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91章 风声

  “这样呢?这针一旦入了穴位,便再不是能自作主张往外拔的了,仔细着些...”

  已经被一套银针扎成大刺猬的秋笙僵硬着身体,颇为艰难地转了转脖子,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与许留山的对视:“你现在这模样我还当真是不习惯...”

  自以为见过天地浩大的万岁爷为数不多地感慨起自己的孤陋寡闻来,二十多年,他竟然是头一回得见此等易容神技,咂咂嘴看过去,不由再发感叹:“你那步履蹒跚的老头样儿也能装出来,真是难为你了。”

  许留山施针的手一抖,轻叹一声道:“是我多虑,还当阁主不过是个寻常魂魄寄主,性情必定爆裂刚硬,这才为了掩人耳目换了面目。后来见了阁主,才慢慢卸了这易容...说起来,小灵子那老太婆面具也是出自我手...”

  见秋笙毫不避讳地看过来,许留山抿住嘴角,微垂下的面庞似有淡淡红润:“不知道小灵子她现在...如何了?”

  老油条瞅他这么个熊样子,心知肚明,却看破不说破,只平淡道:“跟着王登,身家性命自然不必说,军功少不了她的,西北军那头军械器材都是最最上新的品类,也是很合她的心意。”

  “如此便是最好的了...”许留山缓缓放开绞在一处的双手,取了方干净布巾,笑笑向后退去,“还得劳烦秋爷多多费心照料着些,这姑娘大大咧咧的,眼下又在最是冷冽的西北战场之上,免不了总是太过于不拘小节。军旅中人钢筋铁骨,还望秋爷多留心她才好。”

  那银针进了穴位,眼界前竟有渐渐清明趋势,秋笙仰头便见许留山一张颜色不怎么好看的脸,略一僵住,也只好偏过头去当作未曾见到:“这你大可放心,凡事有王登在她身旁守着,出不了差错。”

  这话说的直白,但凡不是个灵魂出窍的疯人,都听得出其中深意,许留山一怔,许久才答:“若大战告终河清海晏之时,她能有个王将军一般的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这人眼瞅着没了昨日捉“贼人”、与许生安逗皮的快活闹腾劲儿,耷拉着眉梢眼角,脸色是较之楚翛好不了多少的苍白,好端端一青年才俊,愣是有些丧家之犬的凄惨了。

  秋笙一梗,自知在这关于何灵雨的话题之上,两人是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了,话锋一转便道:“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大越水师部队清了那苏万越,江南之处到底是个好地方,哎,用不用我赶明儿在江南郡守手里偷出个地契来送你?省得一辈子呆在这屁股大的小花都城里,多出去转转总不是件坏事。”

  “秋爷...”

  人家当皇帝的,无一例外都是使尽手段使自己看起来一视同仁一些,这秋子瞻倒好,满口跑火车半点顾忌没有,简直是巴不得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他是个随便开后门的混账天子,可谓是将有恃无恐发挥到了极致。

  秋笙哈哈着答应了一句,正取了最后一根竖在头上的银针,却听门外一声轻响,清清嗓子道:“进来!”

  那人应声而入,秋笙抬眼一看,竟是那被施了麻药昏睡至今的炮手,这人大抵也是个知道秋笙脾气的,进了门丝毫礼节不管,只可有可无地搭了个手行个小礼,上前便递过去张信纸。

  许留山知趣一退,临走前还颇为有眼力见地将煤油灯点了。

  一时间,方才还言语谈笑热闹的小隔间顿时沉默下来,炮手身上还有一路上捎带而来的大小伤口,又是刚刚从麻药那股要命劲儿里醒过来的,整个人都有些迷蒙恍惚,秋笙往他那边推了杯热茶,垂眉便兀自看信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好半晌,直到始终放在炮手手里的热茶凉透了,在逐渐消散的热气残影之中,秋笙慢慢抬起头来,声音嘶哑:“虎狼夜行衣?苏万越那臭虫最最稀罕的玩意?...”

