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11章 碎玉

  在千钧一发多灾多难之际,虽说堪称神仙军师的楚翛临阵跑路,秋笙与丰青两人熬了整整一宿,也算是彻底敲定了最终三面埋伏的作战方案。王登找了合适地脚藏好了数万将士而海面不得一见,路充将两架大炮台调整完毕的消息也已传到秋笙耳中,自此可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面明知此战必要造出个节节败退的架势来,秋笙在甲板上百无聊赖地晃悠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战毫无新意,却又不可让对面大军看出半丝破绽,只好装出一副牙疼不已的痛苦表情,夹着尾巴蹭到了船尾去吃豆糕了。

  他一手吃糕,一手画着圈给对面的韩建华打手势,恰好那韩建华也是个强装聚精会神实则神飞天外的状态,俩人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隔空确认起埋伏作战时的各种细节,一来一去好不热闹。

  当时是雅尔夫居心叵测地开着小破船出来忽悠他们,如今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轮到他们开小差戏耍一回西洋毛子,可报仇雪恨的新奇感一过,便整整齐齐地无事可做起来。

  恰是四月初七,大越水师战舰齐挂小白旗,专挑些本就破烂不堪的陈旧战舰落在后面给雅尔夫带路,好端端没事的舰队也被何灵雨随手捣鼓几下变得残破不堪,齐刷刷地卖起惨来,乍一看小白菜地里黄煞是惹人心疼,船舱内却恨不得欢欣鼓舞高歌作舞。

  秋笙原本还操心雅尔夫学精明了会要个人质过去,正打着算盘不知该如何从老毛子层层叠叠的守卫中突破出来,丰青竟已带着韩建华投降归来了,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竟是顺风顺水全按照原定计划完成,倒也是出乎秋笙意料。

  “他稍稍怀疑一下也无么?”

  丰青将秋笙亲笔写下的休战议和书原封不动地递了过来,秋笙低眉扫了一眼,只见雅尔夫在上头不知拿西洋人的鬼画符写了一堆什么玩意,抬头问道:“他全然信了不曾?”

  “我与韩将军甫一过去,便按照先前定下的计策一齐演了出好戏——一□□脸一唱白脸,还不等他雅尔夫转着脑子掉过弯来,我二人便已吵了个脸红脖子粗,再怀疑,看着韩将军那副英勇就义打死不低头的傲然气魄,无论如何也该信了。”丰青将长袖一挽,微微黝黑的小臂上赫然是数道渗着血丝的红道子,“瞅瞅韩将军给我抠的,戏份儿当真成这样,不去唱戏坐台实在可惜。”

  秋笙只觉憋不住笑,正要转过身去摸摸鼻子,却被丰青一把拽住:“只是雅尔夫此番着实有些心急,简直比前些年还不如了。”

  “不进反退?”秋笙饶有兴趣地一挑眉,“如何说?”

  “几年前那回议和是苏大人先带着我去向他告降,当时情真意切一派实话,苏大人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他身上求他停手休战了,可这老狐狸愣是留着心眼又观察了三五天,这才放下心来前来议和。”丰青道,“可秋爷你看看这一次,我和韩将军不过是跑去哭爹喊娘了一番,他便信以为真要跟随大越舰队至沿岸议和了,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此话言之在理,秋笙不得不暂且放下已雀跃起来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梳理起对方的情绪来。

  而他静静想了许久,才将图纸在手里慢慢卷成一筒往手心一拍:“不会。”

  丰青不解道:“为何?”

  “楚筌放了他西洋人这么大一个鸽子,而任用他必定是西洋教皇的决定,这般前后夹击,就算是个钢铁巨人恐怕都挨不住这样磨人的压力。他这是...”秋笙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一面走开几步,一面将布包随手往后一抛,“太想赢了。”

  丰青对西洋本土一些历史问题便是一知半解,秋笙又向来是个说话不愿意说得太过直白的主,如堕五里雾中一般迷糊着听完了,解了那小布包一看,里头并不是什么他想象中的战事机密或是济世神药,竟然是三块码得整整齐齐的小绿豆糕!

