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9章 落刀

  楚翛未曾下死手将萨满川木的脑袋转着圈割下来,其中缘故无非是牵挂着秋笙大概还有些要紧事要从这人口中问话。眼眉一斜,却见竟是吊着一双血红双眼的万岁爷承影剑出鞘,冷冰冰剑锋舔了倒地之人脖颈一圈,干净利落地放了血,胡乱抹了把满面淋漓鲜血,微微扬眉看过来。

  他眼中仍是向外隐隐约约渗出血来,纵然是遮天蔽日的昏暗地宫之中,仍被不知何处透出的光辉刺得眼眶酸疼。秋笙一面勉强支撑着沉重眼皮,脸上却露出些许地痞流氓式的邪笑:“还当寨主是个多金贵的客人,看来不过被这心机小老头耍个团团转罢了。这么个狗洞放在京城中,连朝中最最卑贱死囚都不屑于此,寨主倒是十足的安之若素,这心态精神倒也是常人难以想见之高度…”

  寨主与楚翛缠斗许久,这两人无论是从刀法剑术,亦或是轻功步法上来说,都是难分伯仲旗鼓相当。眼下又都是拼了各自性命求一结果,不过须臾一炷香工夫,两厢已是大汗淋漓难以为继,双双停顿下来,看向那聒噪不休的半瞎。

  秋笙迷蒙模糊的瞳孔间影影绰绰立着两个人影,八风不动地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也将两人的大致轮廓认了个七七八八,刻意避开楚翛难辨情绪的目光,转而对着寨主挑衅道:“当真可惜,如今阁下金钱树已断头于鄙人剑下,寨主不如委屈委屈,跟秋某人做个交易可好?”

  寨主冷笑道:“作何交易?”

  秋王八蛋面不改色继续瞎扯:“自然是金钱交易,南蛮当年给你多少银两收买南疆将金辉土尽数交付,我大越自当以双倍价格转来,如何?”

  他话音未落,却听风声一变,两眼狠狠一眯,只见那女子不知猛然间被搭错了哪根筋,竟毫无征兆地举剑迎面劈来。她使的是柄剑柄极短而剑身极软极韧的一对短剑,这东西虽说不方便控制还容易自伤其主,却也有着寻常刀剑难以想象的灵活程度,眼瞅着剑锋破风直冲他下盘而来,不知怎地,竟是于半刻间横过剑尖,冷冷一剑便直勾勾冲着心窝口撞来,片刻间一套虚招耍的着实巧妙。

  秋笙原本还企图凭借这一星半点的视线判定敌方攻击位置,然而在寨主头一回转换方向时便彻底放弃。她剑锋转的太快,而他这双近乎半瞎的倒霉眼珠子别说判定最终攻击落点了,就是跟上她刀锋的转换速度都无比艰难。在这种情况之下,留着这双眼睛纯属就是鸡肋,半点儿忙帮不上不说,还净给他脑子里灌输些错误信息,好不混乱。

  旋身撤步,随手撕下一块长布条蒙上双眼。在视力被全线阻隔的情况之下,听力变得格外清晰分明起来,一呼一吸间,抬手便精准对上了那汹涌而来的刀锋,吃住力道,正要反身回击时,却听那人浅薄呼吸蓦然间靠近数步,肩上重力顿时一轻,转而不过半刻,手腕处竟是轻轻一痛,知是那人的手笔,倒也懒得躲。任由那针尖带着些泄愤的气力狠狠捣进了穴道,着实耐不住疼痛,闷哼一声,却已被楚翛借力打力往后推了半步:“少来碍事。”

  秋笙也不知怎得,猛然间就从这句半阴冷半埋怨的轻叹中听出了无限缱绻深情来,嘿嘿轻笑几声,却到底没拿这话当回事,转眼间竟是再度横过承影剑劈去,堪堪扫过楚翛与那女人相交在一处的刀锋,瞎巴着一双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白布看向身侧人,玩笑道:“放任你跟这妙龄佳人胡作非为么?倒真是嫌弃我碍事了不成?”

