  穆朝第一次被这样注视。

  前世,所有人看他如看帝国最崭新的希望,目光都是明亮的、滚烫的。而这些人,看他更像看一个不速之客,惊讶,轻蔑,鄙弃,厌烦。

  穆朝通常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他很少发脾气,很少耍性子,擅长把自己的需求和情感压缩到极致——这是穆渊行教导他的。他拿出全身气力,贯彻他父皇的教诲,于是在这样群狼环伺的目光下,步伐还是稳妥而坚定。

  只是脸色还是泛白的,唇瓣也因为休养不够而缺了血色。但他的脊背如此挺直。

  像一株被抽了筋的玫瑰。

  被夺走一切,徒留下清瘦而艳丽的表皮。

  顾流缨看到他来,很惊喜地靠过来了:“殿下,您来了!”

  他哥哥顾留钧陪在旁边,甘愿为顾流缨当一个沉默的护卫。这位护卫对穆朝点点头,站在顾流缨身后。

  穆朝今天穿了顾留钧给的礼服。可能是侍女给的尺寸确实更新不及时,这衣服在他身上显得人有些伶仃,徒增一点瘦弱。

  他回应顾流缨的招呼,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对方:“生日快乐。”

  顾流缨显然还想不到他会送礼物,惊讶跃上眉梢的同时,声音也跟着欣喜:

  “是送给我的吗?”

  帝国的风俗是当面收到礼物后要马上拆开。顾流缨门门课程都是最高分,礼仪也不例外。

  他熟练又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上的绑带,一边手捧着那盒子,另一边手慢慢揭开,终于得以看清礼物的全貌:

  一颗防护石。

  顾流缨低着头,穆朝没能看清对方的神色。而顾流缨也只是顿了一瞬,马上抬起头看着穆朝,唇边带着灿烂的笑:

  “这是防护石吗?谢谢殿下!”

  的确是一颗防护石。

  与其他流光溢彩的礼物相比,这颗防护石显得朴素了。银白色的外表,没有打磨得很圆润,还带着些古朴的棱角。最顶端被穿了一根银线,是用很细密的织法编的,长度刚好合适人戴在脖子上。

  顾流缨显得很喜欢这份礼物。方才他收了那么多东西,大多都是被重新盖上盖子搁到一边的下场,唯独这一份,顾流缨亲自拿了出来,系在脖子上。

  “长度刚刚好,”那颗防护石在顾流缨锁骨中间闪烁:“殿下,哥哥,好看吗?”

  还没等穆朝和顾留钧说话,一道傲慢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就一颗防护石吗?”

  空气一时间静了。几人转头望向发声处。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有一头灿烂如金子的头发和一双天空一般的蓝色眼睛。

  那少年穿着暗红色为主调的礼服,边缘绣着金边,神色出奇傲慢。他抱着肩,站在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朝说:“你就送这个,不觉得拿不出手吗?”

  夏恩·希特里。

  穆朝认识他,公爵的独生子,板上钉钉的下任继承人。据系统所说,这也是一位“主角”,剧情参与程度很高。

  前世他与夏恩接触不多。穆朝认识的人多半是在皇宫和军校认识的,一个比一个成绩优异品行端正,后来纷纷随他上了战场。

  而这位出了名跋扈的公爵继承人,显然不在他的交友名单内。

  “你在说什么,夏恩?”第一个说话的是顾流缨。生日宴会的主角皱紧眉心,将手里打开的盒子小心关上,抱在怀里怒视着夏恩:“殿下送的礼物,怎么容许你来评判?”

  “送得如此随意,都不许我来说一句吗?”