  哭笑不得。

  看来万岁爷是真没把一旦暴露便前功尽弃这事正经放在心上。

  前因推后果,大洋彼岸那人分明半句言语未说,却早已经将再沉重不过的压力全数砸在这人身上,任是身经百战的老人物,也免不了脑子不灵光再三犯错。

  秋笙手下又净是些戏份足得很的将士,一板一眼做戏出来愣是没叫雅尔夫看出半点破绽来,老东西还当是秋笙刚了结南蛮一番官司,又带了一批久已不入海作战的兵马,实在是无力招架只得举双手认输了。

  主将身兼军师的坏处恰恰在此,但凡是他雅尔夫一时头脑发热决定有差,整个西洋军队上上下下,竟没一个人能拦得住他。

  求胜心切,脱缰野马,无人敢拦。

  四月初九,大越水师顺利将西洋大部分舰队带进包围圈中,三方枪炮齐发好一片热闹场景,发配到炮台的炮弹经由路充三番五次修理完善过后,更确保了炮火爆炸时波及范围的控制度,加之何灵雨先前对炮台本身进行了精准度调整,战中每枚炮弹凡是发射出去,基本全部落在敌军战船之上原地炸开,秋笙丰青二人又十足有先见之明地驾驶舰队更远离了些,波及面便大大减小,隔着海面对大越战船的影响力基本可算作看有若无。

  四月初十,西洋战舰连带补给舰等共被击沉十余艘,大越战舰在西洋水师的咬牙反扑中被击沉一艘,补给舰则凭借极高超的闪躲速度避开了所有的炮火攻击,战斗结果可谓是高下立现。

  而倒霉兮兮被击沉的那艘战舰,正是秋笙本人所在的冲锋舰。

  速度太快根本没人能反应得过来,等到丰青韩建华看清楚竟是万岁爷的战舰被炸成一堆灰沫时,那处已是火海一片看不到人影。

  迅速锁定了那枚万恶的炮弹是从哪艘船舰上发射出来的,于子忠一眯眼,招呼着韩建华便双双调转方向冲过去,硬是将那船逼得再无退路,自己便撞上了沿岸一块大礁石,船底渗水,船体以众人可见的速度向水下沉落。

  就在韩建华准备抹把泪举刀生砍了已被俘虏的雅尔夫的脑袋时,只见秋笙突然从波涛汹涌的海浪间探出头来:“韩建华!敢现在杀了他我跟你拼命!”

  韩建华差点儿气出一口痨血:“你丫长翅膀了?这都不死?!”

  “您还挺失望呢是吧?”沉浮在水波间的秋笙右手一提,变戏法一般从水里将何灵雨提溜出来,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别呛着了。”

  何灵雨口鼻并用地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睫毛上还挂着凉丝丝的海水,颤巍巍地问道:“秋爷,您怎么知道刚刚要弃船跳海?”

  秋笙见她没事,便腾出只手来抹了把脸,道:“那船是雅尔夫的战舰,炮口本来是与其他战舰一齐冲向沿岸,可就在刚刚他发觉了我在他身后极近的位置,便飞快地调转火力向我开炮了。那时去提醒掌舵手躲避开来已经来不及了,这才下令全体跳海的。”见韩建华几人已将雅尔夫等人控制住,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笑时牵动面庞露出一对圆润的小梨涡,整个人肃杀之气荡然无存,活像是十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的模样了,“瞧,多有先见之明,我还救了你一命呢,回去可记得让你家老王好好谢我。”

  何灵雨:“...”

  “哎还得谢谢雅尔夫那混账东西,你瞧瞧这海水,都被那炮烫热乎了。”秋笙大笑着揽过她的肩膀拍了两下,冲仍一副心有余悸模样的韩建华招招手笑道,“老韩!”

