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杂道, 山风呼啸间,马蹄声乱响成一团。
奔在最前的一匹马上,是一对青年男女共乘, 男子额上一抹金带被斑驳血污染黑, 女子即便妆容潦草,亦难掩倾城国色。
这男女正是一路逃亡的齐怀珵与阮令宜。
那日夜会归来, 阮令宜先是路上猝不及防撞见阮笳死而复生, 之后又被一直打心底里认为极其爱护自己的父皇, 毫不留情地宣诏关押囚禁。
她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
以至于,当七日前,齐怀珵带着一身血污,突然出现在阮令宜的关押之所, 并告诉她楚都虞阳已被阮笳的义军攻破,而她的父皇阮稷扔下她、扔下她的母后以及众多兄弟姊妹, 独自逃亡。阮令宜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跟着齐怀珵离开。
一个自己曾经派人刺杀过的便宜哥哥,与一个貌合神离但主动来寻她的“爱人”,阮令宜自认很清楚该如何选择。
只是现下,两人又遇到了一些意外。
依照齐怀珵的本来计划,他们该在一队东梁军精锐护佑下,一路取奇道潜回东梁国中,再徐徐图之, 以待卷土重来之时。
但是现在, 两人却在一队玄甲义军的追击下, 被迫奔往了完全不同的方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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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珵的东梁精锐, 则在连续七日的追击下, 被逐个瓦解、俘虏, 现下已不剩一人。
马蹄飞驰,在慌乱奔逃之际,齐怀珵和阮令宜忍不住同时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这一眼,他们心中忽而升起一丝悲凉,只觉自身仿佛被狼群追击的两只羊。
这七日下来,齐怀珵和阮令宜不是没猜出来,这群人分明是在逼着他们去某个特定的方向,而非真是在追击两人。
但是他们不敢赌,不敢赌万分之一的会落到阮笳手中的可能。
“驾!——驾!”齐怀珵一咬牙,腰腿发力,马匹奔驰再次加速。
他俊秀儒雅的眼中暗流奔涌,他已看出被逼前往的尽头所在,那是一处高峰绝壁。而在绝壁之上,正是大楚与东梁的共同邻国——虎视眈眈的蛮夷,北元。
齐怀珵仓促斜瞧一眼身后的阮令宜。心中暗暗念道,但愿,但愿他这一步棋未走错,但愿阮令宜当真有那般神异之力。
而阮令宜,她仍怔怔回望着身后,望着那些英武悍勇的玄甲军,也望着山陵层叠之后,影影绰绰、不断远去的大楚都城和巍峨富丽的楚宫。
...
此时的楚宫,朝堂之上。
阮笳宣布自立摄政王,朝野一片死寂,许久无人出声。
“臣斗胆有一问。” 终于有一人站了出来,“殿下既任摄政王,那我大楚皇帝,又该由何人继位?”
“当国飘摇为难之际,皇位不可有一日空悬,国本不可有一分动摇!”
这位大人一派慷慨陈词,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灼灼逼视着龙椅之前的阮笳。
一声嗤笑打破了僵局,袍袖轻展,阮笳不紧不慢答道:“皇位,自然是属于父皇。”
那“父皇”二字,带着一种揶揄的调子,没有半分为子、为臣该有的尊敬爱重。
这答案实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怪大楚诸臣未将这位“陛下”纳入考量,实在是即便阮稷在位那十年,他上朝理事的次数也能用十指数得清。
对于大楚臣民来说,阮稷与其说是一个帝王,不如说是一个符号、一个不合格的吉祥物。
更遑论,楚都内城七日乱局,阮氏皇族互相咬杀,若非阮笳还站在他们面前,皇室在众臣的眼中已经与崩塌无异。
所有人都默认,阮稷出逃,便是身亡。
阮笳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继续说道:“诸位大人这就将‘父皇’抛之脑后,如此忠心,如此聪慧变通...”
“这真叫本王,不敢擅用尔等啊。”
他已然自认摄政王,再无商榷余地。
阶下,那名大臣听到这番尖锐话语,浑身一震。这种话,史书中不知写过多少,下一句接得往往不是赐死,便是灭族。
慌忙之中,那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口中连连呼叫:“臣不敢,望摄政王恕臣愚昧无知,口出狂言!”
没再理会他,阮笳收回视线,接着说道:“父皇一日不归,皇位一日不可易主。”
他道,“况且,荣华公主为父皇掌上明珠,珍爱甚于己身,而今她下落不明,我等又如何能安居高位?”
