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12章 醉风

  万万事如今也暂时搁下,秋笙一叶小舟在无边无际海面上飘荡来去,明白那人此时必定远在天角处不得一见,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去向何处才能得以碰面,只好浑身瘫软地靠在甲板上挺尸,一口黄酒一口豆糕得胡乱吃着,只觉心口窝被凉酒冰得厉害,那仅存不多的丁点余温用来将水液暖热,剩下一副冷冰冰的躯壳,指尖都被冻麻了。

  何灵雨说得没错,眼下他除了耐下性子慢慢等待,几乎可以说是无计可施了。

  最后一块豆糕也进了肚子,他只好慢悠悠地一口口吞酒,陈年佳酿中的余味他是半点没品出来,只觉体内一股无端苦涩水漫金山,眼神空洞了不少。

  从前不知岁岁年年时刻等待究竟为何物,只当是古卷画本中一行轻飘飘的“一年后、十年后”,那时年少不识爱恨情仇,日子在山水间消磨起来快得不像话,还以为这一年两年些许时候只不过是打闹戏耍之间便仓促溜走,光阴总是个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终于直至现在轮到他自己品鉴这滋味,这才恍然发觉少年心绪是有多荒唐。

  一年十年说起来太遥远,就是正在眼下的每时每刻,便非要他将血肉掺和着筋骨搅烂成一堆齑粉,烧着呕心沥血汇集起的那么一点心头执念,去燃尽摆在眼前那无数根、几乎没有尽头的岁月蜡,什么时候烧尽了,那人便回来了。

  等待是有多磨人的东西,红颜白骨,再回首已百年身?

  秋笙支着胳膊微微坐起来,晃荡着酒壶里还剩下的半壶佳酿,愣生生地望着海面,这段时间不知第几回,默默失了神。

  一面漫无目的地等待,一面思索了片刻京城里秋维折腾出来的烂摊子该如何收场。

  若说还让他自己回去收拾了秋维,把这人从皇位周围彻底干净地清理出去,且不论他秋子瞻到底有多不想被这了无生趣的宫廷生活限制住,光是秋维惹上的那帮江湖门派、和明里暗里收买的各州郡当地兵马,哪怕是西北军和南大营这种正规军队去镇压平乱,恐怕都不是个小事。

  而不到十年便南北三场大战,虽说先前借了秋维的本事将南疆掏空,还说不上是国库亏空,可战争中人力损失却不是区区几两黄金白银便能轻而易举填补空缺的,民生凋敝田中渐渐荒芜,大越已经支撑不起任何一场战役了。

  可若是让他将这大越江山彻底交给那心狠手辣的小叔,他又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这样连亲生父亲骨肉至亲都能弃之不顾亲手杀之的人,会是一代明君么?

  想到这里,不可避免地头痛欲裂起来,忍不住仰头又饮了口烈酒,这才算是将心中纷乱的情绪渐渐压平,轻叹口气,低低苦笑。

  原记得他并不是这样心思深重的人物,按他的性子本该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河清海晏了也大抵可归隐山林逍遥一世无忧无虑,畅达风流的血性下是一身自由恣意的骨,怎能在紫禁城中屈居着了此余生?

  他颔首低低笑着,做个明武宗朱厚照,又有何不可?

  江山平定,内政再乱,他早已无心为此,又是两难之境进退维谷,如何是好?

  干脆...他晃动着酒壶眯着眼笑了,干脆假死一回?效仿那朱寿一般换个新名字混迹江湖去?

  这想法实在是不错,他抬手再喝一大口浊酒,却是不小心被呛住了喉咙,捏着嗓子咳了半天愣是没缓过来。

  “一滴不剩都喝光了,连个底子都不舍得留给我?”

  包裹在掌心的酒壶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的人一把抽走,秋笙浑身狠狠一僵,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过去,入眼便是那人一张雪白失色的面庞,轻甲不知如何自瘦削躯体剥离下去,剩一卷血迹浸染的血色白衣轻盈浮在身上。

  那人半勾嘴角倚在身后一只大木箱上,他皱起清俊好看的眉眼晃晃酒壶,脖颈仰起的角度恰好暴露了一截弧度美好的颈线,下一瞬,一串酒水便沿着那道引人着魔的曲线蜿蜒下滑,冰凉地下坠到他的衣领中,洇出一小块似有似无的水渍。

  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他这才在秋笙略显呆滞的目光中大笑着蹲下身来,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凑近了几分轻声道:“我回来了。”

