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8章 见明

  月明星稀,传言之中深藏地下三万丈、与十八层地狱共齐平的南蛮密地,如今三生有幸得见真容一面,竟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鬼地方该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在当年打造时特意掘地三尺而断绝尘世,深度虽说未能达到传说般那样诡秘,却也是世间难寻的一个深洞。恐怕是由于年头过久,有些水汽迷漫充足的位置甚至长了些形态各异的钟乳石,而密地的正牌入口,竟是层层掩映在这些钟乳石之下,浑然天成一顶绝佳屏障。

  与其说是密地,反倒更像是座地宫,若是其中陈设再铺张浪费些,竟俨然便是个精雕版的地下皇宫。

  不得不说南蛮人还当真挺会享受,何况这么个东西又是前人于千百年前挖掘开凿出来的,却在如今仍是丝毫不落陈旧,更是可见其思维之超前先进。

  外头冰天雪地,这其中却烧了整个连片的地龙,纵然是楚翛这般体质寒凉的人,在这地下宫殿中呆久了,都免不得要脱层外衫。

  这倒不是全因为这其中热得令人虚汗尽起,楚翛回头看了看背上披着自家外衫、脸色煞白的万岁爷,见这人也被地宫中过分升高的温度熬得满面热汗,连忙扯着领口将长袍松开了些,身子着不得凉,好歹勉强将脖颈处露出来透透风,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才算是消停了下去。

  秋笙神智不甚清醒,周遭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在,楚翛终日绷在温润和善面具下的邪肆面孔终于得以一见天日。

  将棉金粉在这人身上细致上过一遍,手边没有趁手的器具,秋笙那双血淋林的眼睛楚翛着实是没本事去动,把人在一旁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软床上安顿好了,不过区区一个转身,已将周身丁点儿温软退得干干净净,眉眼如钩,狠辣地盯紧了眼前人。

  “说说吧,寨主究竟身在何处。”

  他们眼下正身处南蛮禁地之内再五十里的极隐秘之处,周遭别说是活人,就是垫着脚尖溜慢步子的小爬虫都瞧不见一只,在这江南临近水土肥美之地竟有这般萧瑟景象,倒是颇为出人意料。

  风沙余外只剩冰冷石壁,微冷月色倒映其上,折射出几缕清明而诡谲的光亮来,两人于背光处两两相对,眼神交错间,因伤口剧痛而倒在地上的失败者喘着粗气,狠狠道:“秋子瞻要的东西,我这儿没有…眼下我若是作势死在你手里,说说看…”

  淋漓鲜血流了一地,萨满川木连续倒抽数口凉气,这才从尚且温热的胸口处找回了言语的气力,断断续续道:“大越皇帝会如何想?…崔嵬…阁阁主…楚翛楚公子?”

  楚翛微微眯细了眼睛,就在萨满川木以为他心中本就不甚坚定的意念行将摇摆,就要乘胜追击时,他却只是悠悠然转了两圈长刀,笑道:“我家媳妇儿如何看待我,难不成还要族长大人劳心伤神替我考虑么?也太窝囊了。”

  他将这番惊世骇俗的混账话说的这般不容置疑,萨满川木甚至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颤着嘴角道:“你和秋子瞻…?”

  楚翛将这人口可含鸡蛋的吃惊神情一概过滤,漫不经心再转悠两圈长刀,曲起左臂,将满是血污的刀身在轻甲服甲胄上头缓缓剐蹭完毕,话音含笑:“这事在京城已不算什么秘密,风言风语传了好些年岁。族长大人,您安插在子瞻身边的密探看来并不很靠谱,该是错过了多少好戏?”

  萨满川木的表情瞬间更臭,一句问话来不及出口,便被楚翛凉丝丝打断:“说来也是人各有命,想当年邓七那头的线人躲得比你家这位严丝合缝多了,到底是提前了不知多少天被料理…您这副吃人神情大可不必对着我使出来,人不在我手里,该是正在京城大牢里头吃香喝辣,胖乎匀称了不少,仔细瞧瞧,也是生了张俊俏面皮,怎奈何族长大人不得慧眼识珠,偏叫这小美人去做这等血腥活计?放在床榻间好生供养着,用处说不定还大些。”