  入了春后又是些许时日,江南春日胜景较之中原来得一贯早些,沿海一线又是有了年头未曾历经战火洗礼,不知哪年哪位将士好兴致,隆冬时节不知究竟为何方神圣的几株枯树,倒是袅袅婷婷地开出花来,军帐外平添三分旖旎之色。大战迟迟不来,又对着这几树开得不是时候的桃李杏花,连韩建华都削减了些许斗志,一门心思只想吊起杀气归园田居了。

  真不知是不是敌军大营早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机叵测,锦绣温柔乡给不起,竟在这地方消磨起志气来。

  再配上一坛美酒,壮志高情当即给浇得灰飞烟灭,打仗?打个屁啊,一锅端了,此番俱到黄泉鬼道再聚头便是!

  死士军中不知明令禁酒禁了多少天了,韩建华倚在树杈子上,将玻璃镜在手指间把玩片刻,眉头一皱:“于子忠!乐师是没吃饭么?吹哪门子洞箫曲?都快给老子吹出尿来了!”

  战鼓置之高阁,全军乐师不知从何处找了片品质还算上乘的竹林,闲大发了便寻把小刀削削砍砍,这些日子整齐划一地开始吹起哀怨曲来,活像是宫廷大乐队搬到了江南主战场,呜呜咽咽煞有其事。

  终于,连顶好脾气的韩建华也耐受不住了,他只觉那思乡小曲子简直就是小屁孩吹口哨的翻版,明明一上午没碰一滴水,此时竟觉浑身上下的水液都团结万分地汇集到了最不该汇集的地方,烧得他一阵阵肝疼。

  娘的,他暗暗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在一惊一乍吓唬了他半个月之后,雅尔夫似乎也终于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人家双手一摊干净利落,索性连来的不来了。

  看西洋鬼子改造战舰用来喷黑烟的乐趣彻底告吹,明知这极有可能是对方闲来无事一阵子无端骚扰,却又万分担忧这是个阴险诡谲的毒计,花费大量时间耗尽死士军的战斗激情,等到连主将韩建华都开始百无聊赖想回家找阿妈的时候,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调转船头将死士军一举拿下。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秋笙那头又下了个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的命令,韩建华连出海探探对手避风港在何处的资格都没,除了守在沿海战线孤孤单单地长毛之外,手足无措了。

  “韩将军!路副将孤身一人前来,此时大概已在帅帐中等候,将军您?”

  “辛苦辛苦,这便去。”

  自树梢上一跃而下,韩建华随手抽了件披风便三两下窜了出去,一面仰天大笑一面暗自心想:这真是在南疆那鬼地方闲出病来了,居然连江南都跑来了...

  他倒是想都没想到,人家路充是当真有要事来找他请示,劈头盖脸一熊抱便将脸色铁青的路充吓了一跳:“头儿?”

  他声音倒也有几分有气无力,韩建华一偏头,只见那人活像个魂儿似的灰白面孔,不由一吓:“路充?”

  “熬了两宿的夜,没休息好罢了,这倒是小事一桩...”路充微微压低了声音,两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没人跟着你吧?”

  “有歹人?”静默片刻,确认帅帐周围再无他人听墙角,韩建华这才打趣道,“你倒像是个做贼心虚的蟊贼。”

  “头儿,说正经的,还记得你从南疆接到调兵令离去之前,见到的那个死在台子上的女人么?”似乎是回忆起那时见到的那番令人作呕画面,路充本就铁青的面色又有些发绿,“就那个满身虫子的...试图借尸报复人的那舞女?”