  秋笙简直像是被此人点中了哑穴,只知怔怔地看着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楚翛轻叹一声,随手将酒壶往旁边一扔,蹭上前几步,张开手臂将人慢慢拥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满身的伤口还疼得直令他轻轻颤抖,但毕竟是逃离本身许久的一魄终于物归原主,精神中便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此时又将眼前人得以拥抱入怀,一时快活得只想放声大笑,浑身伤痛一时间倒也没那般剧烈得难以忍受了。

  而这人静静枕在他左肩那处被长刀彻底贯穿的伤口上,疼得他嘶嘶抽气,却又再清楚不过地知晓这疼痛究竟是谁带给他的,自从脱离顶天柱落至人间直到现在,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生命力。

  他还活着,他还能感觉得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痛楚,他的怀里,还有这个他至死难忘的人。

  “秋子瞻,”他低声喃喃道,“我们赢了。”

  千军万马,牛鬼蛇神,终于披荆斩棘得以走到最后,原来太平盛世前景如画,是这般光景。

  他轻轻松开双臂,看着双颊微陷眼底青灰的秋笙,仿佛确认一般抬手轻触上他浓墨重彩点染般的眉眼,顺着微高的颧骨慢慢缱绻至耳后,替他简单理了理鬓角,弯了眼角笑道:“怎么?吓哑巴了不成?”

  秋笙死死盯了他片刻,沉默良久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手覆上楚翛光裸的后颈,猛地重重用力将人拉到面前,以鼻尖轻轻逗弄对方的鼻尖,趁对方失神的刹那斜睨一眼被丢弃在一边的酒壶,几乎唇叠着唇含混道:“你喝了我的酒。”

  楚翛尚能活动一二的右手也被秋笙一把制住,不知所措地挣动两下,徒劳无功而已,认命低头笑了:“喝了又能怎样?你还想让我吐出来么?”

  他说话间字正腔圆,双唇不免微微突起触碰到近在咫尺的另一双唇瓣,秋笙看着他尾尖微挑的迷蒙双眼,只觉方才喝进去的酒全在此时开始喧嚣尘上,脑子被熏染得一派酒香烈烈,只探手按紧了他轻微挣扎的手,翻转过来扣在自己掌心,叹息一般道:“喝了我的酒,便是我的人了。”

  凑近,最后一点尾音被吞噬在交叠的唇齿碰撞中,销声匿迹间,水声淋淋渐将头脑中仅存的理智燃烧殆尽,滚烫的心意下四月份的海风也成了干柴烈火,只烧得彼此尸骨无存,终于汹涌澎湃的混迹在了一处。

  非礼勿视,仍晃悠在高阁上的路充轻咳一声挪开了一直戴在鼻梁处的千里眼,满面通红地看了一会儿旁边的于子忠,还不等对方不明就里地转过头来,便不由分说地一巴掌拍掉了他挂在耳廓上的千里眼:“看个屁啊你看!给人家秋爷留点个人秘密不行么!”

  于子忠悲伤而手足无措地看着何灵雨刚给自己改大的千里眼四分五裂,这傻子一向反应慢了好几拍,等到路充骂骂咧咧着“臭八婆什么都看”从高阁上走下去了,才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混球!你赔我千里眼!”

  路充直到横冲直撞跑下去时都是面红耳赤的,最终一头撞在了韩建华背上,眼冒金星地转过头来,看到三个人放大的脸。

  何灵雨冷冰冰看过来:“你不是在高阁上看着秋爷的动静么?”

  王登站在何灵雨身旁,两个人一致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路充委屈极地哼哼道:“你俩想看就看去吧,反正我不看,我回家又没媳妇,受刺激太大容易气出病来。”

  何灵雨脸色极不易察觉地一红,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才算是有了点喜悦神情笑起来:“难不成楚公子已在船上了?”

  路充悲伤地继续哼哼:“这就开始进行旁人不足道也的感情交流了,你要不要去多学学知识?”

  何灵雨彻底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走开,她前脚刚挪动了步子,后脚王登就很长眼力见地跟着走了,剩下个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韩建华,俩人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便听后头于子忠大呼小叫地冲了过来:“姓路的站住!”

  看惯了这俩泼皮无赖天天上房揭瓦,韩建华揉揉眉心叹道:“你又怎么招惹他了?”

