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90章 随风

  整整一天,许留山和许生安愣是憋着气没敢贸然跑到小医馆里头,这倒不是许生安当真怕了秋笙那小贼的淫威,只是自家那倒霉弟弟看起来似乎真的不愿意让他飞升上天,因此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稍有情绪波动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许生安对此人本来就没多少耐心,这么叨逼叨一烦,整个人前去跟秋笙决一死战的欲望瞬间被浇灭一半,只好陪着那叨叨鸡一道儿蹲在小厨房里守着残羹冷炙,百无聊赖地捏着蚂蚁放到水窝窝里戏弄,总算是在这可怜东西上找回了些许平衡,被许留山劝了劝,好歹算是回昆仑山守崔嵬阁去了。

  许留山倒真不是无缘无故就非让自家兄长避开那二人交谈,实在是他趁着对方一门心思吃饭时偷听了半天墙角,觉得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着实是不便于让旁人听到,这才奇招百出地把许生安赶走。

  崔嵬阁里头的陈污脏垢让他听听倒也无妨,只是秋笙竟然连大越皇室那些顶见不得人的丑事都抖落了个干净,这就实在是太非礼勿听了。

  他表面看上去大咧咧一个赤脚医师啷当的很,心思却着实是出乎意料地细腻缜密,愣是在脑中设想出了无数种许生安得知大越秋家真实背景的反应,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靠谱的好反应,而他也不认为眼下屋内那两人的状态会欢迎旁人围观。

  他还真真是一猜一个准。

  楚翛这回算是彻彻底底将自己兜头儿掀了个利索,连那些往年最是难以启齿的大越与九黎之间复杂交错的国恨家仇,都一点不剩地交代了个清楚,支离破碎的小细节也一并交付出去,那毒骨如何上身、童年间身入剧毒而困顿多年,如何攀附于三魂七魄深处难以根除、那楚筌又是如何与西洋人勾结在一处企图对大越不利...桩桩件件和盘托出,其间秋笙甚至都没怎么开过口,转眼间已是月夜西沉,入了夜。

  楚翛话音落下许久,两人仍是沉默不语。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楚翛气虚无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感受到了困意,秋笙这才转变了个姿势,慢慢将右手向楚翛方向探去。

  他轻轻合上双眼,竟是有一刹间的恍惚惊惧,心中却是明白眼前人断断不会伤他一丝一毫。

  后背微微一热,原是那人探来双臂重重将他拉入怀中,铺天盖地温暖袭来之时,秋笙垂下头,轻吻一下落在他凉丝丝的发顶。

  楚翛朦胧睡意荡然无存,只抓紧了秋笙里衣布料,低声叹道:“实在是对不住你,这些话是早该清楚明白告诉你的,可这些年...”

  说不下去,却是秋笙横过一指轻轻竖在他唇边,得寸进尺一般,将两瓣柔嫩嘴唇放于手指间□□戏耍片刻,秋笙低下头来静静看向楚翛一双线条愈发精致玲珑的眼,轻声道:“我只恨一件事。”

  楚翛不做声,只定定瞧着他。

  秋笙道:“只恨未能早些生于人世间,未能早些自文字典籍之中得知崔嵬阁这般斑驳过往,未能早些年岁遇到你...”

  这倒是楚翛先笑出声来:“早些遇到我能怎么着?嗯?”

  秋笙凑近几分,语气认真不过:“那时我手握大权生杀予夺,而你只是个被楚筌盯上的可怜孩童,我便单枪匹马上山去,从那帮愚民手中将你救出来,养在我家里。”

  楚翛失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你打得过他们?”

  “打得过打不过另说,不想吃天鹅肉的□□不是好青蛙,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一辈子只能混个百夫长当当,目标理想无论如何还是该有的...况且就算打不过,抱着你大义凌然死在他们剑下便是,和自家媳妇儿殉情,光荣伟大的很,以后是要流传千古光宗耀祖的,我求之不得的。”

  楚翛:“...这得让阁下列祖列宗做好准备,这媳妇儿可不是什么娇滴滴大姑娘。”

  秋笙朗声一笑,摆手道:“你瞅瞅这腰身这姿色,说是娇滴滴姑娘家还真是委屈了我媳妇儿这惊世绝艳的美色,我们武可定乾坤文克安天下,全才全能着呢,犯得着跟他们较劲?”