  阁主大人原先便是个刀子嘴斧头心的人物,损人伤心的话那是连珠炮似的往外冒,这些年头跟着秋笙学了不少浑话过去,开起嘴仗来便更添一副腔调,着实气人的很。

  好在萨满川木此时已经分不出精神来赌气,自从楚翛口中蹦出“京城天牢”这四个字后,他整个人便已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难以动弹,奋力挣动了几下,咳嗽着吐出两口血来。

  他们是何时知晓此事的?那些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秘密传送是否早已干净布置在他们眼前?这男人是否早就隔岸观火,却抱臂含笑一直耗到如今,才施施然踩住了他的尾巴尖儿。

  可知在落在猫科动物手里,就连死都是件奢侈不过的事。萨满川木这头甫一喷出血来,楚翛便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他的肩膀,将这个分量绝不轻松的大男人强行连带起来,回头环视一圈,将他安置在一张在废墟之中侥幸存活的扶手椅,随手从怀里摸了只小药包,扼住男人双颊,按住喉头口穴位,不由分说便整包灌了进去,徐徐站起身来,仍是轻甲服妥帖在身的端正模样,却是正对着再狼狈不过的敌人。

  萨满川木爆发一阵较之方才更为激烈的呛咳,他用力挥舞着双臂企图抓住楚翛来不及撤回的手指,却扑了个空,徒剩一把灰尘在手。他茫然抬起头来,却只看到楚翛那刀削般清瘦干净的下颚,和被刻意抿成一道细缝的嘴唇。

  他惨笑一声。

  终归穷途末路。

  他冷哼道:“若是那人当真在此,又绝无深刻交情在其中,我又何必拼着这条老命跟你吊着?”

  楚翛丝毫不为所动:“你以为我当真不知?诸如在下一类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标杆的思维?如若好声好气诱哄着,保不齐能问出个所以然,可眼下已是闹腾到了这么个地步,便是不加威胁迫使,阁下必定认为此番是自己受辱,这嘴,再要撬开,恐怕难。”

  他微微叹了口气,回身时,眼神在秋笙身上略略扫过:“倔驴一头转不过弯儿来,和气节冷刚强绝不是一回事,别凭着一腔早该冷静下来的热血空思量…交钱办事,人家都没替你卖命,谁给钱谁是大爷,你这是拼了老命给□□立牌坊,热脸去贴热屁股,族长大人,我都替您冤得慌。”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点子上,通常情况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一刻将发生的,无非一方主动示弱免去横刀相向,亦或是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而像萨满川木这种从小到大嚣张跋扈惯了的大统领,前者显而易见就是白日做梦。

  楚翛发了一晚的迷幻梦境早在路上磨平了七七八八,说来也只是给萨满川木个小台阶下下,不领情便罢,他右手始终是控在刀柄上的。

  这必败孤狼眼中精光一闪,整个人像是被赤血从扶手椅上弹起来一般,直勾勾地冲着楚翛而来。

  阁主眉眼狠狠一敛,却不是为这只剩半口气的老头子。

  他高跳劈来的身影之后,竟是再有一人,宛如鬼魅,不知从何处飞掠直至眼前,这身后人的剑锋,甚至走的比占据位置优势的萨满川木更快些。

  来人戴了个鬼王面具,他生的形销骨立,单薄面皮整个被掩盖在下头,看不分明。

  楚翛后撤一步,借势将长刀从刀鞘中利落拔出,只听一声嗡鸣,两人手中刀剑相抵,势力竟是堪堪相当。面具人本是趁人之危偷袭,显然是没想到楚翛竟能吃住这一招,下手转势明显慢了半刻,仅仅是这细微缝隙之差,楚翛已是自长靴中抽出匕首,调转身体,就着猛冲上来的萨满川木便是一记狠招。

  巧妙避开他的心口胸腔,干脆扎进萨满川木的腹部肌肉中,那一小块皮肤中还残存着秋笙不久前留下的刀伤,这般雪上加霜地一戳,效果简直超乎想象,再加上那匕首是先前在楚翛轻甲服小毒瓶中完完整整滚过一圈的,崔嵬阁阁主亲自配出来的麻药自然有所奇效,不过一息之间,苟延残喘的老头子便哼哼唧唧地不动弹了。

  楚翛眯缝着眼睛扫了他一眼,悠哉游哉将匕首慢慢插回原位,冲那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笑道:“寨主乃是贵客,远道而来,楚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一身长袍的黑乌鸦这才冷冷一笑,扬手将面具扔到旁侧,两手在长剑中央不知如何轻轻一扭,便转而抓了两把短剑旋身而上,双剑严丝合缝顺脑瓜顶儿劈来,大有将阁主金贵的脑袋当成烂西瓜劈个粉碎的架势。

  还留着后手,看来方才是并未出尽全力。

  楚翛横过长刀迎头看上:“寨主未免太过急色了…旧友相见,难道不该闲谈上三五日,说说心里话的么?”