  路充眯着眼看了一圈,见于子忠这蠢东西因为心急火燎追过来,手上竟然空空如也半点武器也没有,底气自信当即爆棚,随手抽了根木棍在手中掂量掂量,活像个地痞流氓一般转动了两下脖子,满不在乎道:“不就是把他那巨型王八镜给整碎了么,不是个大事。头儿你先去,我先把这小子揍皮实一顿再跟他慢慢讲道理。”

  韩建华平日里见的都是路充生装出来的温文尔雅相,如今这半军师半统领的文雅人居然性情大变要开杀戒,啧啧称奇两声,将卷成一筒的作战图纸抖落一下慢慢展开,嘟着嘴吹着哨,边看着图纸,边悠哉游哉地晃悠远了。

  剩下手握杀器的路充和手无寸铁的于子忠面面相觑,两人活像正经大灰狼见了裹着狼皮的一只牧羊犬,剑拔弩张没多久,于子忠便挥挥手道:“别闹了别闹了,跟我去点点战俘去,少在高阁上闲着没事到处瞎看。”

  路充撇撇嘴扔了木棍,一面老实跟在于子忠后头不紧不慢地走,一面将紧紧包裹在身上不知几个日夜的轻甲服解了锁打开,把上半身的甲胄脱了个干净,畅快长叹一声,偏过头去问走在前面的于子忠:“沉得要死的家伙,还穿着呢?”

  于子忠别别扭扭地按住脖子,轻轻活动几下过后,分明传来一连串骨头摩擦的瘆人声响,他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摇头道:“不碍事,你把那甲脱了我给你拿。”

  路充看了他片刻,就在于子忠要被他盯毛了想咆哮之前,突然朗声笑了,笑着笑着他就一巴掌拍在于子忠背上,愣是把人吓了一跳,像个刺猬似的炸起来时,他简直要笑到乐不可支的地步了,浑身上下都在轻轻颤抖,简直跟医馆里关着的那些疯癫病人所差无几。

  于子忠警惕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傻子又是哪根筋搭错了,路充便又飞起一掌,力道十足地掴在了于子忠屁股上,这贱人一面大笑,一面声音极颤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被我欺负傻了?还给我拿甲,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帮我拿甲...我是你爹啊?”

  要说贱人还当真就是贱人,你横眉冷对跟他对着头干可以,人家半点意见没有地陪着你大动干戈,打完两手一拍和好如初屁事没有。可一旦伸了橄榄枝对他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儿,这人就闹闹腾腾要蹬鼻子上脸,扑棱着翅膀奇招百出,非得把你再生生逼出气来跟他打一架不可。

  示好失败的于子忠在路充近乎刺耳的笑声中,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原来他自以为天下难寻的大贱人,眼前就活脱脱是个最佳范本。

  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于子忠手一甩便将人推出足足半尺远去,看着路充欠揍的脸认真想了片刻,最终确定下来眼下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斗个高低胜负,只冷哼一声,一步一个深深脚印地跺开,走远看不见人了。

  剩路充一个人在原地弯着腰笑够了,这才慢悠悠直起身子追上前去:“哎老于等等我啊——”

  此时岸边好一番鸡飞狗跳热火朝天,海面上那艘随意漂流的小船上,却近乎是派岁月静好的静谧温软氛围了。

  秋笙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耍够了流氓,这才回过神来,翻箱倒柜找到了船只中的药箱子,小心翼翼将楚翛身上最为严重的几处刀伤细细包扎好了,伸手揽过人便一齐靠在船板上闭目养神。

  如此安好宁静了许久,秋笙才轻声开口唤道:“阿翛?”

  楚翛半张开眼睛懒懒地看着他,声音犹带几分□□退却不久后的沙哑:“嗯?”

  “我怎么赢下来的你也都知道,三面包围全数剿灭,说来也不怎么光彩...”秋笙轻描淡写说完,微微用力握紧了楚翛此时软成一团的手,“你呢...你是如何从他手里...唔...”

  不待他问完,楚翛便伸出手指轻抵在他的嘴唇上,呢喃道:“后话了,以后再说不迟。”

  一来他眼下实在没那么精力去将这十数日来的交错缠斗说明白,二来...

  他偷偷睨了一眼秋笙的脸色,轻轻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那拿血肉一点一滴拼杀出来的胜负分明,纵然是现在身上这些看上去仍旧触目惊心的伤口,都已经是他在雪千里背上休息了足足三日才长养至如此的,好容易得来的久别重逢,何苦为先前鲜血淋漓的战斗再心疼难受一回呢?