  他这副尊容掺和到这战局中来,幸亏早些年岁在京城中有过一段眼神不好借耳力衣食住行的经验,否则除了给满头大包的阁主大人添乱之外,可谓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寨主冷冷盯紧了眼前的半瞎,凉薄地倒吸一口冷气,借助体内沸腾的热血微微暖化,复又轻巧吐出,顺着唇角缓缓蜿蜒而下,竟是条遍体赤金色泽的小手指蛇,鲜红妖异的蛇信一伸一缩间,稚嫩却致命的毒牙隐约可见。

  “大越朝廷逼人太甚,我南疆已做出历朝历代以来最大让步,却仍是未能让秋家猖狂子孙略有收手,想来陛下欠在鄙人头上的数笔债务,当是再不清算了罢?”那小蛇晃晃悠悠地沿衣领而下,姿态优雅清丽至极。眼瞅着就要磨蹭着浑身冰冷鳞片接触到地面,楚翛轻轻皱眉,不落痕迹地挡在了秋笙前头。

  他自以为这番小动作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那瞎子早练就顺风听万里的本事,这鬼地方虽说无风可顺,却好在秋笙早对他身上那略可琢磨的清浅气息再熟悉不过,加上这距离离得着实太过接近,阁主只略微挪动脚步,一动一静间便俱在他手掌心之中。

  秋笙心知此番行径着实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些,楚翛隐晦却难以掩藏的怒火他全然感受得到,眼下却更是明白,这人终归还是护着他的。

  他脑子分两半,一边斟酌体味着这人别扭而细腻的温柔,半点不舍错过漏掉,另一边却在细细思索寨主方才这话中深意,琢磨片刻,反应过不对劲来:“都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小破事儿?那债务虽说拖欠的时间长些,寨主深明大义还是要体谅体谅,这大打仗的,哪有工夫攒钱还债呢?若没记错,该是去年八月十六刚刚清完最后一笔?寨主贵人多忘事,莫不是记不得了?”

  楚翛半挡在他身前,极轻极浅地皱了下眉。

  不知有意无意,方才秋笙言至“八月十六”之时,竟是刚刚好做了那么暧昧而万分正人君子的半刻停顿。

  他回头看去,却见那衣冠禽兽正满面正儿八经地拿双瞎眼瞪着寨主,正感慨原是自己多虑,岂料那瞎子竟仿佛受感应一般,直勾勾转过头,抓紧片刻时间,挤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冲他讨好般地一笑。

  顿时哑然,这么个生死祸福一线间的攸关时刻,这崽子居然还在处心积虑哄他高兴。

  八月十六还完债务?

  多半放屁。

  目光相接也不过刹那之间,秋笙转而看向寨主,却极其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方向气流的微小变化,并非是轻功使然,却是数道气息同时不同向速速变动,不过因转身一笑错了半瞬,已迫近至再难全身而退的距离。

  暗器!

  却不是全然冲着自己的方向来的,临得近了,大概能听得出起码是有一半以上的数目,目标显而易见是自家媳妇儿。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冷汗已是不知不觉间浸透了单衣,后脊背近乎以肉身与轻甲服相贴合,冻得秋笙头皮微微发麻,缓了口气,知是楚翛为他截了至少三分之一的暗器。

  两人相距极近,凌乱呼吸紧贴耳畔,秋笙终决然狠狠抽剑出鞘,厉声喝道:“你南疆终亏欠大越锦衣卫千百条人命,我在此处且懒得与你这等冷血魔头算账,你倒是毫不客气地漫天遍野乱扣屎盆子…”

  牢骚放了一半,却是再难抑制杀心,啰嗦鬼左手轻搭了下楚翛的右肩,低声道一句:“攻她下盘,留她性命。守得住么?”

  未得回应,一边分心与寨主草率过了两招,半拖着那人右臂向后退了三五步站定,颇有些心慌意乱地去抓他的脉象。手指刚一搭上去,却蓦然想到自己也是个对医术狗屁不通的门外汉,心焦不已,低唤道:“阿翛?”

  两人于匆忙间都乱了神智,楚翛竟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秋笙压根儿不懂半分医术,心跳顿时一停,蓄意用力将手腕从那人手下抽了出来,力道之大,已足以让对方察觉到不对劲。

  “阿翛?”