  楚翛:“...”

  “所以说来,楚筌有那臭不要脸天神派来天兵天将以作资助,与雅尔夫联手进攻我大越水师,西洋毛子纯属觊觎贪图我大越广阔国土,而前者,则是奔着你这具躯体来的?”秋笙脸色一变,瞬间正经道,“你则去请雪千里元神来助一臂之力?于子忠带着韩建华差不多能跟雅尔夫平分秋色,只是那元神能与天兵天将势均力敌么?”

  楚翛多年来早对此人不着五六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思维迅速跟上:“你当那天兵天将是什么好东西?别说每年每月,就是每时每刻都有数不清的痴男怨女将自身魂魄心甘情愿卖给神明,其中大多数都被神界当作赚钱买卖随便糊弄过去,只这一个楚筌,是因为实在是执念太深活了太久,况且这一魄又是从我身上抽走的,只要我肉身不死,这一魄之中的能力便可源源不断地运输到神明那处,他们这才勉为其难给他调出些老弱病残,不上数的。只要我在战场上将意识保存完整不受他控制,我引雪千里元神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你将意识保存完整的方法,”秋笙微微一顿,数不清究竟是今晚第几回地将楚翛的手腕吊起来,出示罪证似的在罪人面前晃了晃,“自残哈?”

  “...”楚翛无言以对,只好等那人泄完了愤,状若优雅地将手腕轻轻一抽,“这分明是清血治病,你个门外汉不懂少污蔑我。”

  “成成成,治病治病...只是凭着我这门外汉的眼力,也多多少少瞧得出你眼下身子再脆弱不过,不是才中了南疆蛇毒么?怎么好这么大折腾。”秋笙苦笑道,“就算是你和净然大师算准了近来江南危在旦夕,也大可先行告知于我找点儿办法,我和天渊寺老和尚们还算是有点儿交情,更何况唇亡齿寒,他们定然能想出些解燃眉之急的法子,你这样...”

  他看着楚翛一双不带什么情绪的眼睛,低声道:“我会心疼,我既已将你当作终生捧在手心口之人,自然见不得你在我眼前伤痕累累,尤其是,这伤是为我受的。”

  楚翛向后推了他一把:“谁为你?我分明是大义凌然为国捐躯。”

  “你眼里当真有国?”秋笙捏住他手腕,戏谑笑道,“我都没有,少骗人。”

  “你一国之君都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楚翛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手指不知如何一翻一扣,行云流水便将秋笙右手轻轻压在自己掌心,“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不想给秋子瞻这个名号丢脸是一回事,家国天下一心藏又是另一回事。我这般卖命拼死,主要是想通过增强自身人格魅力,以后好让阁主大人心甘情愿委身于我。亡国之君难道还有什么资格去向美人搔首弄姿么?”调笑两句,秋笙顿了顿,继续道,“阿翛。”

  楚翛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怎么?”

  秋笙向前凑了下,精准而快速地吻住眼前人的嘴唇,一触即放,抵住额头道:“我们得约法三章。”

  门外一阵骚乱,楚翛本意是想向外瞧一瞧的,却察觉到秋笙明显是压根儿不当回事儿,索性一概不去管:“你倒说说,怎么个约法三章?”

  “我原本听江辰那么一说,心中虽说也有顾虑,到底不是真打真枪的实战演练,终究还是存疑。此番看来是必将大战起来,并且还牵扯上了诸多奇奇怪怪的天外飞仙,场面实在是不受控制。那,像你这种没事找事老是愿意往外窜的,就得逼着你家官人琢磨个新招儿栓住你,”秋笙道,“这样,你可还在乎你昆仑山千百民众生死存亡?”