  闲话到此为止,这女人攻势又快又猛,楚翛被逼得不得不全神贯注认真对待,好容易抽了个空隙回眸一看,恍然间,竟是直勾勾地看中了一双满是血污的眼睛。

  明明遍体鳞伤眼神不济,那人却还是趁着这转瞬即逝的一刻,抓紧时间冲楚翛龇牙咧嘴地一笑。

  他微愣,竟是在这紧要当口坠于对方并不如何招人喜欢的笑容里头,再难回神。

  “江南一线行将收复,其□□劳最大的莫过于王爷。若是没了王爷支持供上的那些银两财宝,这整个战场如何撑得过来呢?”

  “陆大人此言确实在理,王爷,等到陛下收复江南归来,必定有所重赏!”

  “南大人此言差矣,难道清安王爷还会在意那些浮于皮毛的丁点儿赏赐不成?您将目光眼界放得这般不值一提,万望千万别拿这掉价子的想法往王爷身上靠。王子皇孙家的人物,谁还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奖赏?”

  众人七嘴八舌实在烦人的很,秋维耐着性子听了两三句,末了,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对聒噪王八精的耐受能力方面,确确实实比不上自家小侄子。

  想当年也算是个当机立断风风火火的少年,身上棱棱角角无一不张牙舞爪地凸显出来,刺得周围人浑身上下满是淋漓伤痕。秋维云游天下时,听闻秋笙将那乌烟瘴气的朝廷竟是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嗤之以鼻得认为不过是凭着三分年少意气,暂且将心高气傲的老骨头们吓怕罢了,今日有幸终得亲身体验一回这帮所谓“气血两亏”老骨头们的口舌功夫,才恍然体会到秋笙这些年来的苦处。

  果真站着说话不腰疼,最体己不过亲手下河摸摸鱼。

  诸如王九斯一类的人物去了不少后,朝堂中多多少少清明了些,却总有些多年间无功无过的老鸡屎们苟延残喘,不做处理如鲠在喉般难受,若是狠下心来拔去这眼中钉,却颇有几分栽赃陷害的嫌疑,或许会伤及在场诸位忠臣之心。

  秋维微微眯紧了眼睛,一面面无表情地状若认真无比地听着所谓直言进谏,一面暗戳戳地捏紧了手指,兀自揣度着究竟该如何将这些老东西挨个儿除了去。

  这陆允虽说是个堂堂左相,却实在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本事使得那叫一个顺溜,当时王九斯在朝廷中兴风作浪时,这家伙没少帮着添砖加瓦。

  那还有个按察使赵彦,脑袋上顶着个督察百官的名号,暗地里却偷偷摸摸地干些见不得明光的勾当。尚未至天命之年,竟已是满头花白长发,想来不过是操心过度,这阴阳间的黑钱也不知可否有寿数来享。

  这二人在诸多老王八里头可谓是两枚清新脱俗的扛把子,枪打出头鸟,若是要动手清理朝堂,必然要顺着这两人头顶开刀。可人二位数十年混迹京城,其间枝繁叶茂可说是发展到常人不可想见的地步,斩草除根恐怕说不上容易。

  眼下陆允正在吱吱歪歪地哼唧,秋维正暗自筹划该如何借助他手下各种力量将此人连根拔起,该当是想到什么方便动手的妙招,竟是出人意料地冲着陆允一笑。

  这可怜巴巴的大越左相当即就哑了火,谁不知道如今当朝一把手掌控全局的清安王爷,是个百年不笑的木头人?

  千年铁树开了花本就令人惊奇,虽说这是在陆允千方百计拍此人马屁的前提下,这铁人冷不丁阴恻恻一笑,却还是吓了这马屁精一大跳。

  心里头一着慌,其作用便立竿见影地落在了打着牙齿的舌头上:“王王王…”

  不料秋维仍是含笑瞅了他片刻,直将这壮年男子满身的鸡皮疙瘩尽数唤起,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汪汪什么?喊狗不成?”