  丰青韩建华两人已派出人手将西洋军还未沉没的几艘船迅速控制住,听到那把四月天的海水当成自家浴池泡开的万岁爷叫唤,南大营统领苍白着脸转过头来,俨然还没从方才的巨大惊吓中缓过神来。

  可当他转身看到秋笙神采飞扬地笑过来时,只觉时光无声间倒退回当年两人山中讨伐山贼那般恣意无畏,无人去费尽心思算计浩荡江山争夺皇位,笑哭都曾如此风轻云淡似的潇洒,畅达间依稀是年少神情。

  “走!喝庆功酒去!”

  海面血色渐平息,原来走到这一步,一切才算是终了结束。

  还不等韩建华定身反应,身后千百将士便已高举军旗肆意欢腾起来,战舰本就距离岸边极近几乎搁浅,此时兴奋大了的士卒们也着实顾不上许多,愣是一个接一个从船上直接蹦了下去,游了几下扑腾上岸,紧紧抱住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西北军士兵,滚得好端端的沿岸一片湿漉漉的水印。

  秋笙低下头去避开了这样欢腾喜悦的场景,拖着湿透的身子慢慢往岸边挪步子,他本意是想用这过分缓慢的速度甩开身边的何灵雨,谁知这丫头竟然始终不动声色地跟随他一起调整自己的步伐,终于闭了闭眼,笑道:“怎么?还要我替你找找王将军不成?”

  何灵雨淡淡道:“我瞧见他了,不用你替我找。”

  秋笙转过身来看着她。

  何灵雨伸出手在他的眼角轻轻蹭过,低声道:“别告诉我海水能烫成这样...昆仑崔嵬阁阁主是什么人物?你是不是嫌人家在你面前温柔惯了,就忘了他也是个能提刀斩千军的干脆人?”

  秋笙垂下眉眼看着此时风平浪静的海水,没开口。

  “帮不了他就少跟着操心了,大家看着你这样心里也不好受。”说话间便已走到岸边,何灵雨对着正向自己傻笑起来的王登招招手,侧身搭了一把秋笙的小臂,低声道,“用不用我去跟韩头儿说一声,庆功宴少你一个?”

  秋笙揉了揉太阳穴,眼中血丝一层层盖上来,好几宿连带着一起熬下来,连眼白都有种被这血丝覆盖住了的迹象,他闭上眼睛片刻,轻声答道:“后边的事都让丰青和韩建华慢慢处理着,这两天让他俩不用来回没事到处找我,如若真有要事相告,一枚军信弹知会足矣。”

  何灵雨皱眉道:“你身上还有伤...”

  炮火不长眼,连续几天接近不眠不休的轰炸下来,秋笙又是个向来不喜欢躲到甲板底下做缩头乌龟的刺头儿,除了那张几乎被白纱布包成个棒槌的俊脸,轻甲服下的身体各处也不可避免地是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还不论他那经此战役每况愈下的心肺旧伤。

  嘴角每每挂着血丝,都被他状若无事地轻轻擦去,几天下来,愣是只有何灵雨一人知道他此番被炮火冲击得又伤了心肺。

  “阿翛当时还留下些草药物事,怎么说也够我此时先略治疗一二了,你不用担心。”秋笙伸手从最里面的一件里衣中抽了个小纸包出来,说来倒也巧,不知这人究竟是采取了何种手段来保护这包裹的,明明全身上下湿透,小纸包却安好无损地呆在他的手心里。

  近了港口,便是一排排的小型补给舰整齐列在眼前,秋笙静静往四周扫视一圈,见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已至岸边的丰青和韩建华吸引住,翻身一跳便正好落在最外侧的一艘补给舰上,低头检查了下船只情况,一手转了下船舵便慢慢向海面移动离去,这人临走前还不忘摆摆手嘱咐道:“等这小船上的淡水食物被我用完了,我自然便启程回来,把韩建华那蠢东西给我拦住了...知会丰青一声,先留下雅尔夫一条性命,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水里任凭人的速度再快也终究是赶不上小破船,何灵雨趟出几步去,发觉追上此人再好生劝告简直是痴心妄想,也只好叹口气留在原地,回头便瞧着王登火急火燎地跳进水里跑过来。

  她心道好笑,这人难不成还想追上铁石心肠的万岁爷?

