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10章 落定

  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不眠不休地持续了整整四日之久,期间丰青曾委派路充独自率领一支小队冲出重围,几经辗转借小白鸟送信请援兵,且不所这小白鸟一日千里的本事不比雪千里差多少,就是路充前后奔波倒腾的速度也着实快于平日不少,等秋笙几人收到援兵即将到达的消息才不过区区两日不到。

  他们是夜袭未成先有些劣势,加之除了丰青外一帮人都是新手上战舰,虽然何灵雨已找出雅尔夫战舰破绽,但大越水师还是几日的连续作战中稍稍落了下风。

  深夜短暂的宁静,秋笙将几人叫到一处,低声讨论起对策来。

  丰青率先开口道:“就这么无休无止地拖下去,咱们迟早要完蛋。”

  韩建华皱皱眉道:“别这么一棒子打死,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没有了,”路充淡淡接上,“咱们的水师跟雅尔夫比还是弱势了些,咱们四个又都是从未有过海战经验的新人,不完蛋才不合常理。眼下来看,如果还要在此处拖延,最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罢了。”

  韩建华满脸怏然地看向丰青,见对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也只好低声叹了口气,转而问秋笙:“秋大爷,现在该如何是好?”

  秋笙揉了揉下巴,道:“无计可施,适可而止吧,降。”

  降?!

  韩建华狠狠一怔,眼看着回过神来就要暴跳如雷,路充一抬臂便挡在了他前头:“秋爷,可是要诈降?”

  秋笙一挥手将几人带到沙盘面前,勾了支木杆在已定下位置的江南沿岸画了道线,道:“夜袭算不上成功,再斗下去咱们可谓是优势已无,胜算不足三成,纵然是要放手一搏,也断然不可毛头小子一般横冲直撞去拼命,咱们得在江南沿岸解决问题,王登的精兵也快到了,不过这两日的事情。”

  沙盘上大越高耸严密的城墙画得惟妙惟肖,一直摆弄着千里眼不做声的何灵雨突然走上前来,伸手在秋笙所画长线更近沿岸一小半处再做标记:“以我军炮火实力,沿岸军队最远便可支援到此处。”

  秋笙看她一眼笑道:“这你都算的清楚,佩服佩服。”

  许久没见这人展颜一笑了,何灵雨倒也不像往日一般冷漠相对,难得地仰脸回了个微笑过后,正色道:“你打算如何?”

  “既是做戏,便要一五一十做个分明利落,”秋笙伸手拍拍丰青的肩膀,“要降就要降得真真切切令其深信不疑才好,雅尔夫这些年也长进了不少,不像往些年那般冒进莽撞了,戏若是不真,还当真骗不过他。这老头子你熟,想招儿将人直接引到此长线之内的范围去,里里外外拿大炮围他...小灵子?”

  何灵雨“嗯”了一声:“怎么?”

  “海湾子里头那两个炮台还能正经用么?”

  路充侧身向韩建华问道:“什么海湾子?”

  韩建华顺手接了秋笙手里的木杆在沙盘上一画,只见在江南正港口斜前方有个迂回的小海湾,方向恰好可以与港口处的援兵、大越水师海上兵马形成一个包围圈:“苏万越之前在这地方修了两个大炮台,其实也就在多年前那次海战中派上过用场。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点时间工夫保养这俩大家伙,说不定早就被海风海水锈住不能用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几人便听何灵雨淡淡道:“自然,我来军营之前先从王爷那儿请了令去看了看那东西,也不过是有些年久失修而已。锈蚀的地方我也都已经修补完毕,炮火带回去即刻便能正常使用,秋爷放心。”

  路充低声向韩建华哼唧:“...也不过年久失修?”

  “少说也有四五年的铁锈在上头,”丰青赞叹道,“试问何姑娘是如何?”

  “你心无旁骛在小屋子里研究个把年头也会有办法的,若是将军有兴趣,战事结束后随何某到花都军火库副站略学一二也可。”何灵雨平淡无奇地转过脸,“秋爷,您是想三面包抄围堵他?”

  秋笙点头:“不错,硬碰硬实在不是对手,也只能从旁门左道投机取巧了...王登于沿岸以强硬兵力压制,炮台放杀伤力中等的普通炮火即可,到时咱们的战船必定与雅尔夫距离极近,万万不可误伤了。老路!”

  路充:“我去江南港口等王将军,舰队交给于子忠便是,秋爷放心。”

  “切记让他找个合适位置藏好,在包抄前无论如何不能让雅尔夫看出破绽来,否则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余下细节处稍后再论,丰将军,”秋笙微微仰头,“此计可行否?”