  韩建华对他此番面孔发绿表示理解,倒了杯凉水递过去:“自然记得。”

  “说起来的的确确是该谢谢她...我当时就是觉得此人死得着实蹊跷,若说以身饲蛊在南疆不足为奇,可这女子身上所携带的数量也实在是太多,多到...大概是会影响到她正常生活的程度,对比先前在南疆发现的尸体 ,这舞女身上毒虫简直可以说是其他人身上毒虫数目总和了,又偏偏死在高台上,身穿舞女盛装死去...”路充顿了顿,正撞上韩建华似笑非笑的眼神,忙不迭告饶道,“我就是在南疆实在是闲得没事儿干了,又没有调兵令...”

  凡事都的将心比心,他这一句本该受罚的“闲的没事儿干了”,此时反倒激起了韩大将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一样一样,你继续说。”

  路充没空儿就纠结他这话意思,道:“我顺着那舞女往下查了查,我也不知那仵作是如何判别的...就那么两具干硬尸体放在他面前,竟查出了那舞女竟是巫蛊寨寨主亲生女儿,若是没有此番动乱,她便是巫蛊寨下一任寨主,官窍形体与常人有异,这才能够在体内饲养蛊虫...就在那处高台之下,竟有一大得出奇的地底洞穴...”

  韩建华轻咳一声:“长话短说,你这些推断过程等着上承给子瞻,我听了也记不住。”

  “唔...”路充点头答应,“其实也差不多说完了...虽说那南疆寨主想要报复之人是秋爷,但她女儿却全然不这样想,她想要血刃杀之而后快的人,是清安王爷。”

  “秋维?”

  “不错,这姑娘看的比她娘透彻清楚多了,秋爷根本就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一国之安,便要将其他种族赶尽杀绝的人,可惜等她找足了证据证实了秋爷与这场阴谋诡计并无关系时,自认为走投无路的寨主已经提刀跑去找秋爷算账去了。”路充轻叹一声,“若是她能冷静一些,总不至于落得这样的结局。”

  韩建华这一连串听下来可谓是一头雾水,眼下脸色铁青的倒换成他了:“清安王爷图谋不轨?还栽赃陷害子瞻?”

  “这倒不是图谋不轨,只能说是心狠手辣。这些年能把江南八郡顺利收复,支出的银两军械之财,远不是当时已近山穷水尽的朝廷能够支撑的起的,王爷当时巧言诡辩撬动了几乎整个江湖,硬是将整个南疆挖空了填补到江南战场中去...功成之后担心事情败露,便诬陷寨主欺君犯上,只不过是想封住这张嘴罢了...”路充声音渐低,“洞穴之中有一密室,其中空无一物,只有四方墙壁满满的壁画文字,一五一十记录在上,再清楚不过了。”

  “你...”

  路充淡淡接上:“千真万确,头儿,若不是再三确认过,我也不敢私自从南疆溜出来找你。”

  韩建华再不言语,只默然无语将事情来龙去脉想了一遍,联想到寨主面对秋笙时,那恨不得将眼前人大卸八块吞进肚子才甘心的切肤仇恨,那时还当是那女人终年受蛊毒损害神志不清,现下想来,她竟是将整个大越历代皇帝与秋维所犯下的罪行,都一股脑压到了最最无辜的秋笙身上,所作所为,眉目清晰。

  敢情秋子瞻给祖宗十八代背了一口大锅,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这事得派人给子瞻送个信去...来...”

  猛然顿住,韩建华这才想起来那信使被派出去已经足足有半个月之久,江南距离花都还不算太远,无论如何不该半个月还回不来。

  退一步讲,就算是自家信使走得慢了些,秋笙那头收到了消息,也该是按惯例命小白鸟报个信过来,再怎么说,不该派出去的信使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全失了联系。

  “头儿?”路充察觉,问道,“难不成是信使有所不测?”

  “恐怕是有人拦住了他们,那消息该是死在半途了。”韩建华冷冷道,“江南战场已经被盯紧了,这消息得你回了南疆再找个好手往外带。”

  “那信使难不成是只身一人上路?”

  韩建华瞥过来凉凉一眼:“我派出三十炮手护送,未曾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三十炮手?”路充一惊,“那这盯梢的也算是下了血本...哎那是?”

