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88章 疑窦

  自许生安那日传来消息,说是楚筌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上崔嵬阁偷走启魂灯,楚翛二话不说便将许留山连哄带踹地踢出门去,任凭这皮糙肉厚的汉子在隔壁满是军械火油味的军火库副站仓库睡得咳嗽不停,美其名曰“不愿因为一无关紧要的小破事打扰到尊敬医师的睡眠”。

  许留山原本是断断不肯相信的,直到中途睡到一半起夜,瞧见他那小医馆中竟然还亮着一盏小煤油灯,那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分别靠在小桌两边,中间一壶热茶正微微冒着热气。

  心中本就不多的怨气顿时灰飞烟灭,许留山立马又变成了阁主的狗腿子,对此人感恩戴德起来。

  “这样,我这两日便不再去山上,那老神仙若是还时不时作威作福一番,权且劝着点儿小舒和子期,周雍那伙计就给他本在地摊上捡回来的武功秘籍,大门一锁关阁里就行,别让他出来挑事儿。”

  “你为何不回去?”许生安低声问道,抬手在面前厚厚一摞宣纸上抽出一张点了点,“昨晚提到过了,盗灯这事儿没个内应,楚筌一人应付不过来。”

  楚翛抬头,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

  这是只有他们五人心知肚明的秘密,自从多年前楚翛下定决心颠覆昆仑旧规,将那老不死的幽魂置于死地之时,几人便在崔嵬阁周围锁上了层层叠叠几圈界限屏障,楚翛还特地从净然那头要了点儿香粉来镇魂定神。这东西虽说对于那些武艺高超的毛贼而言,连个窗户纸都不算,但若是遇上楚筌那样单薄流离在外的孤魂野鬼,其杀伤效果不亚于鹤顶红毒入骨髓。

  “我回去反而打草惊蛇,你下山一事几人知道?”

  许生安略一思索:“走时小舒正在我屋里头熬药,他最近被山上虫子咬了一口...眼下该是三三两两都知道了,都是自家人,他们三个还能有问题?”

  楚翛轻轻一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要真是自己人做的事,我反倒是不那么担心,毕竟昆仑最大的势力还是归在我手里,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我是怕那老神仙糊涂,还在后头给他添砖加瓦。”

  “这...”许生安猛然一顿,放高声音,“许留山!别蹲墙角!滚蛋!”

  正躲在窗户底下的许留山被吓得一激灵,正要抖抖落了一身的露水起来与那人骂街,却听楚翛低笑一声,那微微沙哑的嗓音似乎都含着笑意:“我记得你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来着,安兄,最近谁惹你了?”

  许生安抬眼看去,只见楚翛那张温润如玉的公子脸孔就端正摆在极近的位置,一张面容白得清润温和,明明是常年气血不足的病人,嘴唇却宛若滴血朱砂般红得潋滟。或许是昨夜纸上彻谈一晚未能安眠的缘故,那双风光绰约桃花眼下赫然是对青黛色眼圈,莫名平添三分孱弱。长睫低垂掩映间,他懒懒勾起嘴角笑过来,眼尾简直像是带钩一般,将人心理智捅了个对穿。

  大概是因着实在太久没见面,原以为对这人姿色早已无所感觉的许生安,被这瞬间的一眼镇住,竟当即慢慢吞了口津液。

  这失态失得太过显而易见,好在楚翛这人对于世人之间的风月都少了不止一根筋,兼有困倦不断缠绕心头,恍恍惚惚间根本没去注意许生安到底是个什么毛病,一面半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一面招招手道:“你们俩出去慢慢打,我先歇歇。”

  他一开口,许生安连忙将飞升天外的半条魂拉了回来,草草抹了把脸便向外走:“你...你好好歇着,我出去给你做点吃的。”

  “哟。”

  那睡意正浓的人闻言翻了个身半坐起来,捞了一把垂落肩上的流水长发,戏谑笑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对着那倒霉蛋才那么凶。”

  许生安此时已走到门口,转头正对上楚翛那张招惹是非的脸蛋,心绪又要不稳时,阁主却已低笑一声再度翻身睡去,俨然一副懒得再搭腔开口的架势。

  许生安暗暗紧了紧握在手中的弯刀,一边谴责这番肮脏不堪心思来得着实太过莫名其妙,一边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一低头,便看着自家倒霉弟弟正形态不雅地蹲在地上,这在楚翛身上撒不出来的憋气当即失控,飞起一脚踹在许留山还半撅的屁股上,下一刻,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对方就要高声哀嚎的嘴。

  “阁主在休息,闭嘴。”

  许留山半出口的惨叫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只大手硬生生拍了下去,登时憋出了一汪眼泪,愤愤不平哼唧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他娘的这么护主?!”