  这男人的心思着实难猜,身上煞气较之秋笙有过之而无不及,笑起来非但绝无半分暖意,倒是冷飕飕地引人发颤。陆允当即直身而跪:“王爷饶命…小臣不敢有半分不敬…”

  不敬?

  秋维脸上笑容微敛,直截了当哂道:“就晾着陆大人这副举世无双的软骨头,不敬这等大事,恐怕是做不出来的。”

  这明明是害人尊严的话,此时听在陆允这儿,却是十二万分的顺耳,忙不迭地陪笑道:“王爷慧眼识人…”

  秋维不愿再多费口舌,长些眼力见儿的诸位大臣也识趣地不再上奏开口,他缓缓将固定在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轻扳了下,低头道:“江南既已平复安定,现如今也大可放心,至于诸位所道听途说来的的什么朝中银两周转不灵的消息,尽可全然不去相信。在陛下安然归京前,凡事皆以本王口中所出为准…董大人、胡大人。”

  董琦、胡天都出列:“臣在。”

  “回头整顿整顿京城附近诸多地域的银两财货状况,等着战事一平静下来,国库便该有余力去兑换先前欠下的纸票。董大人,边远地区倒可暂且放放,先将这周围王权富贵安定下来,必要时候,调京城御林军镇压住,断然不可在眼下重振威风时再出偏差。”

  董琦上前接了军令,这老头子自从几年前在威州一战中被炸得七荤八素,至今双耳仍然有些嗡鸣,逼不得已只好练就了读唇语的本事,鼻梁上架了副好不可笑的琉璃镜,一双芝麻绿豆小眼在那透射中显得愈发古怪蹊跷。

  他直挺着腰背慢慢低下头去,听到秋维四平八稳接着道:“大冷的天儿,且先都散了去…陶大人,江大人,劳烦一留。”

  内侍会意,吊尖了嗓门喊道:“退朝——”

  议政殿中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一时间安静下来,内侍上前几步将四周侍从都悄无声息地带了出去,回身带上了殿门。

  熏香里头透着些许为不可察的冷意,这无论喜怒皆是一张素淡面皮的王爷抬手喝了口冷冰冰的普洱,连唇齿间都隐隐渗着寒意,声调低沉:“皆是可信之人,你且出来罢。”

  陶清林好歹算是有过一两回经验之人,总没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吓瘫了,草木皆兵的江辰却还是新鲜不过的头一遭,反应过来再威严肃穆不过的议政殿中竟还有旁人存在,差点儿没忍住炸开一身寒毛,临了总是默默忍下,抬头看了看房梁,这吊着的半口仙气却险些咽回去,只吓得满面惨白,神魂不复。

  原他头顶上正吊儿郎当地竖着个男人,他维持着蝙蝠般的吊诡姿势半天不动,似乎是犹豫不决许久,好整以暇地收拾打理了一番自家装束,这才飘飘忽忽地晃悠了下来,端正跪在秋维面前,一丝不苟地磕了个头:“参见王爷。”

  而秋维却连个正眼都吝啬得不愿给他,只冷冷斜了眼过去,便道:“挑简明扼要的说,别耽搁时间。”

  “是,”转身换姿为直立,男子字正腔圆道,“陶大人、江大人,江南一战历时过长,大战期间,军饷、军火、军械及周转朝中一系列银两皆是如今的大越承担不起的。王爷借助先前游历江湖十数年的本钱,在江湖各大门派借的借抢的抢,又从天渊寺和巫蛊寨调取了大批黄金白银,这才勉强填补上了国库的亏空赤字。凭借王爷眼下的势力与信誉,除了南疆巫蛊寨寨主之外,其余皆是宽限了朝廷数十年时间慢慢偿还债务,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便更是无一人胆敢质疑王爷的所作所为。”

  与资历尚浅的陶清林相比,江辰多多少少还是对南疆有些了解,也有些闻声色变的意思:“寨主不肯同意不成?”

  黑衣人微微侧眉看向秋维脸色,得到允许后方才答道:“那倒不是,最不怕的便是南疆揭竿起义要造反,大越随随便便一棍子就能把这小破地方砸个底儿朝天…”

  他顿了顿,声调微沉:“只是眼下,这满身毒虫子的臭婆娘,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