  丰青略作思索,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年诸葛孔明专设空城计以对心思缜密司马仲达,对症下药才可事半功倍。如今这雅尔夫虽说在先前那军师的教导下稍稍有了些长进,但一人内心之心性却实在是本性难移,他内里之中不过仍是个急于求功名的冒失之人罢了,只要兄弟们都知晓此计里应外合将戏做像,此人求胜心切,必然上钩。”

  “好,”秋笙笑笑,伸手将沙盘上描摹细腻的战场图景一手抹了个干净,“老韩老于等会儿去知会弟兄们一声,多少知道这么个事情,别看着我军撤退诈降便灰心丧气士气全无。丰将军先去好好歇息,这几日开前线当真辛苦...老路留下!”

  挥挥手连着何灵雨一起叫了来,对方会意,自衣袖中取出一张描绘着炮台修缮复原方式的图纸递给路充。

  何灵雨本人的字体本是极端恣意酣畅的,可好看有风骨全是她为逃避好好练字找出来的借口,现实却是除了她本人外无一人看得懂半个字。

  这回图纸是给别人看的,她居然克服万难去一笔一划认真写字,连笔画画般写惯了,这般生生一拧巴反倒是麻爪,活像是一群蚂蚁张牙舞爪四处乱动,数条细腿横七竖八地搁在纸上,非得仔细辨认才看得分明。

  路充随手打开一看,顿时瞠目结舌:“这这这...何姑娘的字?”

  何灵雨撇撇嘴不吭声了,秋笙见状伸着脖子瞄一眼过去,憋笑道:“知足吧老路,你是没见过她以前那笔烂字,能练成这样已经很是...你打我干嘛!我在给你说好话好么?!”

  何灵雨面无表情地改打为拧,生生在万岁爷手背上掐出一串青紫:“有话好说,我打你干嘛?”

  “行了行了姑奶奶,疼疼疼疼疼...”好容易从女魔头手中挣脱出来,秋笙看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手背,真真假假地叽歪道,“我好歹也是有家室的人,你当我家阿翛不会掐人的不是?”

  话说得太快,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出了口,何灵雨静静看了他片刻,低声道:“楚公子不会有事,你别如此担心。”

  秋笙接了她递过来的热茶,目光失神一瞬,随即便恢复如常:“正如他始终坚定不移相信我最终能够胜仗,我自然也是信任他的实力...只不过是怕他总是无所不用其极伤害自己而已,毕竟他也是个前科累累的作践鬼。话说回来,”神色微微戏谑,偏过头来看着何灵雨,调笑道,“你便不担心你家老王么?”

  何灵雨抬头,清丽俊秀的面庞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秋笙不紧不慢喝干了茶水,咂咂嘴咬了块被挤扁了的绿豆糕慢慢嚼着,就在他以为何灵雨不会针对这个问题作答时,却听得一声低低叹息,继而便听她道:“怎可能。”

  秋笙一手拿着豆糕,一手抓着她前些天赶制出来的西洋舰队构造图眯着眼研究,顺口应了句:“别怕,江南沿岸看好了就成,等到包抄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真正顶在风口浪尖任由雅尔夫劈头盖脸乱打的是咱们,这会儿他还指不定多操心你呢。”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讲句实话,他作为一代忠心耿耿名将,于战场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我没必要为此事忧愁。”

  秋笙缓慢咀嚼的动作一停,将图纸卷了卷往怀里一揣,问道:“怎么讲?”

  何灵雨轻声长叹,突然凑过去低低说道:“他身居威州本来无甚大碍,只是眼下带着西北军兵马前来江南战场支援,一旦此战成功,其中赏赐必然少不了。其一,功高盖主,其二,”顿了顿,却是转了问题,“秋爷,平定山河后,您可是计划继续当这江山霸主?”

  秋笙皱着眉盯了她片刻,道:“你是忧心他愚忠?将来秋维若是登位,他会不择手段跟那人分庭抗礼?”

  “你我青梅竹马之谊,彼此间也还算得上半个知己,你如何想法我会不晓得?”何灵雨低声道,“你是不是想要南疆那块地盘?这些年纷战四海能将你牢牢拴在这位子上,一旦河清海晏要治国了,我就不信你还能呆的住。”

  心事被眼前人一五一十揭了个对穿,秋笙讪笑两声,接了何灵雨飞来的一记白眼,这才正经严肃起来:“我是从来没打算在这京城中久居,南疆虽说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天府之国,却也是个天高皇帝远的风水宝地,况且阿翛也对这地方始终印象不错,总比终年冰天雪地的昆仑山好得多。这皇位我是必定坐不久,但你也清楚秋维办出来的那些破事,能不能将此位让给他也是件左右为难的事...只一件事。”

  何灵雨难得地带了点愁眉苦脸的神色看着他。

  “若这皇位将来到了秋维手里,也必定是我心甘情愿禅让给他的,这人虽然狠厉毒辣,却也是个不愿在将领身上找麻烦的主。只要王登多少敬重着他些,便可相安无事了。”秋笙拍拍手掌将豆糕渣抖落,伸手别了下何灵雨散落耳边的碎发,“还有你,老老实实呆在花都副站便万事大吉了,少去掺和西北军和秋维牵扯的那些糟心事。”