  “少说两句吧你,他平时吃些什么?”

  许生安此人很少会对着他看不起的人物提出问句,这点臭毛病身为亲弟弟的许留山自然再清楚不过,这就要抓住尾巴炫耀一番:“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叫你在阁主面前装的那副乖模样...”

  顿了顿,许留山学着那回随着秋笙来花都的太监的腔调,拉长嗓子尖细道:“有些人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连自家阁主口味为何都不知道...”

  他吊着嗓子装疯卖傻半天,缩着脖子竟没等来许生安一记重拳,回头却见那人正用他那把奇形怪状弯刀切芦笋,目瞪口呆道:“你这刀不是贵重的很么?你你你,你用它切菜?!”

  许生安专心致志对付滚来滚去的芦笋,敷衍道:“刀具罢了,有什么可贵重的?”

  许留山一愣,继而咬牙恶狠狠道:“我上回抱着出去炫耀一圈,连那刀身碰都没碰一下,是谁把我的脑袋活生生揍成了肥猪头?你这话说得不脑子疼啊?”

  “...那是因为你...”

  “算了算了,你俩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许生安手腕一顿,斟酌道:“江南沿海要开战,阁主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着去。那楚筌窃走了启魂灯,恐怕是要借这次机会与阁主不利,昨晚商量了下对策。”

  “唔,”许留山捏着下巴略一思索,“他身体虚的很,若是非得强撑着这些时日上战场,情况恐怕不太妙。”

  “什么?”许生安一抬头,“还是没有半分起色不成?”

  “本该是好了大半的,虽说这小子总是不听从我这神医的各种嘱咐,清血剔骨到底是已过了许多年去。若不是他这次又带了个南疆巫蛊寨的蛇毒回来,情况再差也不至于这么凶险...”再说不下去,许留山微微低头叹了口气,见那人连续不断切菜的动作竟是一顿,不由开口提醒道,“哎,当心点儿。”

  “...”弯刀角度诡异,又有这么个人形大喇叭在旁边叨叨,许生安瞳孔微缩,竟是淋漓流了一手的血。

  许留山眼一低便看了个正着,当即就要钻到内屋去拿药:“自作自受!”

  许生安无言以对片刻,一个旋步便转身的那莽莽撞撞往外跑去的人面前,冷着脸一抬手,便抹了许留山满脸的温热鲜血,趁着对方怔愣之时,不慌不忙向后撤去,横过弯刀,直勾勾抵住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的许留山,眼光一抬,不由眉头一皱:“闪开。”

  许留山举起的拳头迫于抵在胸口的弯刀淫威渐渐放了下去,闻言回头看去,只见一雪千里正晃晃悠悠缓步而来,眼神一暗,再细细看去,微皱的眉头便全然舒展开来,扬手笑道:“秋爷!”

  远处轮廓还模糊的青年招手算作回应。

  那暴殄天物将上古神驹当小毛驴骑的疯子正是秋笙本人,那么远远一望,只见此人煞是风姿翩翩地一身锦衣缎袍款款而来,头顶还煞有其事地戴了顶歪歪斜斜的帽子,马背后侧是一对绑在一处的小包裹。恰好这天天色好得很,万里无云下这人身骑一雪白骏马,竟有种说不出的英挺俊秀,就这么一刹那间瞥过去,险些将其误认作那潘安宋玉,竟是与皇城根儿底下截然相反的潇洒风流气派。

  许留山往后一仰头:“这小青年俊的很吧,阁主的人。”