  秋笙看着他慢慢低头下去,垂着脑袋无声地枕在自己肩上,在这个角度,正好可以将楚翛左肩被贯穿的刀伤看得一清二楚,别开眼神缓了片刻,道:“不愿说便再不提这事了...只是从今往后,你我皆安宁太平下来,浪迹天下四海为家罢了,再不会去经历这样的诡谲艰险...”

  他再说不下去,却听楚翛淡淡道:“等着我再回去一趟昆仑山,将崔嵬阁众人托付给顾嵬便打道回府,”顿了顿,他转过头活动了下脖子,“然后啊...”

  秋笙一面替他揉着后颈肉,一面屏息而待,他总感觉他家楚公子接下来说的话,该是句顶天立地的誓言了。

  “然后这惹人心烦的公事就该了结,我也该留几十年逍遥日子给自己了,”说到此处他又坏心眼地停顿了下,猛地仰起头,四目相对片刻,他一双眼睛笑得像弯月牙般眯起来,眼角下一滴朱红色泪痣几乎堆到眼尾,乍一看甚是妖异扎眼。

  秋笙看得一时忘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对眉眼猛然间凑近了,直到距离消失殆尽,那人轻吻了下一触即放,宛若蝶翼翩然惊鸿飞掠而过:“确切点说,该是留给你。”

  虽说是早就约定好的事情,被眼前心上人这样直白坦荡地说出来,秋笙依旧不可避免地呼吸一窒,免不了难以克制地垂下头去,却只听那人低笑一声,闪身躲开了。

  “阿翛?”

  只见他不知何时又从哪一处地方摸到个酒壶出来,仰头灌了一口下去,朗声打趣道:“只是随你这万花丛中过的人闯荡山河,不识风月欠缺情趣也就算,这不道哪天你便抛下楚某一人自在潇洒去了...”

  秋笙一愣,继而看他一眼,笑道:“你这话说得有失偏颇,要改一改才顺口应心。”

  楚翛晃荡了两下酒壶,满脸尽是迷醉深沉的艳色,嗓音微沙:“你瞅瞅你都浪成这副德行,楚某哪个字说错了不曾?”

  “阿翛,这世间万物万事,但凡不是罪大恶极难以宽恕,总归都是有些可爱之处的,你怎么说我没心没肺不识人间风月?”秋笙偏头看着那人微微迷蒙的醉意双眼,喃喃道,“只是邦彦兄那首词,难不成阿翛没听说过?”

  秋笙说着便曲起双腿蹲坐起来,楚翛仍靠在木箱上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太专注太深情,秋笙受蛊惑一般低下头来,微沉的声音低低压在他耳后:“曾道...‘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楚翛轻声一笑,伸手拿酒壶堵住了他的嘴:“沧海难为水?”

  “也对,倒也不对。”

  迎着楚翛略显疑惑的眼神,秋笙慢腾腾饮下口酒,淡淡道:“自从见了你...这天下江河湖海,早已尽收眼底。”

  雅尔夫终究没能等到秋笙沿海一圈游回来,在这个执拗不已的老头子眼中,被俘虏还不如直接在大战中被秋笙开一炮轰成碎片来的痛快,这见天儿地呆在牢房里听着外头叽叽喳喳欢庆胜利大和平,其扎心程度不亚于当他反应过来楚筌给他摆了一局乌龙,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他对着墙根,在一窝灰黑老鼠的陪伴下默默将自己一生辗转想了个遍,之后便蹲在墙角守株待兔,等到一只大老鼠大摇大摆从身前走过,他飞快地使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去。那老鼠估计这些天来来回回都看着这人半死不活,冷不丁一诈尸还将这老鼠兄弟吓了个好歹,僵硬地在原地立成了一根鼠棍,愣是叫这老不死的家伙逮住了。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雅尔夫被关了好几天尝遍了人间心酸苦楚,正处于一种极端报复的情绪的支配中,鼠兄弟落在他手里本就没什么好下场,偏生这老家伙还会几分医术,庖丁解牛更是不在话下。

  大概落在个会医术的老变态手里,能一死了之便是最完善的结局了,可悲这鼠兄弟出门没看黄历,雅尔夫先是慢条斯理地撕下来根衣带将它五花大绑在床板边缘,继而生生拔下了它最锋利最尖锐的一颗牙齿,对着牢房小窗户透进来那少的可怜的光亮,他眯着眼睛看清楚那牙齿弯曲的弧度是否合适。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冷笑一声,在因为老鼠不断挣扎而产生的床板乱响中猛地扑到墙角,片刻不停地开始磨牙。