  夏恩说这种话,也不能说是错。

  市面上的防护石,由于做工精细的要求,大多都是机械产物,效能平庸却稳定,一般也只能缓解精神压力。

  想要最好的防护石,往往是需要最顶尖的精神力拥有者耗费多天时间一点点雕刻才能制成的。这样的防护石功效极其优越,对外伤和精神力伤害都有作用,往往有价无市。

  这类防护石绝不是穆朝能买到的,他废物的名声也早就传遍了,那这颗防护石,自然只可能是他在市面上随手买的了。

  “去哪里买的?做工这么差,我倒要看看哪家店做得出来?”夏恩从阶梯上一步步走下来,他不算很高,和穆朝个头相仿,此时快和他平视,从眉眼里透出一股傲慢。

  “夏恩!”顾流缨提高了声音,这是穆朝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尖锐的声音说话:

  “殿下能来就足够了,我也很喜欢这份礼物,请你不要——”

  “这是我自己做的。”穆朝回答。

  他直直地看着夏恩,没有回避对方含着蔑意的双眼,一双金瞳宛如初生的太阳。

  夏恩被这目光逼得怔了怔。他原本傲慢嚣张的气焰忽然消退了一瞬,脸也不自在地转到一边去。

  谁都知道,皇子穆朝性情阴郁,做事鬼鬼祟祟毫不光明磊落,又因为实力低微而被皇帝厌弃。

  盲目追逐顾留钧,又喜欢打压顾流缨,坏事做绝,名声烂尽。

  可此时望过来的目光,却像是冬日刺破冰层的朝阳,如此耀眼,又如此尖锐,若是敌人站在这里,或许能感到后背发寒的杀意。

  夏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晌才冷笑一声:“就凭你?”

  穆朝仍然安静地看着他,看得对方脸色一点点变差,心里忽然松了。

  ——算了。

  没记错的话,夏恩·希特里现在也不过十七八岁。

  一个孩子而已。这个世界的自己之前确实有许多不好的传闻,夏恩说不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对他恶语相对。

  穆朝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正想和顾流缨说没事,顾流缨却撞开夏恩,凑近自己。

  顾流缨看起来想牵他衣袖,却犹豫着保持距离,一双温驯的眼睛是流丽的浅棕色。

  “殿下,没关系的。”顾流缨微笑:“即使是买的,我也很高兴。”

  穆朝皱皱眉,他倒无所谓被误会,但顾留钧还在旁边。他看得出来小顾很重视这个弟弟,虽然知道现在小顾讨厌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

  所以他准备再重申一遍“这是他自己做的”,却眼睁睁看着顾留钧也走近过来。

  “殿下,”他听见小顾用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语气说:“您送任何物品阿流都会喜欢,所以没必要说谎。”

  “……”

  是说谎吗?

  你以为这是说谎吗?

  穆朝的眼睛很细微地睁大了一点,清晰地倒映出面前两人的身影。

  防护石的认定很复杂,不靠仪器是做不到的,必须借助专业的设备,才能做出正确的评定。

  所以穆朝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

  只是——

  只是。

  这一瞬间,一股乏味在穆朝心间里蔓延开来。

  周遭那些原本不以为意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忽然变得醒目,里面有他曾经的朋友,他曾经的副官,他曾经的护卫,他曾经的那些重要的人。

  如今,他们全都忘记他了。

  他们只记得,“穆朝”是一个什么都得不到的、撕心裂肺张牙舞爪的丑角。

  就像小顾一样,像顾留钧一样,从来不会考虑“穆朝没有说谎”。

  “……嗯。”最后,穆朝也没有再重申一次。

  他只是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生日快乐”,看着顾家兄弟离开去接待新的客人,自己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

  在所有客人来齐,宴会正式开场的瞬间,穆朝悄然走出了门。

  在离开大厅那刹那,一道迅疾的破空声平白而起,从细微到辉煌,到达顶点的瞬间炸开——

  穆朝转过头去,他金色的眼瞳被亮得微微眯起,与其同时,漫天漫地的笑声、庆祝声、烟花炸裂声共同响了,那大片大片的烟花盛开,极绚丽的一朵跟着一朵,为顾流缨送上最盛大的祝福。

  而穆朝,沉默望着那烟火许久。流星雨一样的天际下,他抬起的面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一场无声的等待。

  直到他意识到这烟火不会结束时,他拢了拢挂在肩上的外套,安静地走入灿烂得萧索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