  虽说任谁这么乍一看都认为此人决定风流蕴藉气度无二,可这副看似气定神闲的鬼样子是怎么来的只有那马背上的万岁爷自己知道。

  他已经快要被一日千里的雪千里拖得胆汁都要吐出来,这才不得不将这神驹慢悠悠地当驴骑。因着他太过心急火燎,从离开京城到眼下抵达花都驿站不过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迎春时节渐渐转暖不假,可大半夜不睡觉吊着神拼命赶路,这春天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这一路糊到脸上的露水都够他洗次澡了。

  他顶着个湿漉漉的脑袋慢腾腾地近了身,两人这才慢慢看清他脸上和楚翛如出一辙的两枚黑眼圈,正耀武扬威似的在俊脸上大放异彩。

  隔着远时,许生安一看这小青年一身的江湖痞气,上前刀剑相向的心都有了,眼下又听了这么句话,舌头立刻就打了转:“什什什么?阁主...的人?”

  “你连这都不知道?!”许留山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的确是一脸被雷劈到的神情,嗤笑道,“你当阁主家国天下情怀爆发不成?没他阁主没头没尾地去给大越卖命?你这思维,”

  啧啧两声,许留山嫌弃道:“真是太迟钝了。”

  “...”

  “秋爷。”

  许生安捏紧了拳头正想往许留山那张蠢脸上招呼,却见后者竟颇为见机行事地上前接过秋笙手里的包裹,只好强忍下杀生的冲动,淡淡瞥开了眼神。

  “你这脸色不太好,等会儿我给你熬副汤药...”见秋笙将夹在鼻梁处的琉璃镜取下,许留山赶忙上前看了看他微微发灰的双眼,“你这眼睛是还没好?上次阁主从我这儿拿走的药不管用?”

  “不碍事...”秋笙向后微微一退,用无名指骨节施力压了压眼珠,随后便张开满是红血丝的一双眼,将雪千里的缰绳往许留山手里一塞,转身便向内屋走去,“我去看看阿翛。”

  “你...!”

  许生安十分不识时务地上前要拦,话未出口,却见秋笙转过身来,就凭那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这男人眼下是拦不住的。

  明明是劳累一夜后筋疲力尽的颓废模样,那脊背像是压根承受不住始终背在后背的万尺弓一般微微下塌,他却只是回头看过来一眼,身上的戾气便像赤血爆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将人吞噬殆尽。

  许生安明智地住了口:“没事。”

  秋笙稍弯起嘴角笑了下,随即低声道谢,快步进了屋。

  “我怎么瞧着这人这么像是进去杀人的呢。”

  许留山叹了口气,摊手无奈道:“人家国事缠身还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看自家媳妇儿,临到门前被一闲杂人等无端拦住,你说是你你上不上火?”

  许生安:“...谁是谁媳妇儿?”

  “...”两人对视片刻,许留山突然间压低了声音,“千万别告诉阁主,我压根儿就不信他能治得住秋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许留山这小医馆当年也算是由半个建筑专家的何灵雨亲自操刀改造过的,秋笙过了大门还拐了个小弯,再见不到在灶台旁边叽叽喳喳的两兄弟,却还是离内屋门有一段距离。

  他忽然就放慢了脚步。

  一腔焦躁心绪烧的太久,秋笙甚至有种五脏六腑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错觉,手指搁在门闩上,停住片刻,猛然间反应过来。

  以楚翛那针尖落地都能激灵跳起拔剑出鞘的本事,早该在他踏入小医馆那一刻便有所察觉,何况他一路上身心疲惫劳苦不堪,胸口甚至泛起了隐隐的甜腥气,因此全然无暇顾及放轻脚步。

  睡着了?

  秋笙皱眉就要推门而入,却听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冷冷传来:“别进来。”

  他一怔,动作便顿住了。

  “你拦不住我,如果你实在是闲得慌,就去给我再弄些补气血的汤药来亡羊补牢好了...”

  秋笙眼中霎时间精光毕现,手指微收,将脸轻轻贴在门上,听到两声极为压抑的低喘,像是疼极了憋不住的痛呼,和那时耍赖打闹似的玩笑全然不同。

  精神聚集起来,感官瞬间全部清醒,秋笙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内一阵透着腥味的血气,下一刻便抬腿一脚踹翻了小木门。

  那屋内场景让他恨不得把那人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那破烂玩意究竟是什么玩意做出来的,钢筋铁骨不成?!