  一人终难分神于两处,便是阁主这般灵巧身手的人物,替秋笙挡过了半数以上的带毒暗器,终究是无法将自身全然而退。本以为那条阴毒邪气小蛇是那人直冲着秋笙而去,谁知毒物径直逼到眼前之时,才了然,这玩意儿竟是通的人性,直勾勾地朝着防守不力的自己而来。

  护得了身后人,却是防不胜防,直觉半边身子浑然一麻,头晕目眩之感铺天盖地倾倒过来,已近再站不稳,血管之中隐隐约约曾有那东西作恶时隐秘而清晰的痛感,双眼一眯,却见自细细密密眼睫间,竟是看到那女人阴冷邪佞的笑意。

  “阁主?这滋味较之崔嵬楚氏的毒骨之痛不知如何?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阁主大人多多海涵,毕竟论起制毒水准,南疆巫蛊寨终究是比不上昆仑崔嵬阁的。”寨主轻笑下,晃晃手中长刀,渐渐逼近颇有些心慌意乱的秋笙,“小巫见大巫…可据密探来报,阁主毒骨该是已除了大半去,逍遥了这两年,也该是重新尝尝这味道的时候了…”

  “你…”那小蛇不知在何处血管之中周游一圈,竟是施施然再度退了出去,却是在五脏六腑间烙下一连串灼痛,大半个身子倚靠在秋笙臂弯中,他几乎站不住脚,连舌根处都微微泛着甜腻的血腥气,浸淫在麻痛间,只得颤声道,“休想…”

  寨主冷笑一声,横刀劈来,楚翛将尚未沾染到毒意的右半边身体极力翻转过,蹭了把寨主刀锋,只听那半瞎自身后阴恻恻一笑,心下一惊,转而却见秋笙蹲身而下,单手撑地,似乎是集中注意力感受地面震颤,片刻后,抬头扬眉嗤笑道:“我大越死士军已到…还要负隅顽抗么?”

  出乎意料,寨主竟是并无半分惊慌,被楚翛挡回的刀锋略微调转个方向横在肩头,瘦削脊背冷不丁扛上个这般硕大弯刀,整个人显得极为不协调,面容细细看去亦是扭曲不已:“不过一死而已,且让我将锦衣卫千万人性命皆做了陪葬伴我下地狱便是。你又奈我何?”

  寨主对于秋笙的印象尚且停留在数年之前的少年相貌,一厢情愿自当这番直戳着痛楚扎进去的冷刀能将他防卫尽数摧毁,那头楚翛吊着半昏沉的脑子也多多少少有些忧心,正要将自家委托天渊寺寻古籍去蛊一事和盘托出,却见秋笙不过将围着他腰杆的右臂略紧了紧,只冷冷道:“人命官司算在你头上,回头九泉幽冥之间下油锅走刀子的是你不是我。你算的过他人天命几何,可曾点点数数自身背负几多血债深仇?从疯子手里讨蜜,还不如去拱猪食,多少还稳妥些不是?”

  寨主冷着一张白面皮,但见远方尘土渐渐飞扬,自知穷途末路,却仍是不能免俗,提刀在手,向那心不甘情不愿的陪葬品直冲而去。

  秋笙借着吃招的力度猛一深蹲,将怀中人轻轻一放,承影剑便转瞬带风声而出,猛然与那毒人胶着在一处,一时间难分高下。

  长期饲养各式毒虫的身体是经不得这般长时间激烈的单打独斗的,这也是方才冗长的战斗中寨主为何使尽手段投机取巧的缘故。而那些鬼把戏单独拿出来或许称得上是锦上添花,然而寨主自身气力功夫却不过是块难以差强人意的破抹布,强撑半刻后便有些力不从心,狠狠倒抽一口凉气,眼角含泪,低吼一声,劈刀砍去。

  当今大越朝廷的实质当权者不知通过何种手段,竟几乎调动了全天下有所势力的三教九流,这些随随便便拿出来一个便能轻而易举将南疆铲平的门派,居然各自选派出个人物,拉帮结派地堵在巫蛊寨前头要银子。不过三两回,已近乎将整个南疆继续全数撬走,好端端南疆沃土之地,区区数月过去竟已是饿殍遍野,白骨处处可见,其骇人程度丝毫不亚于地狱中刀山火海。

  死便死!她堂堂巫蛊寨寨主,守着那大小毒虫过了一辈子缩头缩尾的清苦日子,临至终了,难不成还不兴她走得轰轰烈烈些么!