  楚翛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点头认下了。

  秋笙狡黠一笑:“你这条命太金贵了,少把他置之度外。若是你胆敢在战场上一命呜呼,什么楚筌什么西洋毛子我也撒手不管了,只率领着残兵败将一路直杀到你老家门口去,”转脸贴近耳根,青年恶劣地咬紧了阁主柔软温热的耳垂,冷声威胁道:“我一锅干死你全家,你信不信?”

  肩胛骨微微一痛,却是楚翛满面通红地推开了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谁胡说八道?”秋笙低声道,“我说到做到...你最好保住你这条小命,你天天作践他,有人心疼。”

  楚翛轻咳一记,随手甩了个枕头便朝着秋笙直勾勾扔过去,打住了这丁点时间,闪身便转移到小医馆门口,轻轻一掌推门而出,只见许氏兄弟正和一周身褴褛不堪的男子站在小亭子中央叽叽喳喳,皱眉走上前去:“何事?”

  许留山抢先告状道:“阁主,这熊包玩意不顾拦阻擅自闯进来,着实气人!”

  去而复返的许生安紧跟道:“进了门厅二话不说就往里闯,我二人在厨房里忙得焦头烂额,愣是让这孙子自家摸清了门路。阁主,属下失职。”

  许留山正要再说,楚翛却将手一扬制止了他,转而弯腰蹲下,这才看清这男子身上衣衫并非破烂褴褛,而是在打斗过程中被对方生生撕扯毁坏的,整个人衣不蔽体,难堪的很。

  楚翛翻个白眼回去,许生安知趣闭嘴,却没拦住自家倒霉弟弟:“这分明是他自己强行...”

  说到一半将头一低,正好撞上楚翛那历时持久的白眼,当机立断认怂:“是是是...我的错。”

  楚翛转头看向那被自家人揍得面目全非的可怜虫,入眼一张肿胀猪头脸,两只乌青眼圈颇为无辜地看过来,唇角满是赤红鲜血。

  “总不至于把人打成这样...”楚翛轻叹口气,“阁下是...”

  那人猛地前扑,钢铁般坚硬的双手紧紧锁住了楚翛的手腕,硬生生勒出两道醒目的红痕来,两眼仿佛鹰隼,牢牢抓进了阁主稍显讶异的眼里。

  “你!”

  许留山正要上前动手,却见一双手臂横空伸来,一根根蓄意用力掰开男人铐在楚翛手腕处的手指。

  秋笙还是身虚虚披在身上一件里衣的打扮:“有话好说,先把手松开。”

  在听到秋笙慵懒而略微冷硬的声音瞬间,几乎跪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急扑到他裤腿下,慌忙抬起头来,似乎是急迫地想说些什么,一张开口,却喷涌而出一股股腥涩血流,定睛一看,竟是被人割了舌头。

  众人皆是一怔,秋笙一看这么个情形,连忙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将男子面容看了个清楚,好半晌,才从这张早已失却原本容颜的面孔认出来,竟是个当时他派给方久身边的炮手!

  眼下此人应当在江南沿岸与韩建华于子忠一道,这么个当口儿,他来花都做什么?

  秋笙一个眼神送过去,楚翛会意,转身进屋取了纸笔,在那炮手用伤痕遍布的手指颤巍巍握笔写字之时,侧头道:“该是在送消息前来途中被截住了。”

  “送信的是个专门的信使,那人是我和何灵雨当年亲手培养出来的人才,送信也该是他来...这炮手是当年韩老将军身边的得力干将,这才侥幸死里逃生罢了。”

  楚翛略一思索,明白过来,送军报的实实在在该是那个正派信使,而这炮手不过是护卫队中的一员大将。

  军报分为多个等级,越是高级军报,派在信使左右护其安危的护卫人数越多,参与护卫队的士兵将领军衔越高,而眼前这个被割去舌头半死不活的炮手也算是于子忠手下扛把子一枚,韩于二人能把这人派出来送信,足以见得这军报的紧急程度。

  他转身挥手:“你们俩先出去吧。”

  军中机密,还是少几人知道为好。

  秋笙在紧盯那人写字的空隙,抬头看了看楚翛,却见对方一脸清明地落眼纸上,清秀眉间渐渐紧皱。

  “雅尔夫数次犯我江南沿海线,改造战舰炸漫天烟灰...无所作为打完就跑,我死士军终究人马有限实力不足,尚且不敢追上前去杀个痛快,恳请陛下尽快将苏万越水师力量集中至此,若非如此,西洋军队再举进攻侵犯之时,只怕难以应付...”