  楚翛正半撑着身子靠在床头,面孔雪白如纸,几缕冷汗正沿精细的皮肤纹理缓缓滑落,无神眼光空洞地盯紧了房顶,气息微弱得几不可察。

  他右手中握着把细小却锋利无比的小刀,无力垂落身侧,左腕正中赫然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软趴趴地搁在小几上,鲜红温热的血液宛如细长鬼魅的毒蛇从他手腕蜿蜒而下,滴答坠落在一只小木桶内。

  那木桶说不上大,却因着已几乎满溢出来的鲜血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仿佛里头盛满了从那人体内涓涓流出的生命,泛着些幽深冷暗的光。

  秋笙简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叫你别进来...”足足一炷香工夫,楚翛才发觉到“许留山”违背了他的命令站到屋内,他先是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已近结痂的手腕,看到从那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已从最初的红黑色蜕变为炽烈的鲜红,这才露出一丝稍显暖意的微笑来,然而下一刻他微微挑高眉梢看过去,这仅存的一丁点笑意也霎时间凝固在脸上,眉目间眨眼间像是结了一层坚冰,“你怎么来了?”

  秋笙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的眼神从琉璃镜冰冷的镜片中透过去,凭空多了三分不近人情的疏离冷漠:“没什么,来看看你。”

  楚翛紧绷着脸装出来的冷漠无情,在秋笙用那样冷淡漠然的神情说出这话时再撑不住了。

  京城中政事繁杂,江南沿岸战事又起,南疆一事拖而未完,背后站着个所谓的皇叔还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千万里奔波驰骋而来,两两相对间,却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秋笙当年跟着一帮举人答了答大越状元卷,武试毫无意外地高居榜首,文试却只拿了个可怜巴巴的倒数第二名。他不善言辞口舌笨拙,只能将满腔深情小心翼翼放在这一句话里头,冰冷眼神下掩藏过万千情愫,惶惶恐恐,不知所措。

  楚翛眼窝温热,手腕代他流了泪。

  他吊着只鲜血淋漓的手腕,艰难地张开双臂:“过来。”

  区区半刻,秋笙便扬手解了背上万尺弓,三步并半步冲过去,将那如玻璃娃娃一般的人狠狠撞在怀里。

  楚翛猛地一闭眼睛,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着实有些山穷水尽,半晌才感觉到秋笙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颈窝处,清清凉凉地滑进了衣领深处,紧接着,另一串便马不停蹄地肆意流淌下来,纱白单衣微微湿透。

  “还要我亲自审审你么?”秋笙哽着嗓子道,“交代交代吧,放哪门子血?”

  楚翛的身子往他怀里一缩,显然是没想到这人这么开门见山。

  秋笙只觉怀里一痒,哑声道:“撒娇没用,老实交待。”

  “秋笙...”

  自从两人之间关系变成眼下模样,楚翛已经很久未曾这般正儿八经叫过他名字,秋笙连忙向后一退,摘下碍事的琉璃镜搁在一边,毫无隔阂地直视他双眼:“我在呢,怎么?”

  那眼神清明干净,眼底倒映地满满都是自己,楚翛即将出口而出的详细实情用力吞了回去,转而伸出手指摩挲了两把秋笙苍白的嘴唇。在秋笙微微愣神的时候凑上去额头相抵,唇瓣几乎含在对方的嘴边,清晰而缓慢的承诺:“我要为你,在上战场之前,确保留住我的意识。无论...动用什么方法。”

  秋笙笑着抓紧了楚翛的手,轻薄一般“啾”地吻了他一下,声音低沉:“你官人在这儿还用得上媳妇儿操心?你先养好了身子,那西洋人要是真敢来,到时候你就坐在那江南高阁上,看秋爷怎么把他们一窝端全打回老巢。”

  楚翛低低一笑,目光中落寞半掩在长睫下看不真切,只单单“嗯”了一声。

  “还有呢...”楚翛将已被秋笙封穴止血的手腕轻轻一抽,淡淡问道,“还想问我什么?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