  这牢房在全大越是出了名的坚固难逃,传言道关在里头的犯人皆是穷凶极恶罪行罄竹难书之人,层层叠叠的把守令其中犯人插翅难飞,可若是真到了最底层的监牢,反倒是只有一个耳聋眼瞎的老婆婆四处送汤送饭。满牢房的人被逼无奈听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足足三日,突然不知道在哪一天,这种经久不息的磨牙声消失了,谁知安稳觉还没睡几天,又不知从何处传来股叫人抓心挠肝难受的冲天臭气,他们将牢笼噼里啪啦敲得震天响,奈何那婆婆居然连嗅觉也没了个彻底,拄拐依旧恍若无事地送汤送饭,可臭气扬天直叫人作呕,哪里还吃得下饭去?

  就在全牢房人民的翘首以盼中,万岁爷终于“巡海”遛弯遛回来了,终于打算到牢房中看看这个老对头了。

  而迎接他的,竟是满牢房余香绕梁三日不绝的臭味,以及一具死状蹊跷古怪的尸体。

  秋笙皱着眉捏着鼻子走近些许,这才看清了绑在床板上早已饿死的老鼠、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的雅尔夫,以及那深深陷入他脖颈血管深处的老鼠牙齿。

  而那几乎可以实际漂浮在空中的臭味,活像是一盆的臭鸡蛋打翻开去,兑了泔水送到个百十年没洗脚的臭汉脚下洗了三天的味道,闻者内心创伤简直难以言喻的深重。

  秋笙转过身去,正对上等在门口的楚翛的一双眼睛,登时有种身在臭地心在桃源的感觉,咧开嘴角微微一笑,见对方神情不变地冲自己弯了弯眼眉,这才对旁边的韩建华说道:“我觉得他就是一头撞死在墙上,也比拉着个老鼠垫背要好得多。”

  韩建华一刻也不敢把手从鼻子上拿下去,只瓮声瓮气道:“人家想找个黄泉路上作伴的么,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俩似的出双入对啊?”

  何灵雨看了一眼秋笙,紧皱着眉盯着地上形容惨烈的尸体,抽抽鼻子道:“秋爷,是将剩下的人转个牢房关到别处去,还是立刻派人清理干净了?时间久了产生的气体可当真不妙。”

  秋笙正儿八经地想了一会儿,才道:“里头都关了些什么人?”

  这两人没一个打理单身汉韩建华涕泪俱下的质问,南大营总统领只得可怜巴巴地缩进了牢房角落听候吩咐。

  “我刚刚从丰将军那儿拿来了牢房的监管记录,其实这牢房规模很小,原先统共不过二十人,都是些大小事犯了点军法的水师兵卒,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罪行,本就是关在这里以示警告。”何灵雨稍稍一顿,继续道,“至于后来的三十多人,都是雅尔夫手下能用得上的火炮手和掌舵手,若能好生劝告利用,该是大越手中的一柄利剑。”

  “有在臭气熏天的牢房里劝解成功的先例么?”看着何灵雨微微一愣后,似乎是略有迟疑地摇摇头,秋笙摆摆手下了结论,“他们头儿都跟老鼠双宿双飞再投胎去了,西洋人的地盘又在千里万里之外,不投降的就地处死算完,降了便好吃好喝伺候着,浪费这个人力物力都关在这儿是做什么?还有那些被丰青关进来反省自我的自己人,这几天也该想明白了,都各自回军里效力去吧,让婆婆歇歇吧快,她都多大岁数了。”

  说完他闻声侧头,正好看到那老婆婆推着装满食物的小车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长叹一声道:“带到苏万越那儿去,叫他好生伺候供养着,一把年纪的怪不容易。”

  何灵雨点点头,抬起眉眼便正好与倚在门框上的楚翛看了个对眼,凑到秋笙面前去,低声问道:“你打算如何?”

  “打算?”秋笙微微皱着眉转过头来,抬眼看看斜倚在门边的楚翛,神情全无何灵雨想象中的犹豫不决,反倒是平添了些许笃定安宁,两人遥遥相视而笑,只听这人再确切不过地说,“那位子他千方百计想得到,而我则是穷尽手段想逃避,这还有何打算?拱手让给他便是。”

  何灵雨一惊:“楚公子劝说过你了?”