  “你说得晚了,”何灵雨淡淡道,语气平静笃定,“我已与他相许终生,早是西北军里的人了。”

  不等秋笙给她反应,何灵雨便轻叹一声道:“秋爷,你总该知道...有些话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诺言,背弃不得。”

  秋笙直起腰来,没去看她。

  “昆仑山万万凶险事,最初开始难辨敌友,你可曾后悔退缩过?京城鱼龙混杂深不可测,战场朝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楚公子可曾恐惧害怕过?”何灵雨低低一笑,笑中犹带三分柔情似水,“自古间向来真心可托来生今世,刀山火海披荆斩棘,何某陪他便是。”

  人世间称心如意的真心真情凤毛麟角,撞大运一般叫我碰上了,一干穷凶极恶之人高山般横亘眼前,离别说来轻巧,却总是夜夜故乡月,心上人竟远在天边。

  怎舍得?如何舍得?

  她这番小聪明耍得极为巧妙,竟是拿了万岁爷本人的光辉事迹做了范本,秋笙抱着双臂在原地哽住好半天,终于不置一词,摆摆手走了。

  而他前脚刚走,下一瞬,竟有一滴殷红鲜血,“啪嗒”一声掉落在他原本正抱臂静立过的地方。

  何灵雨聚精会神地捣鼓手里那支于子忠刚刚留下来的千里眼,千方百计地琢磨着如何在路充的基础上,将它改造成于子忠本人的大胖脸也能佩戴的大小,一时忘神,竟没去注意。

  而那滴血,正是从楚翛心口窝流淌下来的心头血。

  他们身处于神灵天界与凡俗人间相间隔的正中央,高空之中无风无声,雪千里元神与天兵天将间刀枪剑戟争鸣作响,却只有他一人气息微弱的痛哼,是千真万确存活于这世间的声音。

  雪千里与天兵天将之战近乎平手,虽说雪千里无论在战斗力还是灵活度上都远远优胜于对方,奈何天神派来的支援唯一好处便是兵多力量大,一批一批陆续有来,倒也不至于伤了元神,只是牵扯住它的脚步,任凭那两人自相缠斗。

  楚翛筋疲力竭地靠在顶天柱上,左肩处一柄长刀刺透穿过,连绵不断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坠落下去,不知落在了人世间何处何地。

  明明身负那样重可丧命的创伤,他却还是微微勾起嘴角笑了出来,笑得双肩轻轻颤抖,不停牵动伤口再度渗出层层残血,他竟然像是在这样近乎自虐的行为中获得了某种力量,右手手指交错握得更紧了。自右臂串串滑落的血液细碎砸在万尺弓之上,生生将缠在弓背上的红线以血色再染过一遍,诡谲不已。

  最后一支长箭也早已离弦而去,那从净然藏经阁中得到的雪千里骨箭,深深刺入那飘渺如烟的幽灵体内,居然硬生生逼出了他那被禁锢在对方手里的一缕残魄。

  一团黑烟彻底失去与人世间最后一点联系,他前一刻还明晰万分的面容刹那间枯萎干瘪下去,不过一盏茶工夫,便从头到尾全然化成类似于烈火般的烟团,上下漂浮不定,早被吞噬干净的嘴唇犹自吐出串串聊无意义的泡沫,破碎空中,渐渐消弭。

  随着顶天柱伴震天动地巨响横空直立天地,地狱十八层阎王殿大门早已缓慢打开,同类之间的呼啸声不断牵拉着这缕飘渺无形的幽灵,它一寸寸地沉没下去,似乎转眼间就要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湮没,再了无声息。

  深入左肩的长刀正随黑烟的逐渐下降变得松动轻快起来,楚翛正想闭上眼歇歇神,保留体力等慢慢挣脱出来。却听一声细小却清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公子,请容在下同赴黄泉。”

  楚翛眉头微微一皱:“吕将军你,其实你没必要...”

  “究竟何为必要之时?”吕轻烟轻声打断他,“执念深重者难过奈何桥,他这般生生被阎王殿拽进去,怕是连黄泉路都要鬼差拉扯着才能走完,怎么肯心甘情愿被当作三界幽冥之物接受刑罚?”

  楚翛低头一看,果真见黑烟竭尽全力拼死向上正挣扎,那本身顽强不已的力量与天意违抗,活生生就要将他烟雾状的身体撕裂两半,场面血腥不足却阴森有余,足令天地震颤。

  “这世间能令他死而无憾甘心罢手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了。”吕轻烟平淡而温柔地说完,随着楚翛将锢魂钉轻轻打开,她轻飘飘的身体便烟雾般静静落在楚翛面前。

  她转身,永生永世,再没回头。

  四百年前一场恩恩怨怨纠葛缠乱,说什么无愧无欠两厢太平,痴人说梦而已,皆是颠倒红尘大梦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哪里来的轻装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