这话便是张口胡来了。所谓的掌上明珠、珍爱至极,都城被破前几日才被无情下狱。此事大楚都城中人尽皆知,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贸然出言反驳。
见没人反对,阮笳满意含笑,转头示意內侍再宣下一份旨意。这份,是他摄政期间的基本“规则”。
第一,过往阮稷之时,大楚朝堂常年十日不朝,甚至一月才有一次朝会。现下特殊之时,改为隔日一朝。
第二,大楚内宫及都城戍卫,全部交由玄甲义军接管。
第三,其余官员及朝廷运转制度,仍然沿用旧制,暂不变更。
这几条一出,旁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昨日相迎时为首那位二品官员却先动了心思。
只见他在阶下与旁人眼神相对,几番无声交流之后,终于拱手站了出来。
礼部尚书聂尚元,即是这位二品官员朗声道:“臣有疑问。”
“倘若仍循旧制,当今大楚战事方休,各州、各城县、各乡、各里,皆有人员空缺,事务难行;而我朝中,亦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殉难,职位空悬,一日不填则政令难通。”
“敢问摄政王,此事该如何处理?若需开科选才,我礼部好尽早与吏部商议谋划。”
聂尚元意欲摆出一副公正直言的态度,然而他初当这文臣的领头人,眼神间的道行还不到家,抬眼低眉间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已然泄露出来。
阮笳道:“各城、各乡里,自有义军管辖,至今未出纰漏便不必多余更换。”
“至于中书、门下、尚书各省掌管之人。”阮笳忽然站起身来。
他自玉阶之上一步步迈下,正停在最后一级上,眼神淡淡地俯视着聂尚元。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本王已有计议。”说完,阮笳微微弯起眼,望着聂尚元不咸不淡地笑。
那笑中三分真,更有七分假,聂尚元不禁看向他那双本就奇异的金瞳。四目相对,阮笳此时因笑意不达眼底,更显得出一种生杀予夺的妖异骇人。
四周诸臣在聂尚元眼中,这时仿佛都消散了去,他只觉胸腔中忽然一阵阵巨响,似是有无姓之人在不停擂鼓。
...
“咚、咚、咚!”
次日休沐日清晨,内城聂府门槛高高的大门被毫无预兆敲响。
门外日头还未升起,天方显露微光。门房打着哈欠,一边嘴里喊着“哪位大人这般早来?”,一边将门拉开一条小缝。
一双金色的眼睛就这样闯入眼中。
聂尚元昨日才为了阮笳一眼而心惊胆战,彻夜难眠。今日方才睡着不久,此时便又手忙脚乱爬起来,出门迎接。
“见过摄政王。”聂尚元躬身拜道,“不知摄政王何事前来?何不事先告知,微臣好早做迎接准备?”
阮笳漫步到他身前,停步笑道:“确实是为了一件大事。”
“昨日聂大人提到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掌管之人选拔,本王思来想去,觉得其中中书令一职,当首推聂大人你。”阮笳道。
不等聂尚元脸上惊讶转出喜色,阮笳继续又道:“本王今日来,是要亲自考聂大人,好让旁人无酸话可说。”
“此举也是为聂大人好。”阮笳又笑,此时的眼神却与昨日朝堂上格外相似。
只见阮笳左臂轻轻一挥。随着几声响动,下个瞬间,他身后两侧,气势凶煞的玄甲军从巷道涌出,脚步踏地声整齐划一,便宛如一个力破千钧的巨人缓步走来。
门房仆人们一时吓得不敢动弹。
在聂尚元瞠目结舌的目光下,阮笳食指轻动,一声令下:“搜。”
片刻之后,聂府大堂。
聂尚元与阮笳对坐着,前后厅门大开,看着眼前这些在自己面前来来去去,打着考校的名号,架势却宛如抄家的玄甲义军,他已现老态的手忍不住颤抖。
对面,阮笳在不紧不慢饮着他府上最名贵的茶,闲适得仿佛处在另一处空间。
聂尚元忍不住开口道:“摄政王此举,恐怕不合法度啊...”
阮笳捧杯的手一停,抬眸理所当然答道:“当此特殊时期,自然要用特殊之法。”
“中书令一职事关国之中枢,自然要严考细查,才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百官,聂大人身为礼部尚书,难不成还不懂这个道理?”
聂尚元:“......”
两人对视间,阮笳轻轻笑了笑,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聂尚元右手紧了又紧,前厅中,他府上各色名贵藏品被一一摆出,如菜市甩卖般摆开。
忍了又忍,聂尚元终是耐不住豁然站起。
心疼地一一抚摸过这些瓷器、书画,聂尚元转过身来,忽然怒气勃然道:“摄政王此番究竟是何用意?士可杀不可辱,我等圣贤门徒,纵是不做这中书令,也断不能生受此番羞辱!”
“难不成,摄政王是对我前日请立太后怀恨在心?!若是如此,臣愿自请辞官,还望摄政王殿下就此高抬贵手,莫辱微臣更莫辱没了自己的声明!”
“我等纵只三尺笔锋,也当以此身力抗天下不平之事!”
说罢,双手一拱,聂尚元做了个躬身行礼的架势,身板却挺得笔直,好一幅“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图画。
聂尚元一番唱念做打,将大堂前厅演得热闹。
然而,四周诸人,他聂府奴仆亲眷早被玄甲军隔开在他处。现下院中只有阮笳带来的数十名甲士,并无一人停下搭理他,只仍在继续手边阮笳吩咐的“考校。”
而阮笳本人,他静坐一侧慢慢饮茶,一身淡色衣衫雅致贵气,身后是聂尚元用重金打造的“松下采药”四扇雕花屏风,却是一副贵公子品茗图。
这样形势,直衬得聂尚元方才的举动,如同一个夸张的小丑。
就要聂尚元将要撑不住架势之时,阮笳慢悠悠道:“聂大人多思了。”
正这时,一名玄甲士捧着一堆不知什么东西的纸张,匆忙忙走到阮笳面前,打断了两人的说话。
那甲士单膝跪下将手中物什恭敬递上,而阮笳也忽然被转移了注意。
玄甲士身量宽阔,将聂尚元的目光挡得严实,他看不清阮笳手中所翻阅的是何物,心下忍不住焦急。
过了约莫半刻钟,聂尚元却觉得仿佛过了半个四季那般长久,他忽然听到阮笳再次开口。
“聂大人,你与东梁太子齐怀珵,交情似乎不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