  “倒也不是他来劝我,是很多年的一个故人借他的口,说了她自己想说的话罢了,我权当是这人在替我开脱解放,何乐而不为?”秋笙一面笑,一面挥手叫来了韩建华,指了指牢房里那具散发着剧烈臭味的尸体道,“我本无意取他的性命,既然选择这种方式了结,便随他去,烧了海葬较为妥当,就这么办。”

  说完,他又凝神注视了牢房片刻,突然一拍大腿道,“那老鼠可不能就这么暴尸荒野,这兄弟纯粹是个临时倒霉被拉来陪葬的可怜货色,可不能就不理不睬任其灭,回头在海边那风景开阔的好地方挖个坟给它安生葬下去,简直荒唐,它招谁惹谁了不曾?”

  韩建华目瞪口呆地听完了,正要捋顺了舌头开始反驳,便被何灵雨轻轻扯住了袖子,回头,见她飞快打出一串手势,当即答应得极为痛快地跑出去了。

  “你同他讲什么了?”秋笙脱力往墙壁上一靠,含笑瞅着仍旧木头脸的何灵雨,“说我有病,让他别多管闲事?”

  何灵雨摆摆手:“这不是要紧事...你已决定了?还有那所谓故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还要借楚公子的口来传达意思?”

  “你想知道?”秋笙斜着眼笑了一下,语气不变,“是个已死之人。”

  “你...”

  “没骗你,”秋笙淡淡道,“吕轻烟,百年来名声不减的塞北女将,端的是一派当年北骊鲜少几个至情至性的江湖性情。”

  何灵雨略一思索,道:“记得倒是记得,只是她早已身亡百年有余,如何能?”

  秋笙看着她疑惑不解的神情,也不再开口解释下去,只抬手在她头上近乎揉弄地摸了一把,许多话还未出口,实际也再不必说了。

  那样多的事他从前不知道,总以为一人在人世间停止了呼吸,便算是真真切切死去,魂飞魄散,百十年不到,意义全失,无所得,亦无所失。

  而直到楚翛亲口告诉他圈圈绕绕许多事情,这才恍然明白,人间之死尚远远不是终点,忘川水边历年历代都有不愿涉足的多情痴心人,死后意识神思犹存,只可惜再不能回头。

  亲眼看着桩桩件件亲手作弄出来的闹剧,悔恨叹息,却也只能悔恨叹息。

  见得,听得,甚至感知得到,却唯独再无法改变一切。生前苦果,竟是能辗转经年送到漂泊人间许久的魂魄面前,失却了味觉,却硬生生被苦涩逼出一连串早没了实物的泪水,长叹一声灰飞烟灭,为之奈何?

  今生今世何其短暂,他何苦去迎合这纷繁世人、这荒凉世道,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自己的本心初衷呢?

  将至十年,苦不堪言,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恍然回神,他已慢慢走到楼梯尽头,那不远处正静静倚靠着一个人影,一身雪白衣衫被轻风卷得翩然纷飞,衣袂翻飞之间,流光溢彩着秋子瞻为之执着一生的江河万里。

  于是他笑出一堆圆滚滚的小梨涡,上前一把抢走了那人背上的万尺弓,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身上那副换给了他,一手握着那把弓背缠满红线的万尺弓,一手揽过楚翛的右肩,笑着问道:“你喜欢这一把弓?”

  楚翛一时叫这人笑懵了,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这疯子又是一阵没来由地轻笑,却是微微低下头来,喃喃细语道:“喜欢便给你,我一向是让着你的...”

  他坏笑着低下头,却被楚翛一把扯了过去,不知被贴着耳根说了些什么,双颊却早是一大片绯红难掩,口中笑骂着,却仍是不舍得移开半分,只痴痴听着那人只逞口头之快的话,温柔地收敛了锋芒,眉眼低垂地轻轻笑了。

  “接下来你计划如何?”

  秋笙闻言扬眉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随你回趟昆仑山料理料理你的事,几月几年都陪你。若你再问那以后如何,大概便是周游天下浪迹江湖,您可还满意?”

  楚翛道:“光凭她三言两语你就信了秋维当真是个好人物?都不自己回去探探的?”

  “还探什么的?一面转悠一面打听着消息便是,这不是还有你么...但凡他有半点作乱天道的苗头,我带着南大营就上京把他收拾利索了,出路都算计好了,便是走一步看一步,不着急了。”

  说完,他再不等楚翛的反应,直截了当夺了那人虚浮握在手心里的缰绳,近乎无赖一般拧巴着身子蹭到了这匹倒霉的雪千里身上,两腿一夹,大笑道:“带着媳妇儿回娘家喽!”

  一骑绝尘已是离去数里,烟花四月,正是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