  热泪滚滚流下,却是报仇寻错了对象,这番由银票演变成血肉躯体赴死惨剧的罪魁祸首,正全须全尾地端坐京都皇城之中安然品茶,陶清林与江辰立侍左右,丝毫不敢怠慢。

  议政殿大门紧闭,正中央便是那个面色苍白似有病容的黑衣人,仍是把似是揉着沙土的公鸭嗓:“王爷,南疆状况着实令人堪忧,那些派去的江湖门派似乎在秉公办事之余,还强行征要了不少私钱,眼下南疆已是近乎空城一个。黎民百姓死的死伤的伤,甚至易子而食的景象亦是遍地可见…至于那寨主,坊间流传之言,似乎是动身前往江南战场去讨饭食去了,至今已有大半年没见着人影儿。”

  江南?

  秋维气定神闲抬手品茶的动作微微一顿,陶清林却是先行问出他心中忧虑:“陛下难道不是身陷江南战场正难以脱身么?此人若是心怀不轨意图不利于陛下该如何是好?”

  江辰多少还算冷静些,转眼看向一旁将茶杯缓缓搁下的清安王爷:“王爷,不知我大越究竟是何时与巫蛊寨寨主结下仇怨的?”

  秋维冷冷递个眼神过去,那边黑衣人便顺手接过话头道:“南疆本就不甚富裕,这些年来战火频频也不可避免地殃及。近来江南战局一度军械甲胄物资吃紧,免不得要向寨主那头讨要些,从中借助的各种江湖力量,只怕是又从中间捞了不少好处…南疆此时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江辰一惊,虽说向来称道巫蛊寨乃是大越手中三大利剑之一,双方却从不掺和到过多的银票交易之中牵扯彼此,谁知如今竟是被这个初回朝堂不久的王爷破了戒。

  “王爷,这恐怕不妥…”

  秋维静静斜过一眼,面无表情答道:“不然江大人以为呢?这江南究竟是靠着什么当后盾打下来的?”

  这人态度太过冷硬,江辰不敢贸然在眼下二对二的局势下明目张胆反对他,只好凭着方才黑衣人说出的只言片语兀自思索一番,好歹是分辨出了这事大致的轮廓。

  自从江南开战以来些许年头,秋笙本人倒是连京城都懒得回来一趟,外界人士却不见得都是这般以为。清安王爷当朝已是一把手的事实也应他本人的要求对外封锁,前太子眼下恐怕尸骨已寒,对于任何一个对皇城内情并不了解的外人而言,无论大越朝廷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自然而然都认为是经由秋笙一手制造出来的。

  有理说不清,天知道冤大头秋笙本人对于这些几乎称得上是下三滥的手段竟一无所知。

  江辰背后汗毛一炸,怪不得放着南疆巫蛊寨这烂摊子不搭不理,转而却一门心思奔着战火纷飞的江南去了,显而易见的动机不良。

  “王爷,若当真如此,陛下岂不深陷危机!这朝中之事他绝无知晓,却要为此迎强敌怒击…”

  江辰深深陷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一时之间竟是没顾得上照管身边这个炸毛小清官,只一个不察,便被他钻了空子,兜头对着那连猫皮都懒得披的野蛮老虎就是一盆冷水。

  秋维明显是想到这一层,却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低眉饮了口热茶,模糊道:“江大人,这点你可否早些时候便已经想到?”

  老虎屁股似乎长错了地方,血盆大口竟朝着猎物预想之中全然相反的方向咬去,江辰一愣:“王爷?”

  “想到了就老老实实说,少藏着掖着,本王没小笙那好脾气,还当回如同以往一般左思右想江大人的想法不成?”秋维轻轻咳了一声,不等江辰的反应,便抬头冲那黑衣人点头道,“下去吧,这事交给朝廷来办,嘱咐那些江湖闲散人收敛点儿,少闹出人命…若是南疆人死光溜,本王第一个把他们挨个儿发配过去繁衍生息。”

  黑衣人顿首离去,只一个转身移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秋维迎着江陶两人战战兢兢的目光,背着双手定定走到议政殿门口,只轻轻道了声“来人”,殿门便被悠悠推开,一侍卫正立侍左右,躬身道:“王爷。”

  秋维淡淡往后一指:“给董琦送去,从兵部调点儿人去帮帮小笙。”话音一落,他也不再回头,拂袖转身便走。

  只余门内两人怔怔相对,竟是不知那人是如何在这须臾工夫写出那般冗长的调兵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