  下一瞬却已呆呆愣住,只见王登像只大鸭巴子一般在水里漂了过来,继而却是伸手向下一把捞住她泡得发软的腿,用力一抬,便将浑身湿淋淋的何灵雨抱了起来。

  “你!”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为保身体平稳只得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眼前人的脖颈,瞪圆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看过去,入眼却是他与她红得别无二致的侧脸。

  只道是,一种相思,两处销魂。

  忽然间她那些闺阁家小姑娘的羞赧难堪都灰飞烟灭,定定瞧着心上人通红的脸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原本就心跳如擂鼓的王登更是慌了神,紧紧抱着何灵雨的一双手臂也开始细微微得颤抖起来了:“你你你笑什么?”

  他这样紧张,无外乎是因为此时臂弯里的那个人,已被他日思夜想放在心口上宠久了,如今冷不丁竟是老老实实挨着自己这样近,愣是像只被烫炸了全身毛的臭脾气猫,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始作俑者何灵雨不远反近,这人坏到骨子里去,居然还伸出手去戳了戳他憋气憋鼓起来的腮帮,凑近了,声音低迷含糊地问道:“你倒说说,你结巴什么?”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低笑道,“你又抖什么?”

  王登简直要被调戏得心跳骤停,幸亏这时岸边的诸位将军已发现了秋大爷宛如一尊大神般在船上晃悠着渐行渐远了,韩建华当即扯起他的破锣嗓子叫道:“何姑娘!秋子瞻这是往哪儿飞呢?!”

  这时候也没人去管他是不是大逆不道,反正也是快近了岸边的位置,何灵雨翻身便从王登的臂弯里跳下来,踩了几脚水向韩建华等人走去,却不忘回身冲王登清清浅浅一笑:“谢谢你啦。”

  王登捂住心口,停顿两秒后,直挺挺地向后倒进了水里。

  何灵雨以手掩口偷偷笑了下,走到韩建华身边时,已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认真相:“秋爷这不是媳妇儿没回来没心情吃喝玩乐么,知会你们一声大家先乐呵着用不着牵挂他,等时候到了自己就往回来了。”

  侧开几步,看到正被绳索一圈圈绑住手脚的雅尔夫,抬手对丰青拱手道:“秋爷意下留此人性命,这两日就先不必管他,秋爷回来自有定夺。”

  韩建华撇撇嘴道:“真是瞎操心,那楚筌不是请了个什么神鬼天兵来帮他?若是楚公子稍落了下风,眼下这海面还能这般太平?这都多少天了,玩儿呢?”

  何灵雨难得侧头过来,以四目相对的方式看紧了韩建华,弄得未曾受过这等待遇的韩大将军还有些受宠若惊了:“你你干嘛这么看我...”

  “老韩,”何灵雨伸手拍拍韩建华的肩膀,不无惋惜地叹道,“你知道就算是连城都混了个媳妇出来,这三兄弟中也就剩下你执着如一地打着光棍的原因么?”

  这话正中红心地戳在了韩建华的痛处上,他先是不易察觉地嘴角抽搐一下,继而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何灵雨少见好脾气地端着胳膊在一边等他,期间王登从两人身边走过,片刻后又拿了件披风转身走来,她这才终于没了耐心,重重在韩建华背后一敲,长叹一声走开了:“算了放弃吧,你若是当真知道,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说完她便上前几步,任由王登将那件披风轻轻披在自己身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韩建华愣在原地看完全程,大受刺激,痛心疾首地转身向旁边的路充问道:“我到底哪里有问题?”

  路充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他一圈,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你心太大。”

  韩建华委屈脸:“心大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路充接不上话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瞅了片刻,最终双双告败地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