  窄窄一道窗缝间,白色身影一闪而过钻进,韩建华伸手接了那小白鸟,熟练地从它脚爪处解下小圆筒倒出密信,一抖肩膀,任那小东西自在找了帅帐小角落寻吃食去了。

  那信中不过寥寥数字,韩建华双眼一扫便看完,重新团了小团搁在桌上:“其中一炮手逃出去了。”

  路充面上一喜:“这人必要重重嘉奖才是。”

  “如何嘉奖就是子瞻操心的事了...若是往后从江南战场往外出消息只能凭借三十三十往上叠加,我可是损耗不起,想个法子。”韩建华揉了把衣角,目光落在缩起翅膀安静填肚子的小白鸟身上,若有所思道,“要不也在军营里头养一堆这玩意儿?”

  路充:“...一堆?这一日千里身轻如燕的小神鸟?”

  韩建华转过头来,从善如流笑笑:“异想天开,还是三十三十叠吧。”

  路充:“...秋爷怎么说?”

  “等他两天在花都治好了眼疾,便带着从京城调来的御林军将苏万越扫平了,到时候咱们就有好船好炮去追雅尔夫那小贱人了。”

  路充不明所以:“雅尔夫?他怎么惹你了?”

  韩建华可怜兮兮地看了路充一眼,哀叹道:“说来话长啊兄弟,但你看看我这一脸的大褶子,就是叫那小屁崽子给我气出来的...”

  他指着自己满面莫须有的“大褶子”向莫名其妙的路充哭哭唧唧,正拽着对方因不知所措而微微打颤的手,往自个儿老脸上摸的当儿口,帅帐帘被一把撩开了:“老韩?”

  两人一愣,抬头正和目瞪口呆的于子忠撞上视线,于子忠当机立断地甩过腰间长刀利落横在两人中间:“找不着大姑娘也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吧二位。”

  韩建华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道:“龌龊。”

  路充帮腔道:“下流。”

  “好好好两位大哥,是我狗眼看人低。”于子忠向来懒得与这两人打嘴绊子,“我也不是没事找事来的,人家雅尔夫又遛兵来了,你去不去看看?”

  韩建华极端嫌弃地撇了撇嘴,一旁路充却仍是一脸的不明所以:“又来?遛兵?”

  这雅尔夫的流氓行径搞得韩建华是再厌恶嫌弃不过,摆摆手退开些许,于子忠会意,接过话头道:“拉着一众大兵大炮前来挑衅,却来而不打来而不打,今天这已经是近一个月以来第四次了。老韩还给这战术起了个名字,就叫遛狗战术,是不是名副其实生动形象?”

  路充愣了一会儿,就在于子忠自以为此人被臭名昭著的遛狗战术吓住之时,却突然开了腔:“雅尔夫这是总算不当军师了?换了个何方神圣?”

  “你还记得雅尔夫那老混账的做派?”韩建华惊叹道,“好记性好记性,都几年了...”

  “凡是跟他交过手的人,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疯子不要命的冲锋打法。”路充耸肩道,“当年跟着苏万越那老混蛋打海战时,雅尔夫那激进态度简直是见所未见,就因为这个,他居然一无所获便甘愿从大越海岸线撤兵,也当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老油条有老油条的千百心机,这下不知是做戏做给谁看呢。”

  “报——韩将军!紧急军报!”

  一弓箭手帐外高喊一声,不知韩建华脚下踏了个什么步法,三转两转便转到了帐口:“何事?”

  “雅尔夫向我方开炮,却不过是两发空花架子的礼炮,炸歪了军营最外头的一只猪圈。”

  韩建华眉头一皱:“没了?”

  弓箭手大概是一路狂奔过来,连平了两口气喘匀了,满面通红地答道:“没了!”

  韩建华回头,三人面面相觑半刻,路充怔怔道:“还真是...做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