  这人一面写,手抖得宛如筛糠一般,嘴唇剧烈颤抖,似乎是犹豫了好半天,抬头看向秋笙剑眉星目,这才仿佛瞬间找回了某种力量,捏紧了笔杆继续写道:“护卫队共三十人,信使一人,出江南入花都之时,遇一伙头戴虎狼面具奸贼,除属下之外...无一生还。”

  他最后一字落笔后许久,两人皆是沉默不语,只自不远处传来许留山煮夜宵时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脆响,世间像是失了声。

  光影渐渐昏暗起来,夜色满布漆黑一片,他满是鲜血的侧脸被一盏烛灯映照得分外狰狞可怖,仿佛是只龇牙咧嘴的索命厉鬼,正饮完了人血颇有闲情逸致地回味。这般令人惊骇不已的面目之下,却听得三五声低低哭泣,泪痕冲刷过泥泞血色面孔,露出两道斑斑驳驳的印迹。

  笔杆在颤抖的双手之中几乎摇摇欲坠,却仍是挣扎着涂抹出几个字来:“未能拼死救出兄弟三十人...属下...有罪。”

  “你若是拼个鱼死网破与他们一同葬身半途,韩建华这个葬送三十条人命的军报夭折于此,那你才是千真万确的罪大恶极。”

  他周身狠狠一颤,眯缝着被血水糊住的一双眼睛,艰难地抬头,却见那人已委身蹲坐下来,兄弟哥们一般揽住他肩膀拍了拍,那轻巧语调根本不能算是安慰:“着什么急?日后为大越捐躯的机会多了去了,先一天晚一天的区别罢了,有什么好哭的?”

  炮手似乎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情急之下却忘了已经没了舌头这事儿,吱吱呀呀地哼叫几声,再不能成调子,正抓了笔,听一旁楚翛淡淡道:“抱歉,容我冒昧。”

  见他低头抱拳认可,楚翛这才慢慢补上后半句:“可否将那伏击护卫队的刺客装扮再详细形容些?比方说那虎狼面具,生的什么样子?那些人穿的是何种颜色布料的衣裳?”

  一旁秋笙补充道:“兵器可否一样?有何特别之处?像是些特殊标识之类...”

  那炮手也是个能随机应变的人物,不过怔愣片刻,便飞快地回过神来,下笔如飞,与方才判若两人:“皆是一样打扮,且等属下画像出来。”

  秋笙:“辛苦。”转身拽着楚翛衣袖闪身一边:“有何疑心?”

  楚翛:“雅尔夫的手不见得有那么长那么快,恐怕是自己人。”

  秋笙叹道;“苏万越...”

  “八九不离十就是他,韩将军这军报直指他脑门子而来,任是个癞□□死前还要张牙舞爪蹦跶两下,是时候把他处理干净了。”楚翛道,“这事刻不容缓,过一日你便即刻出发前往苏万越老巢将他一锅端了。”

  “过一日?”秋笙疑惑道,“我等那一日作甚?”

  楚翛无可奈何笑笑,抬手将那副沉重不已的琉璃镜从他鼻梁处取下:“叫许留山给你看看眼,终究还是不方便。”

  “嗯?”多少日子也就这么混过去,冷不丁一摘,秋笙用力眨眨眼,倒是有些不适应,“没什么不方便的...”

  楚翛干脆将他这屁话自行忽略,继续道:“我得去上回昆仑山,硫炭木和皂药菱得多备好,海战没有火力压制全是白搭...随后便上天渊寺将元神请来,你我江南会合。”

  秋笙挑挑眉:“上天渊寺?这么未雨绸缪?”

  “这时候还说什么未雨绸缪...分明已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刀都要架在你我脖子上了。”楚翛轻描淡写道,“雅尔夫的新军师,便是楚筌,他在引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